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一位女士的画像》(49)
我前面已经理由充分地描述过,伊莎贝尔知道,由于拉尔夫一直滞留罗马,丈夫很不开心。在她怂恿沃伯顿勋爵要以具体行动来证实自己诚意的次日,她去了趟表兄住的旅馆,丈夫很明显不高兴。这一次和其他时间一样,她心里一清二楚奥斯蒙德为什么反对。他希望自己不要有自由的思想,而且非常清楚,拉尔夫是个自由的使者。伊莎贝尔心里说,正是这样她才要去看看他,当做是精神的调节。以后我们可以感觉到,尽管她丈夫不喜欢,她还是会去享受这种调节,就是说,她得意地认为,小心谨慎地去享受。截至目前,她还没有采取过什么与奥斯蒙德的期望截然相反的行动;奥斯蒙德是她世所公认、登记在册的夫君。想起这样的事实,有时她会凝视良久,眼前一片空白,怎么着也不相信。可这让她思想上压力很大,经常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是婚姻那些因袭已久的准则与圣洁。打破这些会让她感到羞耻和恐惧,因为自己出嫁的时候,她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而且相信丈夫的意愿跟自己的一样高尚。她曾郑重其事地把自己的一些东西给了别人,可有一天她不得不要把它们收回;不过,现在她似乎看到,这一天在很快地在向自己走来。这样的仪式会可憎、丑陋,那期间她会尽量视而不见。奥斯蒙德决不会先开口,帮助解决这个问题,他会将所有的责任推给她。迄今他还没有正式禁止她看望拉尔夫;不过伊莎贝尔感觉除非拉尔夫很快离开,否则这项禁令指日可待。而可怜的拉尔夫怎么可能离开呢?天气也让他不可能离开。她很能理解丈夫对此的期待;公平一点,要是他高兴自己和表兄待在一起,她倒不理解了。拉尔夫从未说过反对他的话,即便这样奥斯蒙德剧烈但悄无声息的不满还是生根发芽了。假如奥斯蒙德断然提出这个要求,拿出做丈夫的权威,她就要不得不做出抉择了;这不会是个容易下的决心。这样的前景让她心跳加速,两颊生热。有些时候,出于避免两人当面闹翻的考虑,她莫名地希望拉尔夫会冒险离开这里。每每这种想法占据心头,她都责怪自己懦弱、没勇气;不过这不起什么作用。这倒不是她不爱拉尔夫,实在是因为只要有条路,不至于推翻她生命中最最慎之又慎的行动,也是唯一一件神圣的事情,都会更受她的青睐。推翻先前的决定会让今后的生活变得暗无天日,因为和奥斯蒙德只要公开闹翻一次,就等于永远如此。只要他们两个当面承认双方的需求水火不相容,那就等于认定他们的所有努力都以失败而告终。在他们之间,不存在宽容、妥协,也不存在轻易的忘却或形式上的再适应。之前,他们只努力做好一件事情,可这件事恰恰是要精致优雅;一旦这一点消失了,其他一概无从谈起,因为所有可以想见的成功都无法取代它。现在,伊莎贝尔以自己认为适当的频率前往巴黎旅馆;这个适当性的判断准则就是得体性。这是个绝佳的证明,说明道德其实就是对某种东西的欣赏。今天伊莎贝尔对这一准则的应用异常随意,因为她不可能任由拉尔夫孤独地辞世,除了这个总体的事实外,她还有些重要的事情请教他。这的确既是吉尔伯特的事,也是伊莎贝尔自己的。她很快就谈到了自己想说的内容。“希望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和沃伯顿勋爵有关。”
“我想我猜到了你的问题。”拉尔夫坐在扶手椅上说。和平时相比,他瘦弱的双腿伸得更开。
“很可能你猜中了,那就请你回答我吧。”
“哦,我可没说能回答。”
“你和他是至交,”她说,“一定看到了很多。”
“确实如此;可想想看,他一定会藏一些掖一些的!”
“他为何要藏掖?这不是他的性格。”
“呵呵,你得记着,现在的情形很特殊呀。”拉尔夫悠然自得地说。
“某种程度上这样,可他真的坠入情网了?”
“依我看,坠得很深;我可以看出来。”
“嗳!”伊莎贝尔有些讥讽地说。
拉尔夫看了看她,好像自己那点儿好心情还打上了神秘的色彩。“听你的话,似乎你失望了。”
伊莎贝尔站了起来,慢慢地抚平她的手套,然后满腹心事地盯着它们。“终究,这跟我没什么关系。”
“你听着很高深呀。”她表兄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请问,你说的是什么?”
伊莎贝尔瞪大了眼睛。“我以为你知道。沃伯顿勋爵告诉我,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娶潘茜为妻。我以前跟你说过,只是没听到你有任何说法;我想你今天可以大胆地谈一下你的看法。你是不是认为他真的爱上了潘茜?”
“唉,爱上潘茜?不可能!”拉尔夫非常肯定地大声说。
“但你刚说过他是这样的。”
拉尔夫等了一下。“那是说他爱上的是你,奥斯蒙德夫人。”
伊莎贝尔认真地摇了摇头。“你清楚,那是瞎扯。”
“当然是;不过瞎扯的是沃伯顿,不是我。”
“真无聊。”她说,很高兴这话说得很巧妙。
“我真的应该告诉你,”拉尔夫接着说,“他对我矢口否认这个。”
“你们一起讨论这件事挺好的!他是否告诉过你,他爱上潘茜了?”
“他对潘茜的评价很高,很正确;当然他也跟我说了,觉得潘茜能很好地适应洛克雷的生活。”
“他真的那么想?”
“呀,沃伯顿的真实想法——!”拉尔夫说。
伊莎贝尔又开始抚弄她的手套;这幅手套又长、又宽松,她可以很自在地在上面摸来摸去。不过,很快她抬起了头,然后说:“啊,拉尔夫,你一点儿都不帮我!”她突然情绪激动地叫起来。
这是她首次暗示自己需要帮助;听到这话,她的表兄感到非常震撼。他低低地说了很多,有宽慰,有同情,有关爱。他感到自己和伊莎贝尔之间那道鸿沟终于得到了弥合,正是这种想法让他继而大声说:“你肯定很不幸福!”
拉尔夫话音未了,伊莎贝尔已经回复了平静。它的第一个表现就是,伊莎贝尔假装自己没听到拉尔夫都说了什么。“说让你帮我,那是乱说的,”她说,并很快报以微笑,“我用我们家的麻烦来骚扰你,这太可笑了!这事也很简单,沃伯顿勋爵得靠自己让事情有所进展;我可是爱莫能助。”
“他达到目的应该很容易。”拉尔夫说。
伊莎贝尔则不太同意。“对——但他不总是心想事成。”
“很正确。所以你也知道,这始终让我很吃惊。奥斯蒙德小姐也会让我们吃惊吗?”
“让我们吃惊的恐怕还是他;我似乎觉得他终究会放弃。”
“有辱名声的事情,他一件都不会干。”拉尔夫说。
“我对此深信不疑。远离那个可怜的孩子,对他来说这是最体面的事情。这个孩子喜欢的是别人;靠一些奢华的承诺让她放弃自己的爱人,这和行贿是一个道理,很残忍。”
“或许对另外一个人很残忍——就是她喜欢的那个,可沃伯顿没有义务在意这个。”
“不对,这对这个孩子很残忍,”伊莎贝尔说,“要是她经受不住劝说,放弃了罗齐尔先生,她会非常痛苦。你可能会觉得这好玩儿;这可以理解,因为你没有爱上他。对潘茜来说,他的优点就是他爱她。而潘茜一眼就看出来沃伯顿勋爵不是那样的。”
“他会对潘茜呵护备至。”拉尔夫说。
“他对潘茜表现得已经很殷勤了;不过还好,他还没说过什么让潘茜寝食不安的话。他可以明天去我们家,然后很得体地和潘茜说再见。”
“你丈夫怎么看?”
“他不会高兴的,也许他这样是正确的;他只要一件事:让自己满意。”
“他有没有打过发你去办这个差?”拉尔夫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我是沃伯顿勋爵的老朋友——我们的交情由来已久,我是说比和吉尔伯特的时间长,我关心他的想法,这没什么不寻常。”
“关心他?让他放弃他的想法?你是这个意思吗?”
伊莎贝尔犹豫了一下,皱了皱眉。“我确认一下,你是在为他求情?”
“谈不上;相反我很高兴他将不会成为你继女的丈夫。否则,他和你的关系太不可思议了!”拉尔夫一边笑一边说,“不过我很担心,你丈夫可能会认为你给他的压力不够大。”
伊莎贝尔发现,自己也可以像拉尔夫那样微笑。“他太了解我了,没指望我给他压力。我想,他自己也没想施加什么压力。我不担心为自己正名!”她轻松地说。
她的面具摘下来了一会儿,可拉尔夫无限失望的是,她又重新戴上了。拉尔夫瞥到了她真实的面容,他多么渴望能深入地看一下。他有一个近乎野蛮的愿望,希望伊莎贝尔会向他抱怨她的丈夫,告诉他,如果沃伯顿勋爵背信弃义,她就要对此负责。拉尔夫心里有数,这就是伊莎贝尔目前的处境;凭着直觉,他已经预感到在这件事上奥斯蒙德会怎么表达自己的不高兴。不会有别的,只会是卑鄙、残忍,无所不用其极。他本打算就此提醒伊莎贝尔,至少让她明白,他对她所处形势的判断,他如何理解这件事。也许伊莎贝尔比他更清楚,不过这不是十分重要;他渴望让伊莎贝尔知道,他并没有上当,这主要是为让他自己满意,而不是为了伊莎贝尔。他屡屡尝试,想让她背叛奥斯蒙德。这么做,他几乎感到自己冷血,残忍、卑鄙。不过这鲜有效果,因为他从未成功。那她为何要来这里?她看起来差点儿就让他有机会打破他们此前的默契,这又是为什么?要是她没有赋予他回答她的自由,那为什么还要咨询他的看法?既然她不愿意提到那个主要因素,他们又怎么谈她幽默地称之为家庭麻烦的那件事呢?这些矛盾本身就是她困窘的体现,而她方才高声求助是拉尔夫唯一要思考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你们肯定会意见相左。”他过了一会儿说。伊莎贝尔只字未答,似乎没怎么听懂,拉尔夫就继续说:“你们会发现彼此的想法大相径庭。”
“关系和睦的夫妇间,这不稀奇!”伊莎贝尔拿起阳伞。拉尔夫发现她紧张起来,恐怕自己再说什么。“不过呢,这基本上不会让我们吵起来,”她补充道,“因为这只和他利益攸关。这很好理解;毕竟潘茜是他的女儿,不是我的。”说完她伸出手,和拉尔夫告别。
拉尔夫暗下决心,在伊莎贝尔走之前,一定要她让知道自己什么都了解:在他看来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你可知道,他的利益会让他怎么说?”握着伊莎贝尔手的时候,拉尔夫问。她摇摇头,有些漠不关心,不过也不是制止他。拉尔夫接着说:“这会让他说,你没有热情是因为嫉妒。”他顿了顿,这时伊莎贝尔的脸色让他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