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一位女士的画像》(50) - 亨利·詹姆斯小说系列 - 亨利·詹姆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五十章《一位女士的画像》(50)

一连好几天沃伯顿勋爵都没在奥斯蒙德夫人的客厅里出现了。伊莎贝尔留意到,丈夫没说过任何收到过沃伯顿勋爵来信的话;她还留意到,奥斯蒙德满怀期待,而且已经觉得他们尊贵的朋友让自己等得太久。第四天头上,他转弯抹角说起了这件事。“沃伯顿怎么了?把我们当成讨账的商贩了,躲着不见?”

“我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伊莎贝尔说,“我是上周五在德国人的舞会上见到他的;当时他告诉我打算给你写信。”

“他没给我写过信。”

“我也是这么想,因为你没跟我提过。”

“这是个怪人。”奥斯蒙德判定说。看到伊莎贝尔并无反驳,他继续问是不是一封信勋爵得花五天时间才能书写完毕。“他遣词造句就这么费力?”

“我不知道,”伊莎贝尔不得不回答,“我从未收到过他的信。”

“从未?我知道你们曾一度经常通信。”

她回答说不是那回事,然后就不言语了。可是翌日下午晚些时候,她丈夫到客厅的时候,又提起了这件事。

“沃伯顿勋爵和你说他要给我写信的时候,你怎么和他说的?”他问。

她有些迟疑。“我记得是告诉他不要忘了。”

“你觉得这事是不是有点儿悬?”

“你说过,他是个怪人。”

“很清楚,他忘了,”奥斯蒙德说,“帮个忙,提醒他一下。”

“你想让我给他写信?”她问。

“我完全同意。”

“你对我期望太多了。”

“哦,对;我是对你寄予厚望。”

“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伊莎贝尔说。

“我是屡屡失望,可还是满怀期待。”

“我自然知道;我只能让自己失望!如果你的确想招沃伯顿勋爵为婿,你一定要自己招。”

几分钟的时间里,奥斯蒙德什么也没回答。继而他说:“有你从中作梗,这件事没那么易得。”

伊莎贝尔吃了一惊,感到自己开始浑身颤抖起来。奥斯蒙德看她的时候,一双眼睛总是半睁半合,好像他是在考虑她,却又没怎么看她。这让伊莎贝尔觉得他充满险恶的意图。那样子就好像是在说,他尽管讨厌她,可还不得不考虑到她,但实际上已经把她的存在忽略不计了。这种感觉从未像现在这样明显。“我知道你认为我有些卑鄙。”她回答。

“我认为你不值得信任。要是他最终没有把这事提出来,原因就是你在中间下了绊子。我不知道这就是卑鄙:女人们常常觉得可以这么干。我一点儿都不怀疑,你对此肯定有最好的理解。”

“我告诉过你,我会做自己能做的。”伊莎贝尔接着说。

“对呀,这样可以为你赢得时间。”

听了这些话,她想起来自己曾经认为他完美无缺。“看来你是多么希望搞定他!”伊莎贝尔马上大声说。

她这话一说完,就感受到了它全部的功效;只是说的时候倒没有想到。这句话在他们两个之间形成了反差:它让伊莎贝尔记起来,自己曾一度握有这种别人觊觎的利器,可她认为自己是那么富有,以至于抛弃了它。她感到一阵欣喜——她让奥斯蒙德受伤了,尽管这种高兴很可怕。奥斯蒙德的表情很快告诉她,她刚才大声说的话不折不扣都发挥了作用。不过,奥斯蒙德没说别的,只是很快说:“没错,我非常希望。”

这时一个仆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客人,正是沃伯顿勋爵。一见到奥斯蒙德,他显然顿了一下。他很快地看了看这里的男主人,又看了看女主人,似乎表明他不愿意打断他们,甚至说明,他已经感到当下的情形不对劲。然后他以英国人的方式开始和他们攀谈起来;这种方式让他看起来有些羞怯,却正好说明他出身高贵;它唯一的缺憾只是不够灵活。奥斯蒙德很尴尬,不知说什么好;倒是伊莎贝尔很快回过神来,说他们正在说起这位客人。听到这儿,她丈夫插嘴说他们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还担心他已经不辞而别了。“没有,”他解释道,一边笑一边看着奥斯蒙德,“我只是正要离开。”他接下来说自己突然受召回英国,明天或者后天就动身。“要离开可怜的杜歇,太让人遗憾了!”他最后感叹道。

一开始他的两个朋友都默不作声:奥斯蒙德只是靠在椅子上,听他讲;伊莎贝尔不拿正眼看他,因为她想想都知道这时他什么表情。现在伊莎贝尔的视线落在了客人的脸上,由于勋爵小心翼翼地回避与她对视,她的视线可以很自在地在勋爵的脸上停留。不过伊莎贝尔相信,要是能和他有对视的机会,她会从勋爵的眼神里读到很多内容。“你最好带可怜的杜歇一起走。”她立刻听见丈夫语气轻松地说。

“他最好等到天气转暖,”沃伯顿勋爵答道,“现在我可不该劝他旅行。”

他坐了有一刻钟的工夫,听他的话好像短时间里他不会再见到他们了——除非他们真的去趟英国;对此他强烈推荐。他们为什么不在秋天的时候去英国呢?他觉得这是个叫人兴奋的想法——邀请他们去英国,然后再和他住上一个月,这样他就可以力所能及地为他们做些什么,这会让他很开心。奥斯蒙德,据他自己说,只去过一次英国;考虑到他有大量的闲暇,而且那么聪明,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英国是个适合他的地方,在那儿他一定会过得开心。接着沃伯顿勋爵问伊莎贝尔,还记不记得在那里度过的美好时光,难道不想来个美梦重温。难道她不想再看看花园山庄?那儿真的是个好地方;杜歇没有好好照顾它,不过那个地方你不照管,它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他们为何不去看望一下杜歇呢?他肯定邀请过他们。没有邀请过吗?可恶的家伙,太没礼貌了!沃伯顿勋爵允诺自己会教训花园山庄的主人;当然这只是个偶然的疏忽,他肯定会很高兴邀请他们去的。在杜歇那里待一个月,再在他自己那里待上一个月,然后拜访拜访他们在那里要认识的其他人,他们肯定会发现这实在是个不错的想法。沃伯顿勋爵还说,这也会令奥斯蒙德小姐高兴,因为她说过她还从没去过英国,而他向她保证过,那肯定是一个值得她看看的地方。当然,奥斯蒙德小姐在哪儿都一样受追捧,用不着非得到英国去,这是命中注定的。不过她肯定会在英国获得巨大成功,一定会的,假如这对她算是个诱惑的话。他问奥斯蒙德小姐在不在家,可否和她道个别?这不是说他喜欢道别——通常他害怕这个;前几天离开英国的时候,他就没和一个两条腿的家伙道别。他本想离开罗马前不和奥斯蒙德夫人做最后告别了,这太打搅她。还有什么比行前告别更乏味的吗?人们想说的话全都说不出来——不消一个钟头就又全想起来了;反过来,人们又往往说很多不该说的,纯粹是因为必须得说点儿什么。这种感觉叫人心烦意乱,理不清头绪。他现在就是这种情况,这就是它产生的效应。如果奥斯蒙德夫人觉得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请她原谅,这是激动使然。和奥斯蒙德夫人告别太不易了;要离开了,他真的很难受。他本来是要给奥斯蒙德夫人写信告辞的,就不登门了;不过,他肯定会给她写信的,因为他一旦从这里离开,就会想起很多事情忘了讲。他们一定要好好想想去洛克雷的事。

要说在他此次来访的过程中,或者他宣布自己行将离开时有什么尴尬的地方,从表面上都看不出来。沃伯顿勋爵说自己很激动,可也就是说说而已;伊莎贝尔明白既然他已经决定退出,他就会做得干净利索。她替沃伯顿勋爵感到高兴,很欣赏他能这样,以至于希望他能把这事表面上若无其事地应对过去。任何情况下他都能做到这一点,这不是轻率,而只是他一向取得成功的方式。伊莎贝尔认为丈夫对此无能为力,阻止不了他。她在那儿坐着的时候,一种复杂的情形在她心头上演:一方面她听着客人的讲话,恰如其分地回答些什么,或多或少琢磨琢磨他的言下之意,再揣想一下假如他面对的只自己一个时,会说什么;另一方面,她很清楚奥斯蒙德的感受,几乎都要同情他了。奥斯蒙德损失惨重,内心剧痛,却不能破口大骂,以求缓解。他一度目标远大,现在却亲见它烟消云散,而自己还要微笑着坐在这里,捻弄着他的拇指。倒不是说他的微笑装得有多么灿烂;他很聪明,在朋友面前一直不温不火,表情控制得恰到好处。他看起来不动声色,这也的确是奥斯蒙德聪明的一个表现。他现在的表情并不是承认失望,这只是他的惯常习惯:越是痴心渴求,越是面无表情。他自打开始就对这个目标垂涎三尺,但在他那张处乱不惊的脸上,这种渴求没有一丝一毫的流露。他对待可能成为自己女婿的人和对待任何其他人都一样——让人觉得他之所以对他感兴趣,只是为对方好,而不是能带给他吉尔伯特·奥斯蒙德什么好处,因为他已经锦衣玉食、无可或缺。煮熟的鸭子眼看着要飞了,他怒火中烧,不过决不会表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一丝一毫都不会有。这瞒不过伊莎贝尔,这对她也算些许安慰。很奇怪,非常非常奇怪,这会是种安慰。她希望沃伯顿勋爵打败丈夫;而与此同时,又希望丈夫在沃伯顿勋爵面前表现得盛气凌人。奥斯蒙德有令人钦佩的地方;他和他们的客人一样,都有一套习惯的处世方式。这不是指取得成功的方法,不过也几乎同样值得称道,即不做任何尝试。他安静地靠坐在椅子上,了无兴趣地听着对方友好的提议,半藏半掖的解释。好像这些话主要都是说给他妻子听的,跟他无关;至少,(因为也几乎没有别的什么留给他了)他可以自我安慰,他从未亲自插手这件事,而他眼下依然不动声色的表情又会让他始终如一的淡漠姿态显得多么优美。他的样子让人觉得,前来告辞的朋友的一举一动和他的所思所想毫无关系。告别的朋友表现得当然不错,奥斯蒙德的表现则堪称完美。毕竟沃伯顿勋爵的处境好对付;不存在什么原因说他不可以离开罗马。他有过良好的意愿,却一个都没有开花结果;不过他从未表过态,所以毫发无损。表面上,对于客人提议他们去和他住一段时间,以及暗示潘茜会从此次旅行收获成功,奥斯蒙德只是稍感兴趣;所以仅是含糊地表示了认可,而让伊莎贝尔说这还需要认真地考虑。即使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伊莎贝尔也想象得到,一幅巨大的画卷突然间在丈夫的心头展开,画卷的中央是潘茜娇小的身影在阔步前进。

沃伯顿勋爵提到过要和潘茜道个别,可伊莎贝尔也好、奥斯蒙德也好,没任何表示要打发人去把潘茜叫来。他看起来似乎是说,自己这次拜访时间不会很长;他所坐的椅子很小,帽子还拿在手上,似乎他只要稍坐片刻。但是他坐了又坐;伊莎贝尔不知道他在等什么。她确信这不是为了见潘茜,甚至都觉得他基本上不怎么愿意见潘茜。所以这自然是为了和她单独见面,他有些事情想和她讲。伊莎贝尔并不渴望听到他要说什么,因为她害怕那会是解释,而她根本无需解释。过了一会儿,奥斯蒙德却站了起来,就好像是一位很会察言观色的人,突然想起来这么一位老朋友可能最后有几句话想和女人们说一说。“我晚饭前还有一封信要写,”他说,“失陪了,请原谅;我会看一下我女儿是不是有空,要是她有空,我会告诉她你在这里。当然啦,来罗马的时候,你可一定要来我们这儿坐坐;我妻子会和你讨论去英国旅行的事:这些事情她说了算。”

他点点头,结束了自己这简短的几句话,却没有握手;这种道别方式可能有些简单,但大体上符合当时的情形。奥斯蒙德离开客厅之后,伊莎贝尔想,沃伯顿勋爵应该没有借口,说“你丈夫很恼火”之类的话,这会让她听起来极不悦耳。但是假如沃伯顿勋爵还是这么说了,伊莎贝尔自己就要说,“哦,别担心;他不恨你;他恨的是我!”

等到客厅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她的朋友开始表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他换坐到另一张椅子上,随手摆弄着身边的两三件物品。“我希望他能把奥斯蒙德小姐叫来,”他过了一会儿说,“我很想见见她。”

“很高兴这是最后一次。”伊莎贝尔说。

“我也一样;她对我没什么感觉。”

“是的,她是没什么感觉。”

“我没有抱什么希望,”他答道。接着他问了句很不着边际的话:“你们会去英国吗?”

“我想最好不要去。”

“啊,你还欠我一次拜访;你还记得吗?你本来应该再去一次洛克雷,可你再没去。”

“自那时起,一切都变了。”伊莎贝尔说。

“就我们而言,肯定不是越变越糟;能看见你出现在我家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会让我非常满足。”

伊莎贝尔曾害怕他会解释,但这是他唯一的解释。他们又聊了聊拉尔夫。又过了一会儿,潘茜走了进来;她已经装扮好,只待晚宴;两颊还泛着红晕。她和沃伯顿勋爵握了握手,站在那儿看着勋爵的脸,脸上的微笑凝固了似的。也许勋爵从来都没有察觉到,可伊莎贝尔心里清楚,这种微笑已经接近哭泣的边缘了。

“我要走了,”他说,“想和你告个别。”

“再见,沃伯顿勋爵。”她的声音明显地颤抖起来。

“我还想对你说,非常希望你能过上幸福生活。”

“谢谢,沃伯顿勋爵。”潘茜答道。

他又逗留了一会儿,看了一眼伊莎贝尔。“你一定会很幸福的——你有一位天使保护你。”

“我相信自己会幸福的。”潘茜说,语调听起来就像是一个自信而乐观的人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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