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一位女士的画像》(48) - 亨利·詹姆斯小说系列 - 亨利·詹姆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四十八章《一位女士的画像》(48)

吉米奈伯爵夫人经常觉得很烦——用她自己的话说,都要烦死了;不过,她没有烦死,而是同命运展开了英勇的抗争。她的命运就是嫁给了一位固执己见的佛罗伦萨人。他坚持住在自己的故乡,那里的人们还把他当回事儿,因为他常在牌桌上输钱,尽管经常输,可也没人认为他生性乐于助人。甚至连赢了他的钱的那些家伙也不喜欢吉米奈伯爵;他的族姓在佛罗伦萨还有些意义,可在亚平宁半岛其他地方,就像古意大利联邦各地的硬币一样,一点儿流通性都没有。在罗马,他不过是位呆头呆脑的佛罗伦萨人;这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不常光顾那个该死的地方,因为在那里他的一举一动都更显得呆头呆脑,需要不停地解释。伯爵夫人对罗马望眼欲穿,常常愤愤不平自己怎么在那儿没个寓所。说起自己只是偶尔才能进趟罗马,她就羞愧难当。在佛城也有一些出身贵族的人,从没去过罗马,不过这一丝一毫也不能让她觉得好受。只要能去,她从不犹豫;她总这么说。也许这还不是全部,不过她已经说了自己能说的。实际上,她还有很多要说,还经常罗列出她讨厌佛城的原因,并希望自己能在圣·彼得大教堂旁度完余生。这些原因和我们关系不大,简单总结一下不外乎是:罗马是“永恒之城”,而佛城乃弹丸之地,和其他漂亮城市一样。很明显伯爵夫人要将永恒的想法和自己的乐趣联系在一起。她坚信罗马的社会生活要比这里丰富多彩得多;在随便一次冬日的聚会上,你都可以遇上一些名流。佛城没有名流,连一位都没有听说过。她弟弟结婚后,这种不耐烦与日俱增。她笃信弟媳过的日子比自己精彩多了。她没有伊莎贝尔聪明,不过理解罗马还是没问题的。这里面不包括那些罗马的废墟、地下墓穴,甚至纪念碑、博物馆、教堂的典礼、自然景色等,余剩的她自然都能理解。她听闻了很多弟媳的事,非常清楚伊莎贝尔过得不错。的确她也亲眼看到过——那是唯一的一次,那次她享受了一番黑岩宫的盛情款待。那是弟弟婚后的第一个冬天,她在那儿住了一个礼拜;不过自此就没再受邀重温这段美好时光。奥斯蒙德不欢迎她,这她心知肚明;即使这样,她还是要去,奥斯蒙德怎么想她不在乎。真正的问题是她丈夫不许她去,而且钱也一直是个麻烦。伊莎贝尔很友好;伯爵夫人嫉妒她,不过并没有因此而抹杀伊莎贝尔的优点,从一开始她这个弟媳就受到了伯爵夫人的喜爱。她注意到,自己总是能和聪明的女人相处融洽,而不是和像她自己这样的傻女人。那些愚蠢的女人从不懂得她的聪明,而那些聪明的女人——真正聪明的,却一向能看出自己的愚蠢。她发现,尽管她和伊莎贝尔两个人外表迥异,风格也总是不同,还是有一块共同的地方,使得她们最终能站在一起。那地方并不大,不过很坚实;踏上之后,她们就会知道。她和奥斯蒙德夫人一起生活的时光,总感觉到一种叫人开心的惊奇。她总是期待伊莎贝尔“小瞧”自己,而她却一次又一次发现还得再等等。她自问什么时候这才会出现,就像等候烟火释放,四旬斋[162]到来,或歌剧节开始。这不是说她多在意这个,只是疑惑什么原因让它迟迟没有出现。她弟媳妇看她的眼光只有平视,对可怜的伯爵夫人说不上轻视,也说不上尊重。其实,伊莎贝尔认为轻视伯爵夫人,和对着一只蝗虫讲善恶道德是一样的。她并非对丈夫的姐姐漠不关心,实际上还有些怕她。她对这位大姑子充满好奇,感觉她非同一般。在伊莎贝尔眼里,伯爵夫人似乎没灵魂:像一只明亮罕见的贝壳,有着无瑕的外表和异常粉红的嘴唇,摇一摇里面就会发出声响。显而易见,这声响就是伯爵夫人的精神原则,像是一个瓤有些松的坚果,在她身体里滚来滚去。她很古怪,没法看不起她;她还太反常,没法拿她和别人相比。伊莎贝尔本要再次邀请她(不存在邀请伯爵的问题),可婚后的奥斯蒙德直言不讳地说,艾米愚不可及,干的那些蠢事别人做梦都难梦到。还有一次他说伯爵夫人没心没肺,随后又补充说,他把它们全送掉了,就像一个挂着霜的结婚蛋糕一样,一点一点送掉了。没有收到邀请当然是伯爵夫人另一个重回罗马的障碍;可是在本书涉及的这段时期,她收到了邀请她去黑岩宫小住几周的邀请。这是奥斯蒙德亲自发出的邀请,信里要求他姐姐一定要随时保持安静。这句话的意思伯爵夫人都悟出来了没有,我不清楚,邀请她无论如何是接受了。此外,她很好奇:上次的时候她有个感觉,就是弟弟找到了对手。弟弟结婚前,她很为伊莎贝尔难过,以至于在心里认真地盘算了又盘算——假如伯爵夫人有认真的想法的话,几乎就要提醒伊莎贝尔得提防着点儿。不过她姑且把这事儿放在了一边,后来她放心了。奥斯蒙德和以前一样高高在上,可他妻子也不是好惹的。伯爵夫人虽然不工于计算,不过她觉得要是伊莎贝尔动了真格的,奥斯蒙德还是要甘拜下风。她现在想知道的就是伊莎贝尔有没有动真格;要是能看见奥斯蒙德的气焰比了下去,对她来说会是极大的享受。在要动身去罗马的前几天,一个仆人交给她一张来客的名片,上面的内容再简单不过,只有一个名字“亨丽埃塔·c.斯塔克波尔”。伯爵夫人手指按着脑门,就是想不起这么一位亨丽埃塔。这时候仆人说,那位小姐说要是伯爵夫人记不起她的名字,一见她的人准能想起。见到来人的时候,伯爵夫人真的回忆起来,在杜歇夫人府上曾见过一位文艺女性。那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位女作家,就是说依然健在的唯一一位,因为她已故的母亲是位诗人。她马上就认出了斯塔克波尔小姐,而且由于斯塔克波尔小姐看起来几乎和原来一模一样,更是很快就认了出来。伯爵夫人性格和善,有这样一位声名显赫的客人拜访,感觉美极了。她心里想斯塔克波尔小姐来这里,是不是与自己的母亲有关——不知道她是否听说过美国的科琳。伯爵夫人的母亲一点儿都不像伊莎贝尔的朋友;她打眼一看就知道这位小姐很现代,从她身上伯爵夫人还能感受到文艺女性们个性(职业个性)方面的变化——这主要指在遥远的国度里。伯爵夫人的母亲在世的时候,通常穿一件紧身的黑天鹅绒衣服,肩膀只能偷偷摸摸地露出一些,上面围一块罗马围巾(天呀,过去的那种衣服!),富有光泽的发卷数也数不清,上面戴着一顶金色的桂冠。她说话又轻又模糊,带着她“克里奥尔”[163]祖辈们的口音,一般她也这么承认。她叹起气来一个接一个,从没有进取心。伯爵夫人看得出来,亨丽埃塔通常衣装谨严利落,头发梳理整齐,看起来清新活泼、有效率。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坦率直爽,让伯爵夫人感到似曾相识。很难想象亨丽埃塔会神情迷茫、唉声叹气,就像你很难想象谁会不写地址就把信寄出去。对这位《访谈者》的记者,她只有一个感觉:与美国的科琳相比,这位记者更与时俱进。她向伯爵夫人解释,拜访她的原因是因为在佛城她只有伯爵夫人这么一个熟人;另外,每到一个国外的城市,她不愿走马观花,总想了解更多。她认识杜歇夫人,可她在美国;即便在佛城,亨丽埃塔也不会前往拜访,因为她并不欣赏杜歇夫人。

“这么说来,你欣赏我?”伯爵夫人有礼貌地问。

“嗯,和她相比,我更喜欢你,”斯塔克波尔小姐说,“我似乎记得,以前见你的时候感觉你很有趣,不清楚是巧合还是那就是你日常的风格。不管怎么说,你说的话给我印象很深,后来在我的文章里,我引用了你的话。”

“哎哟!”伯爵夫人叫了起来,双眼圆睁,有些惊慌失措,“记不清讲过什么不同寻常的话了!真希望自己当时能知道。”

“是关于这个城市女性地位的问题,”斯塔克波尔小姐说,“你有许多惊人之语。”

“女性的处境很不好;你说的是不是这个?然后你记了下来并见报了?”伯爵夫人接着说。“哦,你可一定给我看看!”

“你喜欢的话,我会给他们写信,告诉他们把报纸寄给你,”亨丽埃塔说,“我没有提你的名字,只是说一位出身高贵的夫人,然后我引述了你的观点。”

伯爵夫人忙不迭地往后靠了靠,紧握着的手也摊开了。“你知道吗?你不提我的名字,我非常遗憾。我真的高兴见到我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什么看法,我也想不起来了,我的想法太多了!我一点儿都不为此害羞。我和我弟弟一点儿都不像——我想你认识他?他觉得自己见报简直是耻辱;假如你提到了他的观点,你永远都甭想让他原谅你。”

“他不用担心,我什么时候也不会参考他的想法。”斯塔克波尔小姐无动于衷且不失礼貌地说。“这也是我想来这里的另外一个原因,”她又说,“你知道奥斯蒙德娶了我最要好的朋友。”

“嗯,是的,你是伊莎贝尔的朋友;我在尽力回忆还知道你些什么。”

“很高兴你是这么着记住我的,”亨丽埃塔郑重其事地说,“不过贵胞弟可不高兴那样,他恨不能斩断我和伊莎贝尔的友谊。”

“别让他得逞。”伯爵夫人说。

“这是下面我想说的,我打算去罗马。”

“我也准备去呢!”伯爵夫人声音很大,“我们一道去。”

“非常乐意,那么我写旅行见闻的时候,会提到你的名字,你是我的旅伴。”

伯爵夫人从坐的椅子上跳了起来,在客人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哇,你一定得把报纸寄给我!我丈夫不会喜欢,他也不需要看。而且,他没有阅读能力。”

亨丽埃塔本来就大的眼睛变得更大了。“没有阅读能力?我可以把这也写进我的报道里吗?”

“写进你的报道里?”

“就是登在《访谈者》上,那是我的报纸。”

“呃,请便,只要你高兴;我丈夫的名字也可以提。你会和伊莎贝尔住在一起吗?”

亨丽埃塔抬起头,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女主人。“她没有邀请我;我写信告诉她要去罗马,她回信说会在有饮食服务的旅馆里帮我订个房间。是什么原因,她没提。”

伯爵夫人意兴盎然地听着。“原因就是奥斯蒙德。”她意味深长地评论道。

“伊莎贝尔应该有自己的立场,”斯塔克波尔小姐说,“我担心她有了很大变化。以前我告诉过她会这样的。”

“听到这些我很遗憾,希望她有自己的处事方式。我弟弟为什么不喜欢你?”伯爵夫人又直截了当地问。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很高兴他不喜欢我;没有必要每个人都喜欢我。要是某些人喜欢我,我倒觉得自己不怎么地了。要是一个记者处处受欢迎,他就别指望能干好;只有遭人记恨,他才知道自己的工作进展怎样。一个女人也是这样。不过,我可不希望伊莎贝尔讨厌我。”

“你是说她讨厌你?”伯爵夫人问道。

“不知道,我打算亲自看看。这也是我去罗马的原因。”

“哎呀,这个差事可够烦人的!”伯爵夫人叹道。

“她给我写信时不一样了,这个差别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斯塔克波尔小姐继续说,“要是你了解了什么,麻烦你先告诉我一下,这样我就可以决定我到时候的策略了。”

伯爵夫人下唇噘了噘,又慢慢地耸了耸肩。“我知道得很少:我和奥斯蒙德很少见面,也很少有他的消息。现在看来,他对你我的态度差不多,都不怎么喜欢。”

“不过,你可不是女记者呀。”亨丽埃塔若有所思地说。

“噢,他的理由太多了;不过呢,他们邀请我了——而且还住在他们家里!”接着伯爵夫人很讨厌地笑了起来。此时此地,她压根儿没有理会亨丽埃塔有多么失望,只管自己兴高采烈。

不过,亨丽埃塔对此却也平静。“就是她请我的话,我也不会去;就是说我认为自己不该去。现在,我很开心自己没有必要再下这个决心了。那将会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要撇开伊莎贝尔,我做不到。可要我住在她家,我也不会高兴。有饮食服务的旅馆很适合我。不过这不是问题的全部。”

“罗马眼下很不错,”伯爵夫人说,“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名人。你听说过沃伯顿勋爵吗?”

“听说过?我和他很熟。你认为他优秀吗?”亨丽埃塔问。

“我不认识他,不过有人告诉我他出身显赫,正在向伊莎贝尔求爱。”

“向她求爱?”

“我是这么听说的;具体我就不知道了,”伯爵夫人淡淡地说,“不过伊莎贝尔绝对是靠得住的。”

亨丽埃塔很严肃地看着自己的朋友,一时间什么也没说。“你什么时候去罗马?”她突然问。

“恐怕要不了一个星期。”

“我明天就走,”亨丽埃塔说,“我觉得自己最好不要等了。”

“哎呀,太遗憾了;我还得做几身衣服。据说伊莎贝尔的客人非常多;不过我会在罗马见到你,我会去你住的旅馆看你的。”亨丽埃塔静静地坐着,陷入了沉思。这时候伯爵夫人突然叫了起来:“啊,不和我一起走,你不就写不成我们的旅行了吗!”

对这个担心斯塔克波尔小姐似乎无动于衷:她心里盘算着另外一件事,一会儿就说了出来。“我没把握是不是听懂了你关于沃伯顿勋爵的说法。”

“听懂?我的意思是他很不错;就这些。”

“你觉得向已婚女士求爱很不错?”亨丽埃塔问,一字一句,绝对清楚。

伯爵夫人傻了眼,接着有些粗野地大笑起来:“所有衣食无忧的男人都是那样的。你结了婚就懂了!”她补充说。

“这足以成为我不结婚的理由,”斯塔克波尔小姐说,“我只想拥有自己的丈夫,不想再觊觎别人的。你是不是觉得伊莎贝尔有……有错……”她有所停顿,想着该怎么表述。

“我觉得她有错?哦,没有;希望不至于那样。我只是说奥斯蒙德很无聊;我听说沃伯顿勋爵在那儿的时间很多。恐怕你很吃惊。”

“没有,我只是有些担心。”亨丽埃塔说。

“呵,你对伊莎贝尔可不够好!你应该更有信心一些。我跟你说,”伯爵夫人马上补充说,“要是你高兴把他弄走,交给我办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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