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一位女士的画像》(47) - 亨利·詹姆斯小说系列 - 亨利·詹姆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四十七章《一位女士的画像》(47)

三天后的晚上,伊莎贝尔带着潘茜去参加一个盛大的晚会;奥斯蒙德没有陪她们一起去,因为他从不参加舞会。潘茜还是和往常一样喜欢舞会。她没有将个别的事物普遍化的习惯,还没有让自己在爱情上遭到的阻碍影响到其他的享乐。说她是等待时机或希望智取其父的话,她一定是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可伊莎贝尔觉得这不可能:更有可能的是潘茜只希望做一个好女儿。她还没有这样的机会,而她是那种珍视机会的人。和往常相比,她还是那么小心谨慎,还是那么时时刻刻留心自己轻薄的裙子;她紧紧地抱着手中的花束,一遍又一遍地数着花朵的数目,足足不下二十遍。她让伊莎贝尔觉得自己老了,似乎在舞会上翩翩起舞已经很久远了。潘茜非常受欢迎,从不缺少舞伴;所以,她们到达后不久,潘茜就把自己的花束交给了伊莎贝尔,因为她没有跳舞。伊莎贝尔刚刚拿了几分钟,就注意到爱德华·罗齐尔出现在身边。爱德华·罗齐尔站在她前面,脸上已经没有了友善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军人的刚毅。假如伊莎贝尔不清楚罗齐尔的情况确实很难,看到他这么大的转型,她肯定要笑了。以前罗齐尔身上洋溢着香水草的味道,现在却充满了火药味儿。他盯着伊莎贝尔看了一会儿,显得很严厉,似乎在告诉她自己很危险;接着他的视线又转向了伊莎贝尔手里的花束。他仔细地看了看,眼神变得柔和起来,然后语速很快地说:“都是紫罗兰[160],肯定是她的!”伊莎贝尔友好地笑了笑说。“没错,是她的;她交给我替她拿着。”

“奥斯蒙德夫人,能让我拿一会儿吗?”可怜的年轻人问。

“不行,我不相信你。我担心给你就要不回来了。”

“我也拿不准会不会那样,也许会拿着它马上离开这里。不过,至少可以给我一朵花吧?”

伊莎贝尔迟疑了片刻,继而仍旧面带微笑地把花束伸了过去。“自己挑一朵吧;我这么做可是很不应该的。”

“啊,奥斯蒙德夫人,要是你不止帮我这么多就好了!”罗齐尔大声说,把单片眼镜放在眼睛上仔细地挑花。

“别插在你的扣眼儿上,”伊莎贝尔说,“千万别那样!”

“我希望她看见;她不和我跳舞,可是我还是想让她知道,对她我依旧有信心。”

“让她知道很好,可让别人知道就不合时宜了。她爸爸告诉过她不要和你跳舞。”

“难道这就是你能为我做的一切?我还指望着你能多帮我一些呢,奥斯蒙德夫人,”年轻人话里带话地说,“你清楚,我们的关系可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可以说是从我们天真的幼年开始的。”

“别把我说得那么老,”伊莎贝尔耐心地说,“你老是这么说,我也没否认过;不过作为老朋友,我告诉你,假如当初承蒙你向我求婚,我会当即拒绝你。”

“哦,这么说,你并不怎么看得上我;说吧,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巴黎的混混儿!”

“我很尊重你,不过我并不爱你。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不会为了潘茜而喜欢你。”

“很好,我明白了。你只是可怜我——仅此而已。”说完这话,爱德华·罗齐尔举起他的单片眼镜,漫无目的地把周围都看了一遍。他发现大家高兴得不得了。伊莎贝尔对他的感情有限,对他的帮助远远不够,不过罗齐尔自尊心很强,至少没有流露出这对他有多大的打击。

一时间伊莎贝尔什么也没说。他的举止、他的长相都缺少感人至深的悲剧气节,尤其是他那个单片眼镜更破坏了这种悲剧氛围。可她蓦然间又心有所动:自己的不幸不管怎么说和他的还是有相同之处的。她比以前更加深切地感觉到,这里可以辨认出世界上最动人的东西——尽管它表现得不是很浪漫——年轻的恋人与困境抗争。“你会真的对她好吗?”伊莎贝尔最后低声问。

他低下了头,显得很虔诚;接着把夹在手指间的那朵小花放到嘴唇边。然后他看着伊莎贝尔说:“你可怜我,可你可怜她吗?”

“我不知道,也不能保证。她是要享受生活的。”

“那得看你怎么理解生活!”罗齐尔先生一字一句地说,“受人折磨的生活,她不会享受的。”

“不会那样的。”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你会明白的。”

“我想她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对她父亲说不。啊,她要回来找我了,求求你离开这里吧。”

罗齐尔拖延了一会儿,直到看见潘茜挽着那个殷勤的男子的手臂走了过来,等看清潘茜的脸之后,他就走开了,头高高地扬着;他愿意暂时牺牲,作为权宜之计,这样的姿态让伊莎贝尔深信,他深深地爱着她。

跳舞的时候,潘茜很少会弄得狼狈不堪;一曲过后,她显得容光焕发,美艳俊逸。潘茜等了片刻,然后拿过了花束。伊莎贝尔看着她,发现她在数花;这时她心里说,在她身上肯定有暗流在涌动,其力量之大自己有可能都没意识到。潘茜看见了罗齐尔转身离去,可她什么也没跟伊莎贝尔说;在她的舞伴鞠躬退去后,她只谈刚才的舞伴、音乐、地板以及不常出现的情况:她的裙子不幸给扯破了。尽管这样,伊莎贝尔依然确信,潘茜已经发现了自己的恋人偷走了一枝花;对下一位的邀请她显得落落大方,不过这和她的发现应该关系不大。极度窘迫的情况下依旧淡定从容、彬彬有礼,这里面隐藏着一个更大的企图。又一位满面红光的小伙子带她离开了,这次她带着自己的花束。她走开还没几分钟,伊莎贝尔看见沃伯顿勋爵正穿过人群朝自己走来。不一会儿他就走了过来,向伊莎贝尔问了晚安;她有两天没见到沃伯顿勋爵了。他四下看了看问:“那个女孩子呢?”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言下之意是指奥斯蒙德小姐。他这种习惯倒也没什么不妥。

“她在跳舞,”伊莎贝尔说,“你说不定在哪儿就能看见她。”

沃伯顿勋爵在跳舞的人群中踅摸了一番,最后看到了潘茜。“她看见我了,不过没怎么注意我,”他接着说,“你怎么没跳呢?”

“你也看到了,我是一朵壁花,乏人问津。”

“愿意和我跳一支吗?”

“多谢。我想你还是和那个女孩子跳吧。”

“没有必要去打断别人,尤其是她不得空的时候。”

“她没忙什么,你可以自己去约。她跳得很投入,在这方面你要嫩一些。”

“她跳得美极了。”沃伯顿勋爵说,眼睛则一直盯着潘茜。“呵,”他接着说道,“她总算朝我笑了一下。”他站在那里,显得帅气、洒脱、自信。伊莎贝尔看着他,不禁和以前一样,又一次感觉到:他这种性格的人竟然会对这么一个小姑娘情有独钟。伊莎贝尔觉得这实在说不通:不管是潘茜身上洋溢出的魅力,还是他的仁慈、善良,抑或是他对快活那种极端、经常的需求,都不足以解释这一点。“我希望和你跳一支,”沃伯顿勋爵过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对着伊莎贝尔继续说,“可是我更想和你聊聊天。”

“没错,那样更好,更般配你的地位。哪有大政治家跳华尔兹的。”

“请口下留情;那你为什么建议我去和奥斯蒙德小姐跳舞?”

“噢,那不一样。你和她跳,很简单,说明你很和蔼,好像是在讨她开心。和我跳,那好像是你在自己寻开心。”

“拜托,我就没权利让自己也高兴高兴?”

“没有,尤其是考虑到你还要为大英帝国负责。”

“该死的大英帝国!你总是拿这个说事儿。”

“你要让自己开心,还是和我聊天儿吧。”伊莎贝尔说。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找开心。你太尖锐了,我老是不得不自卫——今晚我觉得你尤其危险。你真的不跳?”

“我不能离开这儿;潘茜一定会来这里找我的。”

沃伯顿勋爵沉默了一会儿。“你对她真是好得没法说。”他突然说。

伊莎贝尔瞪着他看了一阵子,笑了笑说:“你能想象会有人对她不好吗?”

“的确没有;我知道她是多么讨人喜爱。不过即便如此,你还是为她做了很多。”

“我带她外出,”伊莎贝尔说,依然笑盈盈的。“还有就是确保她穿得得体。”

“她肯定从你的陪伴中学到了很多:你和她聊天,给她出主意,还帮助她提高自己。”

“嗯,是呀;假如她不是朵玫瑰,也肯定是住在玫瑰边上。”

伊莎贝尔和她的朋友都笑了起来;只是沃伯顿勋爵有些顾虑,让他不能开怀大笑,他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我们尽量都住在离玫瑰近的地方。”犹豫片刻之后他说。

伊莎贝尔转过身去,因为潘茜要回到她这里了;她很高兴她回来,这样可以调整一下现在的气氛。我们知道伊莎贝尔很喜欢沃伯顿勋爵:在她眼里,沃伯顿勋爵本人相当宜人,这要比他所有那些有根有据的成就加起来更重要。在和沃伯顿勋爵的友好关系里,似乎有一种资源,可供不时之需,就好像一个人在银行里有大笔的存款。沃伯顿勋爵在的时候,她会感觉舒服一些;有他在身边,她很安心。他的声音能让她想起人之初,性本善。尽管这样,他离她这么近,把她的好意当作理所当然的事,还是让伊莎贝尔感到不合适。她害怕这样,就有意回避,希望沃伯顿勋爵不要那样。假设他距离自己过近,伊莎贝尔感觉自己会很生气,然后警告他离自己远一点儿。潘茜回到了她身边,裙子又破了一个洞,这是第一个洞的后遗症;她拿给伊莎贝尔看的时候,显得很严肃。参加舞会的很多男士都身着军装,那些可怕的靴刺对女孩子的裙子来说很恐怖。从这件事上可以清楚地看出,女人有多么的智慧。伊莎贝尔专心致志地伏在了潘茜遍体鳞伤的裙子上,她找出一枚别针,把破损的地方修补好;然后笑吟吟地听潘茜讲述刚刚的历险,聚精会神,而且充满同情。她在仔细地揣想沃伯顿勋爵会不会是在尝试着向她示爱,这种情绪与伊莎贝尔的同情心、注意力同增共长,尽管它们之间没有任何关联。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沃伯顿勋爵刚才说的那句话,还因为他说过的别的话,那句话与它们是有关联的,是那些话的继续。给潘茜修补裙子的时候,伊莎贝尔就在想着这些。她曾经害怕会是这样;但果真如此,沃伯顿勋爵肯定也是无意为之,因为他本人没怎么考虑过自己的打算。这不会让局面更有利,只会让事情变得更不可能。如果沃伯顿勋爵能回到事情的正常关系中去,那将是越快越好。沃伯顿勋爵立马就和潘茜聊上了。面对潘茜,他的笑容显得那么纯净、热切,这真是令人大惑不解。潘茜则和往日一样,回答他的问题时带着几分真诚的热望;谈话时,他的身体不得不狠劲儿向潘茜前倾,潘茜那双眼睛也和平时一样上下打量着沃伯顿勋爵健壮的身体,就好像他是在专为她而展示。她总是显得惊慌失措,不过不是痛苦的那种,让人觉得自己不受欢迎;正相反,潘茜的表情说明她喜欢他,而且也知道勋爵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思。伊莎贝尔看到一位朋友在附近,就撇下了他们一会儿,朝朋友走去,在那儿一直聊到下面的舞曲响起。这支曲子伊莎贝尔知道也已经有人约了潘茜。她很快就找到了伊莎贝尔,脸上带着因心绪不宁而泛起的红晕;关于潘茜的依赖性,伊莎贝尔谨遵奥斯蒙德的看法,即这个孩子没有一点儿自主能力。所以,当伊莎贝尔把潘茜交给她下一位舞伴的时候,那情形就好像她是在将一件贵重的东西暂时借给对方一样。关于这种事,她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有些时候,在她看来,由于潘茜难以想象的依赖性,让她们两个显得很愚蠢。不过,奥斯蒙德对她的角色的描述是:他女儿的保姆,有时候要作出让步,有时候则要严加管教,总之要会合理地变通;他还有一些指令,伊莎贝尔自我感觉已经严格贯彻。其中一些,也许正是由于她的这种严格贯彻,才显得那么荒唐可笑。

潘茜和舞伴走了之后,她发现沃伯顿勋爵又出现在了自己旁边。伊莎贝尔一直盯着他,希望能猜出他的心思。不过沃伯顿勋爵没有一点混乱不堪的表情。“她答应一会儿和我跳。”他说。

“很好。我猜你跟她约的是卡德里尔舞[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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