第四十六章《一位女士的画像》(46)
伊莎贝尔没有做任何回答,奥斯蒙德的一番话已经令情形再明白不过,她在凝神细想。这些话的含义蓦然间让她心潮涌动,她不敢说话,担心无益。奥斯蒙德走后,她斜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就这样一直坐到深夜,甚至还要晚,在那里苦思冥想。一个仆人进来收拾了收拾壁炉,伊莎贝尔叫他拿些蜡烛来,然后就可以休息了。奥斯蒙德和她说考虑一下他的话,她的确在考虑,也在考虑很多其他的事情。奥斯蒙德说她对沃伯顿勋爵绝对有影响力,这既让她吃惊,也莫名地唤起一种认可。他们之间真的依然维系着某种关系,借此她可以使沃伯顿勋爵宣布自己对潘茜的爱慕之情?这种关系使得他容易答应,因为他想做些什么来取悦伊莎贝尔。迄今为止,伊莎贝尔没有受过这种逼迫,也就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现如今,问题就摆在自己面前,她也看到了它那可怖的答案。没错,他们之间是还有些瓜葛,不过这是沃伯顿勋爵那边的。他第一次来罗马的时候,伊莎贝尔坚信他们之间的联系已经荡然无存;可逐渐地她认识到,这种联系还在,而且不难察觉。它细如蛛丝,有时伊莎贝尔却似乎能听到它颤抖的声音。于伊莎贝尔而言,一切如旧,以前怎么认为的,现在仍然怎么认为;她觉得没有改变这种感情的必要,其实依她看这种感情最适宜了。可沃伯顿勋爵呢?他是不是依然觉得自己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女人?他们过去曾有短暂的几次亲密接触,他是不是希望通过重温那些时光而有所收获?伊莎贝尔记忆犹新,发现过这样的迹象,可他希望做什么,意图是什么?显而易见,他发自内心地喜爱不幸的潘茜,可这些又是怎么奇妙地结合在一起的呢?他还爱着吉尔伯特·奥斯蒙德的妻子?如果这样,他想从中得到什么好处?若说他爱上了潘茜,他就不会爱着她的继母;若说他爱着她的继母,他就不会爱上潘茜。要是她利用自己的优势,促成沃伯顿勋爵向潘茜示爱——伊莎贝尔明白他会为自己这样做,而不是为了那个小可怜儿,这是不是就是她的丈夫要她帮的忙?她考虑再三,都觉得这就是自己面临的任务——从她知道自己的老朋友对她的聚会依然情有独钟那一刻起,她就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这不是叫人心情舒畅的使命,而是叫人厌恶。她有些沮丧,心里思忖沃伯顿勋爵佯装喜欢潘茜莫不是为了得到另外一种满足,或者叫做其他一些机会。伊莎贝尔即刻排除了这种可能性,觉得他不至于织下这种精密的骗局,依然相信他诚实无欺。但是假如他对潘茜的喜爱只是自欺欺人的错觉,那还不如弄虚作假好一些。伊莎贝尔考虑着这些险恶的可能,最后完全不知所以。这其中几个是她突然遇上的,尤其显得险恶。过了一阵子,她走出了谜团。揉了揉眼睛,她对自己说,她这样想当然是不够高尚的,但她丈夫的想象力更卑劣。沃伯顿勋爵应当毫无私心,自己对他的重要性也不会超过她希望的程度。除非有相反的情况出现,否则这就是她拿定的主意;而且那相反的情况要得到有力的证明,不能是像奥斯蒙德那样厚颜无耻的暗示。可是这样的决心并没有给她这个夜晚带来更多的安宁。她满脑子的恐惧,只要稍有间隙,它们就会纷纷涌上她的心头。她想不出是什么让这些想法这么活跃,除非就是下午丈夫和梅尔夫人的谈话给自己留下了怪怪的印象,似乎他们间的交流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直截了当。这种印象挥之不去,她纳闷儿以前怎么从未有过。除了这,还有他的破坏力,半小时前和他的谈话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凡事只要他插手,就有本事叫它黄了,只要让他看一眼,准给她弄砸。她很愿意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对他的忠诚,可现实是只要知道他在期待什么,就会引起一种意图要反对它。这就好像他有一双罪恶的眼睛,似乎他的出现就意味着灾难,他喜欢什么,什么就会遭遇浩劫。这是他本身的错,还是由于伊莎贝尔对他根深蒂固的猜疑所致?他们短暂的婚姻生活有一个最清楚不过的结论,那就是这种猜疑。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道鸿沟,两人隔沟相望,四目相对,里面尽是所受的欺骗。这种诡异的对立伊莎贝尔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这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双方互相瞧不起。但这不是她的错,她没有玩弄过欺骗的手段,对他只有尊敬与信任。她满怀单纯的信心,迈出了最初的几步,后来却突然发现原来希望中无限延伸,多姿多彩的生活,只不过是一条小巷,阴暗狭窄,尽头却给墙堵死了。这条小巷通往的不是人生的胜景,在那里她沐浴着幸福,俯瞰众生,洋洋得意,尽享优越,评点是非,取舍由己,悲天悯人;它的方向是向下的,往地面的方向,它引领你投向束缚与压抑的地带。在那里可以听到别人的声响,从容自由,但那似乎来自天上;失败的情绪在那里日益加深。这源自她对丈夫深深的猜疑,正是它让整个世界变得暗淡。这种伤感的情绪易于表达,却很难解释;它构成复杂,需要很多时间,以及遭受更多的痛苦才能最终形成。遭受痛苦对于伊莎贝尔不是沮丧、麻木、绝望,而是一种激情,体现于思考、沉思、对于每一种压力的反应;总之,对她来说是一种积极的情形。她把失败的情绪深深埋在内心,沾沾自喜地想,对此没有人怀疑。但奥斯蒙德是个例外。哦,他知道,有时她甚至都认为奥斯蒙德为此陶然自乐。这是一点点出现的——在婚后的生活中,起初他们亲密无间,叫人艳羡,但到第一年结束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这让她惊恐不安。从那时起,阴影开始笼罩他们的生活,奥斯蒙德将生活中的亮光一点点熄灭,这似乎是他刻意为之,甚至都可以说是他恶意为之。一开始阴影很淡,模模糊糊,她仍旧可以辨别自己的方向;但是它不断加深加重,间或那阴影会稍稍遁去,但最终她感觉自己未来人生的一些角落已变得漆黑一片。这些阴影不是她的心理在作祟,对此她很有把握,因为她从来都是不遗余力,尽量公正、克己,尊重事实。它们是她丈夫存在的一部分,他的存在是这些阴影的根源,这些阴影是他存在的结果。它们不是他的错误,抑或卑劣行径;除一件事外,她什么也不责怪他,而那也不是什么罪责。依她看,奥斯蒙德没有做错过什么,他既不粗暴,也不凶残:伊莎贝尔只是相信他恨她。她唯一要责怪他的就是这些;而悲哀的是,这不是什么犯罪:假如是犯罪,她还有可能得到赔偿。事实是,他发现她不是原来自己期许中的样子,和他以为的如此不同。一开始他认为自己能改变伊莎贝尔,而且伊莎贝尔也竭尽所能想让他满意。但她依旧还是她——这她无能为力。现在装模作样,或面具示人,或伪装自己都已失去了意义,他了解伊莎贝尔,并有了自己的主意。伊莎贝尔不害怕他,从不担心他会伤害自己,因为他对她的恶意与此性质两样。有可能的话,奥斯蒙德永远都不会让伊莎贝尔找到托词,永远都不会让自己被动。伊莎贝尔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未来,眼神冷漠、凝滞。她发现奥斯蒙德会战胜自己,因为自己会给他太多的借口,经常让自己处于错误的泥淖。有时伊莎贝尔几乎要可怜他,因为虽然她没有故意欺骗他,她明白,她实际上已经这么做了。奥斯蒙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伊莎贝尔有意隐藏了自己,让自己显得渺小,装得比实际上微不足道。她这样做的原因是,当时奥斯蒙德使尽浑身解数展示自己特殊的魅力,而她沉醉其中。向伊莎贝尔求婚那年,奥斯蒙德与伊莎贝尔相比,没有改变自己,也没有掩饰自己;但当时伊莎贝尔只看到了他本性的一面,就好像是处于地球阴影里的月亮,人们只能看到它的一面。现在她看到了整个月亮,看到了整个的奥斯蒙德。可以说,她一直默不作声,好让他有自由的空间充分活动;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一叶障目了。
啊,这种魅力曾让她深深折服!它仍没有消失,依然存在:伊莎贝尔仍然非常清楚,是什么让奥斯蒙德看起来那么令人愉快——只要他愿意。他向她求婚的时候,是愿意让自己显得迷人的,而伊莎贝尔当时也乐于陶醉在他的魅力之中,这样奥斯蒙德获得成功就不足为奇了。他成功是因为诚实,时至如今她也没想过否认这一点。他欣赏伊莎贝尔,也告诉了她为什么:她是奥斯蒙德见过的女人中想象力最丰富的。这很可能发自肺腑,因为在那些日子里,伊莎贝尔充满幻想,想象出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他在伊莎贝尔的想象中妙不可言,这来自她痴迷的感觉,和那种激荡的幻想!总之,她当时误读了奥斯蒙德。他的一些特点,组合在一起触动了伊莎贝尔的神经,而且从中她还发现了自己最心动的相貌。他贫寒,孤独,却显得如此高贵——这正是吸引她的地方,似乎给了她机会。那个时候,他的处境,他的心理,他的面庞仿佛都充满一种不可名状的美感。与此同时,伊莎贝尔又感到奥斯蒙德无依无靠,一无所成;不过这种感情表现出来却是温情款款,自然地流露出对他的尊敬。他就像一位满腹狐疑的航海者,在沙滩上徘徊着,等待涨潮的时候,看着大海的方向,却并不朝她走去。伊莎贝尔的机会就出现在这时。她会让他的航船扬帆起航,她会成为他的保护人;爱上他成了一件美好的事。她爱上了奥斯蒙德,迫不及待地而且感情炽烈地奉献了自己——因为她在他身上发现了很多自己喜爱的东西,也因为她可以带给他很多东西,赋予他很多东西。回顾那些激情燃烧的数周,伊莎贝尔发现里面有一种母性的特质,就好像一位女性在自己有所贡献时感受到的那种幸福,因为她的双手上满是礼物。现在看来,假如她当时没有那么富有,她是不会那么做的。这样她的思绪飞向了可怜的杜歇先生。他好施乐善,长眠在英国的草皮之下,却是这有始无终的苦恼的始作俑者!这是事实,尽管荒诞不经。伊莎贝尔的财富对她而言基本上就是负担,压在心头,她渴望着卸下这一重负,将财富转移到一个更好的人身上,放入一个更有准备的容器当中。所以,有什么比把自己的负担交给一个世界上最有品位的男子,更能有效减缓她的压力?除非交给一所医院,可选范围内,她没有再好的方略了。相比较那些慈善机构,吉尔伯特·奥斯蒙德更能让她兴趣盎然。伊莎贝尔的财富来自她不曾料到的继承,她觉得他也许会好好利用这笔财富,从而让伊莎贝尔改变对它的看法,去掉一些因得到意外之财的好运而生的粗俗之感。继承到这笔七万英镑的财产并没有什么美好的;美好的只是杜歇先生把财产留给她这个行为。不过嫁给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并带给他这样一笔遗产,对她来说就成了一个美好的行为。对他来说也许没那么美好——确实是这样,但那是他的事情,如果他爱她,就不会因为她富有而不开心。难道他不是勇敢地承认,他很高兴伊莎贝尔富有吗?
她问自己,她的结婚是不是出于一种虚假的理论,就是用她的钱做一件自己觉得很了不起的事情,想到这里她双颊发烫。不过,她能很快给出答案:这只是事情的一半。那是因为当时一种激情攫住了她,这里面有奥斯蒙德爱情的炽烈引起的躁动,也有对他性格特点的喜爱。他比别人都优秀:这种想法盘踞在她心头达数月之久,至今相当一部分也未消失,向她证明那是她当时唯一的选择。她所认识的最优秀的男性个体——也就是说最聪明的,成了她的财产;这个个体她只用伸出手去,即可据为己有:现在她认识到了,这本身还是一种奉献行为。伊莎贝尔对奥斯蒙德心智超群的判断没有错,现在她已经完全了解了它。奥斯蒙德的智慧充斥着伊莎贝尔的生活,几乎每个角落都打上了它的烙印。这差不多构成了伊莎贝尔日常起居的环境。假如说是有人捕获了她,他的手一定强壮有力;这样的反思也许有些用处。她没有碰到过谁头脑更机灵、更随机应变、更见多识广、应对引人侧目的场合时更训练有素;她现在要认真对付的就是这么一个仪器一样精准严密的家伙。想起奥斯蒙德好戏连台的骗局,她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沮丧。从这方面看,奥斯蒙德居然没有对伊莎贝尔憎恨有加,这也算是个奇迹。他第一次显示出憎恨的神情,伊莎贝尔现在还历历在目,那就像是大幕将启的铃声,昭示着他们真正的戏剧化生活的开始。有一天奥斯蒙德对伊莎贝尔说,她的想法太多,必须忘记掉;这些婚前他就告诉过她,只是当时伊莎贝尔没有在意:她是后来才回过神儿来的。可那次她注意到了,因为奥斯蒙德的确是这个意思。从表面上看,他这些话没什么,可是随着经验的增加,再看这些话,她就看到了其中不祥的预兆。他的确就是那个意思——他喜欢伊莎贝尔无观点无立场,只有一个漂亮的外表。伊莎贝尔知道自己想法很多,多得甚至奥斯蒙德始料未及:这要比当初他向她求婚时,她对他所讲的多得多。一点儿不错,她曾经伪善过,她曾经很喜欢奥斯蒙德。她有太多自己的想法;但那就是结婚的原因:与另外一个人来分享这些想法。一个人不大可能将这些想法连根拔起,能做的也就是压制它们,小心谨慎不要讲出来。不过问题还不在于他反对她的观点;这不算什么。伊莎贝尔没有什么观点是不能放弃的,只要能够换回别人的爱,她会迫不及待地牺牲自己的任何观点。可奥斯蒙德意味的是所有的一切——包括伊莎贝尔的性格,她感知问题的方式,她判断问题的方式。这正是她要保留的,在此之前奥斯蒙德鲜有知晓,直到在不知不觉中坐下来与它们面对面时,他才发现,可这时身后的门已经关上了,已经没有退路了。关于生活,伊莎贝尔有自己的看法,而奥斯蒙德则视其为是对自己的冒犯。谁都能看出来她的看法至少是谦卑、随和的!奇怪的是,她就从来没想到,他的观点会这么不同。伊莎贝尔原以为那一定是气势恢弘、发人深思、完美无缺的想法,只有诚实无欺和举止高雅者才能想象得出。难道他没有向伊莎贝尔保证,自己不迷信,不褊狭,没有落后过时的偏见吗?看他的外表,总以为他吸纳着天地间自由的气息,对鸡毛蒜皮的琐事不予理睬,只关心真理和知识,相信无论找到与否,两个聪明的人都应该为此共同求索,至少从中能获取一些幸福,这难道不是事实吗?他告诉伊莎贝尔说自己喜欢传统的东西,可这听起来似乎是一种高尚的宣言:这就是爱好和睦、秩序、体面、慷慨大度、与人为善;本着这些,伊莎贝尔义无反顾地和他走在了一起;而且从他的话语里,听不出任何不祥的东西。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伊莎贝尔愈发走入他的生活;在他的带领下,走进他寓居的宅邸,这时,这时她才明白了自己身处何方。
她还记得,当时她是如何恐慌不安,疑虑重重,就这样逐渐了解了自己的住处。走进来之后,她就生活在这四堵墙里,余下的时光也将在它们的包围之中逝去。这座房子漆黑一团,声息皆无,叫人透不过气来。奥斯蒙德美好的心灵既没有赋予这里光明,也没有赋予这里空气;事实上这颗美好的心灵好像是在从高处的一扇狭小的窗户向下窥视,对她发出嘲笑。当然这不是身体上的伤害,那样的话可能还会有个疗法。她可以进出,也有自由,丈夫也十分的彬彬有礼。但奥斯蒙德太自以为是,甚至到了有些叫人吃惊的地步。他表面上斯斯文文,头脑聪明,性格温顺,见多识广,可本质上妄自尊大,不过这很难察觉,就像花丛中隐藏起来的毒蛇。伊莎贝尔也曾觉得奥斯蒙德很了不起,不过不像奥斯蒙德自我感觉那么良好。在更多地了解了他之后,她又怎么可能那么想呢?奥斯蒙德觉得自己是欧洲头一号的绅士,伊莎贝尔也有这样的看法。她一开始就是那么想的,这也的确是她嫁给奥斯蒙德的原因。不过在渐渐明白了与奥斯蒙德结合的涵义后,伊莎贝尔退缩了:婚姻不仅仅是她理解的将名字加在另一个人名字的上面。它意味着这个世界上除了奥斯蒙德羡慕的那三四个尊贵的人物外,其他一概应打倒在地、嗤之以鼻,它还意味着世间万物,只有他那几个想法值得推崇,其他不值一提。不过这也没什么,即便过程再漫长她也会和奥斯蒙德一同走完,原因是他让伊莎贝尔明白了生活中那么多的卑鄙下贱、肮脏龌龊,看到了人类的愚蠢、堕落和无知,这让她深刻地意识到万事万物的粗鄙庸俗,以及洁身自好的崇高美好。可是,这个庸俗、卑劣的世界似乎正是他生活的目标;他的眼睛时刻关注着它,不是为了启迪它、改变它,或者拯救它,而是为了能从中获取对他的优越性的认可。它低俗浅陋,不过也提供了一个标尺。奥斯蒙德和伊莎贝尔谈起过自己如何与世无争,超然世外,成功面前如何从容淡定,不落俗套;这些让后者的确敬仰不已,认为他的超然世外高贵、他的自力更生优雅。可是他最名不副实的特点就是超然世外:她还没见过一个像他这样在意别人的人。伊莎贝尔本人总是开诚布公地表白,自己对这个世界兴趣浓厚,观察同伴让她热情高涨。可是,她也愿意为了个人的生活而放弃自己所有的兴趣和同情心,只要和她相关的那个人能让她相信自己的放弃物有所值!这至少是她目前的想法;这当然要比像奥斯蒙德那样对社会念念不忘要容易一些。
奥斯蒙德不能不关心社会,伊莎贝尔也从没发现他停止过这样做。即便是在他显得最超然世外的时候,他也会透过窗子关注这个世界。他有自己的理想,这和伊莎贝尔竭力保持自己的理想没什么差别;唯一奇怪的就是人们要在那么大相径庭的选项里判断正义与非正义。他的理想是过上贵族的生活,尽享荣华富贵,体面显赫。在伊莎贝尔现在看来,奥斯蒙德认为,他一直过的就是这种日子,至少在本质上是这样。他一分一秒都没有背离过自己的理想;如有背离,他会抱憾终身。这也没什么不妥,伊莎贝尔会同意的。只不过他们对此的理解、联想、愿望迥然不同。伊莎贝尔眼中的贵族生活是渊博的学识与充分的自由的联姻:知识让人有责任感,自由给人愉悦;而于奥斯蒙德,贵族生活完全是一种形式,是一种有意为之、计算精准的态度。他喜欢那些年代久远、奉若神圣、且广为流传的事物;伊莎贝尔也不例外,只是她认为,自己可以有所选择。奥斯蒙德对传统推崇备至,他曾告诉伊莎贝尔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就是要有传统;要是很不幸一个人没有传统,那得赶紧培养。伊莎贝尔明白他这么说的意思是自己没有传统,而他要好得多。要说的是,伊莎贝尔一头雾水,不知道奥斯蒙德这些传统源自何处。不过,他收集了很多传统,这不用怀疑;伊莎贝尔过了一阵子才慢慢明白。重要的就是要遵从这些传统:这不仅对奥斯蒙德如此,对她也是一样。伊莎贝尔有一个说不清的信念,必须是优秀的传统,才能不仅为拥有它们的人服务,也为别人服务;可是她也不反对那种说法,自己的言行一定要与丈夫那华美的节奏合拍,这节奏从丈夫过去某些未知的时期飘来,尽管她一向信马由缰,散漫随性,离经叛道,反对按部就班。有些事他们一定要做,有些姿态他们一定要摆,有些人他们一定要结识或不要结识。伊莎贝尔看到自己身处这么一个密不透风的体系里,它紧紧包裹着她,尽管就像带有图案的织锦一样美丽;这时,我前面提到的那种漆黑和窒息的感觉就向她袭来;她感觉自己被关进了充满霉味和腐烂气息的房间里。她当然抵制过,开始的时候通过开玩笑、说反话等微妙的方式;后来局面越发严峻起来,她的抵制变得急切、热烈,有时是恳求。她为自由辩护,为选择的行为辩护,为不要在意生活中那些表面和名义上的东西辩护,总之是为不同的天性、渴望、理想辩护。
这时她丈夫的个性显露了出来,挺直倔强,这一点以前还没有触及过。他对伊莎贝尔的话仅报以不屑,而且伊莎贝尔还发现他深以自己为耻——难道他觉得她卑贱低俗、寡廉鲜耻?至少他清楚她是个没传统的人!在奥斯蒙德原来对情形的预判中,他没有料到伊莎贝尔竟能这么坦率,她的观点刊登在一家激进的报纸上或说是一神论[159]鼓吹者的都很合适。就如伊莎贝尔最终领悟到的,真正触怒他的是她有自己的主见。奥斯蒙德的想法就是她的想法才对——她的想法应该就像是一方小园子,附属在奥斯蒙德的鹿苑旁。他会小心翼翼地为园子松土,为花儿灌溉;他会锄去苗圃里的杂草,并间或采回一束鲜花。对于一位业已拥有广大土地的主人而言,这是一小片很精美的地产。奥斯蒙德不希望伊莎贝尔是个傻瓜;相反,正是她的聪颖让他感到满意。不过他希望伊莎贝尔运用她的智慧时,完全应以他的喜好为准绳;因此他的确不希望她头脑空空,自以为是地说,她的头脑要善于接受。他期望自己的妻子能和自己心有戚戚,想他所想,虑他所虑,同他意见一致,赞同自己的抱负,喜欢自己喜欢的。作为一个男人,奥斯蒙德成就不凡;作为一名丈夫,他至少本性是柔情似水的。所以,伊莎贝尔打心底里也承认这些要求不算什么大不了的傲慢。但就是有些东西她实在不能接受。首先,有一些太肮脏,简直骇人听闻。伊莎贝尔不是清教徒的后代,但是贞洁、正派她还是坚持的。奥斯蒙德看起来永远都不会这么做,他的一些传统观念叫伊莎贝尔吃惊不小。难道所有的女人都有情人?难道所有的女人都撒谎?随便你怎么优秀,只要有钱就可以搞定吗?是不是女人十有六七都对她们丈夫不忠?听了这些,伊莎贝尔对他那些传统越发感到不屑一顾,觉得还没有乡下小酒吧里的流言蜚语值得自己费神一听。她的不屑在那种浊气熏天的氛围里显得卓尔不群。她想起来大姑子身上的污浊之气:难道她丈夫仅以吉米奈伯爵夫人的标准来衡量其他女性?这位夫人撒谎成习,而且她的欺骗还不仅仅限于谎言。在奥斯蒙德那些传统里,看到这些事实就已经足够了,更不要说再这么引申一下了。伊莎贝尔对奥斯蒙德的傲慢自负不屑一顾,正是这让他气不打一处来。奥斯蒙德很多事情都瞧不起,所以也提供了很多给他的妻子;可是她竟然把她轻蔑的炮口调转过来,对准他的观念——这样的危险是他不能允许的。奥斯蒙德很有把握,觉得在伊莎贝尔的意识唤醒之前,她的一切想法已经尽在掌控;她不难想象,当他发现自己过于自信后,心里肯定是恼羞成怒。一个人的妻子要是让自己产生了这样的感觉,那剩下的只有憎恨了。
这种憎恨一开始只是奥斯蒙德的避风港,也是一种调剂,可眼下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和慰藉,对此伊莎贝尔现在心里很清楚。这情感很深,因为它是发自内心的;奥斯蒙德看到了,伊莎贝尔终究会将他撇在一边。伊莎贝尔感到这个想法很吓人,一开始觉得那是背叛行为,有可能走向堕落;要是伊莎贝尔是这种看法,那这又会在他身上产生多大效果,还用说吗?很简单:他鄙视伊莎贝尔,她没有传统,就连一个一神论教士的道德视野都没有。可怜的伊莎贝尔,从来都不理解什么是一神论!伊莎贝尔相信这就是两人现在的情况,这种想法伴随着她已有一段时间,只是现在她已经不再考虑了。她经常问自己: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他们俩的前景如何?他会有什么举动,自己又该怎么应对?要是一个男人憎恨妻子,会导致什么后果呢?伊莎贝尔自己很清楚,她不恨奥斯蒙德,每时每刻都强烈渴望能给他一个惊喜。然而,她经常心里很忐忑,正如我前面提到的,觉得自己一开始就欺骗了他,这种感觉总是盘踞在她心头。从各方面看,他们的结合都不正常,婚后生活也是暗无天日。一周以来,截至今天早上,奥斯蒙德没怎么和她说过话:他态度冷淡,和燃尽的火焰没什么两样。伊莎贝尔知道这里面有些特殊的原因:杜歇留在罗马没走让他很不开心。他认为伊莎贝尔和她表兄见得太勤了——一周前,他就告诉伊莎贝尔,到杜歇下榻的旅馆去见他有些不妥。拉尔夫病病恹恹的,似乎挨一顿骂就能给气死;假如不是这样,奥斯蒙德打算说的绝不止这些。可是,隐忍不发更让他讨厌拉尔夫。这些伊莎贝尔心里明镜儿似的,那清楚劲儿不亚于她对时钟的了解。她非常明白丈夫看见自己喜欢表兄时会如何怒火中烧:他恨不得把她锁到房间里去——伊莎贝尔相信他真想这么干。她相信,总体上自己不想违抗他,可是她也不能装着对拉尔夫不管不问。她清楚拉尔夫来日无多,自己以后再没机会见他了;想到这里她感到拉尔夫很亲切,这种感觉以前她从未经历过。对她而言,什么也不能给她带来欢乐:想想看,一个抛弃了生活的女人,有什么能让她高兴呢?一种压力每时每刻都压在她的心口,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笼罩在一种惨白的光线下。拉尔夫短暂的访问却像黑夜里的一盏明灯:只要和他坐一会儿,伊莎贝尔感觉自己的痛苦,就不知不觉变成了为拉尔夫感到的痛苦。现在她觉得他就像自己的哥哥。她没有哥哥;要是有的话,在她身处困境而哥哥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也会像现在的拉尔夫一样让自己倍感珍视。哦,对了,假如说吉尔伯特嫉妒自己,也许是有些原因的:和拉尔夫坐在一起聊那么半个小时,并不能让吉尔伯特看起来好到哪里去。这不是因为他们两个说起了他,也不是因为她有所抱怨。他的名字从未在他们之间提起过。道理很简单,拉尔夫大方慷慨,她的丈夫则相形见绌。拉尔夫的谈话、他的笑容、甚至仅仅是他淹留罗马这件事,似乎都包含了某种东西,让她那个阴郁黯淡的生活圈子明亮宽敞了许多。拉尔夫让她感受到了世界的美好,让她感受到事情本来的面目。毕竟,他和奥斯蒙德一样聪明——且不说他更善良。这样一来,她觉得将自己的苦痛掩藏起来不让拉尔夫知道,成了一种献身精神。她精心掩饰;在他们的谈话中,她永远拉上了帷幕,放好了屏风。在佛罗伦萨花园中的那一幕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它从没有消失过。那天上午,他告诫伊莎贝尔离奥斯蒙德远一些。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得到当时的场景,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得到那温暖、甜美的空气。他怎么能料到这一切呢?太神奇了,太聪明了!他和吉尔伯特一样聪明?能得出那样一个判断,拉尔夫要聪明得多。吉尔伯特远没有这么深刻,这么公正。伊莎贝尔告诉过他,至少从她这里,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正确与否,这也是伊莎贝尔现在最小心谨慎的。这样一来,她就有很多事情好做了,里面饱含了激情、兴奋、信仰。有时女人会在很不同寻常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信仰:现在伊莎贝尔在表兄面前装腔作势,她感觉这是对他的仁慈。假如拉尔夫哪怕有一丁点时间上当受骗,那么这也许算是仁慈。事实上,伊莎贝尔的仁慈主要是试图让拉尔夫明白,自己曾经受过他的伤害,拉尔夫本人也悔不当初;不过伊莎贝尔心宽胸阔,拉尔夫又沉疴不治,她一点都不记恨他:她甚至细心到刻意不在他面前炫耀自己如何幸福美满。拉尔夫侧卧在沙发上,想到她这种异乎寻常的考虑方式,心中笑了笑;不过他没有介意伊莎贝尔表现出的那种原谅自己的行为。伊莎贝尔就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不开心,这样他心里会难受:这是最重要的,至于这对拉尔夫是否公正并不重要。
壁炉里的炉火灭了很久了,伊莎贝尔还一个人在鸦雀无声的客厅里待着。她不觉得冷,因为她浑身燥热。午夜的钟声敲响了,接着是凌晨的钟声,伊莎贝尔守了一夜,这些她都浑然不觉。一幕幕回忆使她内心困惑,而且极其亢奋;即使她靠在枕上,它们也会悄然而至,让她不得安寝。我前面已经提到,她相信自己不想违抗他,最好的证明就是,她一个人半夜无眠,尽力要说服自己,把潘茜像自己往邮箱里投封信那样嫁出去也没什么不妥。四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她站了起来。她终于要上床休息了,因为这时灯光早已熄灭,蜡烛也已经燃到了烛台。即使这样,走到客厅中央的时候她还是停了一下:站在那里,眼前似乎又出现了记忆中的一幕场景——丈夫和梅尔夫人亲昵地待在一起,交流无拘无束,没有意识到她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