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一位女士的画像》(51) - 亨利·詹姆斯小说系列 - 亨利·詹姆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五十一章《一位女士的画像》(51)

沃伯顿勋爵离开三天后,她从亨丽埃塔·斯塔克波尔那里得知,卡斯帕·古德伍德来到了罗马。在这之前,还发生了一件对伊莎贝尔而言比较重要的事情:梅尔夫人又一次暂时消失了——她去了那不勒斯自己一个朋友那里。那个朋友在波斯利波[169]有一处别墅,日子悠闲自在。梅尔夫人已经不再理会伊莎贝尔高兴还是不高兴,这让伊莎贝尔不由自主地怀疑,这个绝顶谨小慎微的女人莫不是凑巧也绝顶危险。夜里有些时候,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些奇异的场景:她的丈夫和自己的朋友——也是丈夫的朋友,融为了一体,模糊难辨。她觉得自己和朋友有些瓜葛仍未理清;这位夫人还有很多隐秘的地方。这个问题难以捉摸,伊莎贝尔常常耽于这方面的天马行空;不时的,这样的想象会由于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惧而打住。所以,当这位可爱的女性离开罗马的时候,伊莎贝尔几乎都能感觉到自己松了一口气。此前,她从斯塔克波尔小姐那里已经得知,卡斯帕·古德伍德到了欧洲——亨丽埃塔和他在巴黎见面后,立即就写信告诉了伊莎贝尔。他本人倒从未给伊莎贝尔写过信;伊莎贝尔想,虽然他在欧洲,很可能也并不怎么想见自己。他们上次见面还是在她结婚前,而且颇有决裂的味道。她记得不错的话,古德伍德当时曾说,他是想最后见她一次。自那时起,古德伍德就成了她早年生活中最不协调的存在,实际上成了唯一让她感到持久伤痛的人。那天早上他离开后,留给伊莎贝尔极大的震撼:那情形就像是光天化日之下两艘船撞在了一起。当天没有雾,也没有暗流;伊莎贝尔只希望把自己的船远远地驶开。可是,就在她手操舵盘的时候,他却撞上了她的船首,而且——让我们把这个比喻讲得完整些——还给这艘轻舟造成了损伤,这在它间或细弱的吱嘎声中依然能听得出来。在伊莎贝尔看来,古德伍德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结结实实伤害过的人,他是唯一一位有求于她、却没有得到满足的人,所以她害怕见古德伍德。她给古德伍德带去了不快,这不容置疑;可她也无可奈何。他离开自己后,伊莎贝尔曾怒火中烧,大哭了一场;至于为什么生气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可能是觉得他不体谅人。正值她畅享幸福的时候,他却满脸不悦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竭尽全力,让她生活中那些明亮纯美的光辉黯然失色。他并不狂暴,可却留下了狂暴的印象,或多或少,不拘什么事情、什么地方,总有些狂暴的成分。这也许仅仅是因为她自己那一阵莫名的抽泣,以及她随后三四天里对此的感觉。总之,他最后那次请求所产生的效应也已消退;在伊莎贝尔新婚燕尔的头一年,他已不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他不是那种提起来叫人舒服的人;假如一个人因为你伤心忧虑、神情忧郁,而且你还没办法让这有所缓解,这样的人不想也罢。对于古德伍德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心理,如果她能稍存疑虑——就如同她之于沃伯顿勋爵那样,情况也许就跟现在不一样。可是很不幸,它看起来不容置疑,显得盛气凌人、固执己见,让人不愿接近。伊莎贝尔永远都不能对自己说:眼前这位受害者会得到赔偿;对于自己的英国追求者她却可以这么说。她不相信古德伍德先生会找到安慰,即便有,恐怕也无足轻重。一间棉纺厂算不上什么补偿,尤其是用来补偿不能娶到伊莎贝尔·阿切尔所造成的损失。但除了这,她真的想不起来他还有什么——当然除了他那些内在的特质。是的,他的内心很坚强;在伊莎贝尔的记忆里,他从未寻求过外界的帮助。如果说,他扩大了他的生意——她笃信,这是他的努力能够采取的唯一形式——那是因为这能够施展他的抱负,或者是于生意有益;不是因为他希望借此忘记过去。这就让他的形象显得光秃而荒凉,偶尔在回忆中或琢磨的时候想起来,会给人特别的冲击感。在这样一个过度进化的社会,人与人交往中那些棱角分明的东西,已经大多给社会用一张无所不包的帷幔裹严了;所以他的做法就显得不很聪明。他声息皆无;更要命的是伊莎贝尔没收到过他的只言片语,也不怎么听到别人谈及他,这就更加深了他很孤独的印象。伊莎贝尔不断地向莉莲打探他的消息,可莉莲对波士顿的事情一无所知——她的心思都花在麦迪逊大街以东的纽约城[170]上了。时间一天天过去,伊莎贝尔越来越经常地想起他,而且羁绊也不如以前那么多;她曾不止一次打算写信给他。她没对自己的丈夫讲起过古德伍德——他去佛罗伦萨跟自己见面的事也从未告诉过奥斯蒙德。这种缄默早先并非她对奥斯蒙德缺乏信心所致,纯粹是因为她认为,这个年轻人的失望是他自己的秘密,而不是她伊莎贝尔的。假如她将此事和别人说了,她相信那是不应该的;何况吉尔伯特对古德伍德先生的事情也没什么兴趣。至于自己从未和他通过信,在伊莎贝尔看来,有鉴于他愤恨在心,最好还是不去睬他。即便这样,要是能以某种方式离他近一些,伊莎贝尔会很开心。这不是说她想过嫁给他;她常常耽于思索,而且现在她也已经十分清楚自己的婚姻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但她仍然不会让这样的想法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可是当她发现自己麻烦缠身,并希望借助一些东西撇清它的时候,古德伍德就会成为她的一个选择。我以前提到过,她多么需要坚定地认为,自己的不幸不是自身错误造成的。她近期并无去世之虞,可她却希望与所有的人言归于好,也就是让自己的精神世界秩序井然。她不断想起,自己和卡斯帕尚有一笔账未了;她觉得自己现在愿意、也能够了却这笔账;这与以往相比,对卡斯帕而言也更容易。话虽这么说,听说他要来罗马了,伊莎贝尔依旧战战兢兢,因为他会亲眼看到自己的一切是多么混乱不堪,随便别的谁来都比他好。自己的生活对他而言就像伪造的财务状况表,他一准儿会识破。她深信古德伍德是倾其所有要让自己幸福,而其他那些追求者只是部分愿意。有些人她一定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困窘,古德伍德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到了罗马之后,伊莎贝尔反倒长出了一口气,因为一连好几天他都没有来见自己。

亨丽埃塔·斯塔克波尔要比他及时得多,这不难想象。朋友的来访让伊莎贝尔颇为开心;她尽情享受着她的陪伴,因为现在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袒露心扉,这也可以证明,自己并不虚伪。一些特质让她们的友谊曾为别人所嬉笑;她要证明尽管时光流逝,这些非但没有偃旗息鼓,反而日臻丰富,并且依然清晰可辨,这足以让她的忠诚打上英雄主义的烙印;至于那些嬉笑者,他们都不如伊莎贝尔对这些特质情有独钟。亨丽埃塔风采依旧:思维敏捷,聪明漂亮,生气勃勃,整齐利索。她那双异常坦率的眼睛,如同还没有装上百叶窗的窗户,就像光可鉴人的火车站一样明亮。她的服饰明快依旧,而她的观点也一样时刻具有爱国精神。不过,也不能说她没有任何变化;伊莎贝尔觉得她变模糊了。以前她从不含糊其词;尽管一次要问多个问题,她总能一个不落、切中要害。她做每件事都有其原因;动机充满了她的脑子。以前她来欧洲的原因是为了见识;现在她已经见识了欧洲,这些理由已经不复存在。她从不伪称说,自己现在所做的与渴望能为衰败的文明做一次梳理有什么干系;她这次旅行不是出于自己对古老世界进一步的义务,更多的是自己独立于古老世界的表达。她对伊莎贝尔说:“来欧洲没什么;我觉得人们没必要为此替自己找那么多理由,这和待在家里没什么两样。这一点很重要。”所以,她此次来罗马并非出于做成一件重要事情的考量;她到过那里,还认真审视过。她现在所做的只不过是表明,自己熟悉这里,知道这里的一切,和任何人一样有权利来这里。这没什么不对,而且亨丽埃塔不是闲得住的人。事实如此的话,她当然也有权利闲不住。尽管她觉得来罗马没什么大不了的原因,但归根结底还是有一个较好的借口的。她的朋友轻而易举就能猜到是什么,同时还看到了朋友那份真诚。她大冬天的横渡波涛汹涌的大洋,是因为她感觉伊莎贝尔不快活。亨丽埃塔猜中过很多事情,可从没猜得像这次这么准确。眼下伊莎贝尔的高兴事不多,可即便有很多,她也会独享一份喜悦,因为她一向对亨丽埃塔评价很高,而这次得到了证实。对于她伊莎贝尔做出过很多让步,可依旧认为,尽管亨丽埃塔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仍然是个值得交的朋友。不过,现在让伊莎贝尔感觉很好的原因并不是她的胜利,而是她可以放心地和这位知己推心置腹。伊莎贝尔对她说自己的日子一点儿都不好,她是第一个听伊莎贝尔这么说的人。亨丽埃塔也尽可能地少绕弯子,直言伊莎贝尔不够朋友。她是个女人,是姊妹,不是拉尔夫,也不是沃伯顿勋爵,更不是卡斯帕·古德伍德;伊莎贝尔可以和她无话不谈。

“是,我不够朋友。”她轻轻地说。她讨厌自己说这些,就尽可能表述得审慎一些。

“他怎么着你了?”亨丽埃塔皱着眉头问,看样子好像是在调查一个江湖郎中的伎俩。

“他没怎么着,只不过不喜欢我。”

“他一向吹毛求疵!”斯塔克波尔小姐提高了嗓门儿,“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我不可能那么做。”伊莎贝尔说。

“为什么不?我倒想听听。你不愿意承认自己做错了,你太傲气了。”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很傲气;不过我也不能把我的错事都公之于众,那太现眼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不会总这么认为的。”亨丽埃塔说。

“我不知道自己还会遭遇什么大的不幸;在我看来,我永远都不会那么做。一个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大家都知道我和他结了婚;我那时不受任何逼迫,那是我想了不能再想的结果。我不可能那么做。”伊莎贝尔重复道。

“不管可能不可能,你还是变了;我想你该不会说自己喜欢他吧。”

伊莎贝尔争辩说:“对,我不喜欢他;我可以和你讲,因为这个隐私让我疲惫不堪。不过这就够了,我不可能站在房顶上向大家宣布。”

亨丽埃塔笑了一声。“你有没有发现自己考虑过于周到了?”

“我不是替他考虑,是为我自己!”伊莎贝尔回答说。

读到这里,大家对于吉尔伯特·奥斯蒙德不喜欢斯塔克波尔小姐就不该大惊小怪了。对于一个会劝说妻子和自己分家另过的年轻女性,本能自然会让他与其势不两立。亨丽埃塔抵达罗马的时候,奥斯蒙德就警告过伊莎贝尔,希望她不要招惹她这位记者朋友。伊莎贝尔的回答是,他无论如何用不着对亨丽埃塔抱有戒心。她对亨丽埃塔说奥斯蒙德不喜欢她,所以不能邀请她来赴宴;不过她们可以很容易地以其他方式见面。伊莎贝尔无拘无束地在自己的客厅里接待斯塔克波尔小姐,还不断带她外出兜风。在马车的另一侧、和她面对面坐着的是潘茜;她身子微微前倾,盯着这位大名鼎鼎的女记者看,充满了尊敬。这有时会让亨丽埃塔很反感。她向伊莎贝尔抱怨,奥斯蒙德小姐那样子似乎是要把她讲的每句话都牢记于胸。“我可不希望别人以那种方式记住我,”斯塔克波尔小姐认真地说,“我认为我说的话都是即兴之词,就像晨报上的文章;而你的继女可好,坐在那儿,好像把所有的旧报纸都保存了下来,就等着哪天拿出来攻击我。”她无法让自己对潘茜有个好的评价;因为在她看来,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儿,不主动积极、沉默寡言、缺少个人主张,这很不正常,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思议。很快,伊莎贝尔发现,奥斯蒙德希望自己能为了朋友恳求他,请他接待她;如此一来,他就会让人觉得,为了礼貌待人,他不得不做出牺牲。可是,伊莎贝尔二话没说就接受了他的反对,这使他陷入了应受指责的境地。其实,在你向对方表示轻蔑的时候也有些不利的地方,其中之一就是你不再享受到同情对方时所得到的赞扬。奥斯蒙德很在意得到赞扬,也不放弃对斯塔克波尔小姐的反感;这些因素实难调和。所以,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斯塔克波尔小姐前往黑岩宫赴那么一两次宴,这样她就能自己看到,奥斯蒙德因此会有多么不高兴。当然,表面上他一定一如既往,彬彬有礼。可是,他发现两位女士都那么不与人为便,从那一刻起,他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希望这位来自纽约的女士能离开这里。很奇怪,他妻子的朋友几乎就没怎么让他满意过;看着有机会,他就此提醒伊莎贝尔。

“毫无疑问,在交友方面你不是很幸运,希望你能再交一些新的。”一天早上他这样对她说,这话与当时的情形风马牛不相及;但听起来却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不那么唐突。“好像你是特意从芸芸众生中把那些和我格格不入的家伙都精挑细拣出来了。你的表兄我一向认为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此外他还是据我所知顶讨人嫌的家伙。可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考虑到他的健康,还不能这么对他说;依我看,他的健康状况是他最大的财富,他因此可以享有别人无法享有的特权。假如他的确病得不行,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证明,可他看起来不想采取那种办法。沃伯顿很了不起,就无需我多费口舌了。想想那件事,谁都会觉得他傲慢无礼得有些离谱!他好像是参观一套公寓一样,来打量了一番人家的姑娘:试了试门把手,朝窗外望了望,又用手敲了敲墙,看来几乎是要了这房子了。请您签租房合同好吗?这时候他说,总的来看房间太小,而且自己也不愿意住三楼,一定得找间在主楼层上的房子;而且住了一个月后,就离开了这寒伧的小公寓,一个子儿都没付。不过,斯塔克波尔小姐是你最绝妙的发现。我感觉她就像个怪物,体内没有一根神经,什么也别想触动她。我从没把她看成是个女人,这个你清楚。你知道她让我想起了什么?一支崭新的钢笔,这是世界上再讨厌不过的东西。她说话就像是一支笔在写字;顺便问一下,她在稿纸上写的那些报道是不是也这个德性?她思考、移动、走路、观察的样子都和她说话一模一样。你也许会说,我见不着她,所以她就不会给我什么伤害。我看不见她,可能听得到她,一天到晚都是她的声音;它时时刻刻都在我耳朵里,甩都甩不掉。她说的什么我全知道,甚至包括她的音调,她的那些抑扬顿挫。她说了我很多好话,让你很开心;我压根儿不高兴她说我的事儿,那感觉就像我听说,我的仆人在戴我的帽子。”

亨丽埃塔有很多其他事情要讲,并不像吉尔伯特·奥斯蒙德自己想象的那样经常说起他;他妻子也是这么向他保证的。在亨丽埃塔所谈的内容中,有两个也许读者特别感兴趣。她告诉她的朋友,卡斯帕·古德伍德自己已经发现她过得并不幸福;同时,仅凭她的聪明才智,她实在不知道卡斯帕·古德伍德来罗马想要给她的朋友带来什么样的安慰,而且迄今他连面儿都没露。她们在大街上见过他两次,他似乎根本没看见她们。她们当时在马车上,他还是那么习惯性地目不斜视地朝前看,似乎同时只想关注一件事情。伊莎贝尔感觉似乎刚刚见过他,恍若隔日;依然是那副脸庞,那样的步子,和他们上次见面分手时他走出杜歇夫人家时毫无二致。他的装束也和那天一样;他领结的颜色伊莎贝尔还记得。在他身上,除了这些似曾相识的东西,也有一丝陌生感,这让伊莎贝尔又重新感觉到,此次他来罗马是一件可怕的事。和以前相比,他看起来更加高大了;这段时间,他肯定事业蒸蒸日上。她注意到打他旁边经过的行人,都会回头看他,而他只是兀自前行,一张面孔俨若二月天空一般,高高在上。

斯塔克波尔小姐的另一个话题很不一样:她告诉了伊莎贝尔班特林先生最近的消息。班特林先生是去年到的美国;她有些兴奋地说,自己想尽办法,没少关心他。尽管她不知道班特林先生是不是高兴自己这样,不过还是保证说这对他没坏处,因为他离开的时候和刚到那会儿相比,人跟换了一个似的。这次旅行让他长了见识,使他意识到英国不是一切。在他所到之处,大多颇受欢迎;他的想法很简单,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因为一般认为英国人想法要复杂一些。有人认为他装腔作势;亨丽埃塔弄不清楚,他们的意思是不是说他的简单是装出来的。他的几个问题叫人泄气:他认为旅馆的女服务员都是农民的女儿,或者是说农民的女儿都是旅馆女服务员——她实在记不清是哪种说法了。他看起来不怎么能理解那里纷繁芜杂的学校体系,这也的确勉为其难。纵观他的一言一行,似乎一切都多不胜数,他只能留心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他选择的这一部分是旅馆系统和内河航运。旅馆似乎让他乐此不疲,每到一处他都要拍张照片。不过最让他感兴趣的是河上的那些轮船,以至于他只愿意乘着大船航行不愿意再干其他的。他们曾经一道儿旅行,从纽约直到密尔沃基[171],沿途在妙趣横生的城市稍作停留。每每再次踏上旅途,他都想知道是不是可以乘船前行。他似乎没有一点儿地理概念,认为巴尔的摩[172]是座西部城市,还一直期待着到达密西西比河[173]。除了密西西比河,他好像没听说过美国还有别的河流;所以对于哈得逊河[174]的存在显得猝不及防,不过最后迫不得已只能承认它和莱茵河[175]地位相当。他们乘坐在豪华的火车车厢里,高高兴兴地旅行了几个钟头;他不断地向黑人售货员购买冰激凌。他实在不能理解,在火车上还能买到冰激凌。在英国火车上当然买不到冰激凌,也买不到扇子、糖果,几乎什么也买不到!他感觉美国酷热难当;亨丽埃塔对他说自己预料到这是他经历过的最高温。他如今回到了英国,整日打猎——亨丽埃塔说那是在“追猎”;这种从追逐中找乐子的把戏是印第安人的玩艺儿,我们早就不玩了。在英国,大部分人认为我们是带战斧、插羽翎;可是这种装束更多的是为了迎合英国人的习惯。班特林先生不会有时间来意大利找她;不过假如她再去巴黎的话,他希望也去一趟,因为他很想再看一看凡尔赛宫:他对旧制度情有独钟。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两个意见不一;但这恰恰是亨丽埃塔喜欢凡尔赛宫的原因:在那里人们能目睹旧制度已经荡涤干净,再也看不到王公贵族,相反,她想起有一天,在那里四处闲逛的是五个美国家庭。班特林先生一心希望她再次把英国当作题材,写几篇报道。现在,他觉得亨丽埃塔差不多能接受英国了;何况在过去的几年里英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要是亨丽埃塔来英国,他就会去看望自己的姐姐,潘斯尔夫人,这样他就会把邀请信直接带给她。但上次的那个秘密,他从没有解释。

卡斯帕·古德伍德终于到黑岩宫来了,此前他先给伊莎贝尔写了一封短信问能否拜访。伊莎贝尔迅即给了答复,说当天下午六点她在家里。一整天她都在考虑古德伍德为何而来,希望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截至目前,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不会折衷的人:对自己要求的东西宁缺毋滥。伊莎贝尔的热情接待不容怀疑;而且她感觉,自己显得高高兴兴,给他造成错觉,也没什么困难。至少她相信,她已经骗过了他,让他心里嘀咕以前的道听途说不怎么正确。同时,她明白、也相信,他不感到失望;换作别的男人,她相信他们一定会的。他来罗马不是为了觅到什么机会;伊莎贝尔始终没有弄懂他为什么来,而且古德伍德也没给她任何解释。因此他此行的原因只能是:很简单,他想见见伊莎贝尔。换句话说,他来是为了让他自己开心。沿着这个思路,伊莎贝尔急切地思考下去;最终她兴奋地发现自己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案,它有助于平息这位先生很久以来心头的苦闷。假如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自己寻开心,这也正是伊莎贝尔所期望的;因为果真如此,说明他心中已经不再痛苦。如若他不再心痛,一切就如常了,她伊莎贝尔的责任也就没了。毫无疑问,对于消遣,他的态度稍显僵化,可他从不曾放荡不羁、无拘无束,因此伊莎贝尔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对自己的所见所闻感到满意。亨丽埃塔相信他,却得不到他的信任,这样的结果就是伊莎贝尔无法从侧面知道,古德伍德心里想些什么。对于泛泛的聊天,他很少加入;这让伊莎贝尔想起几年前自己关于他的一段话:“古德伍德先生很会长篇大论,却不会聊天。”他现在还是有很多高见发表,可是却仍旧很少聊天,考虑到在罗马有很多东西可供闲聊。他的到来并不是为了简化伊莎贝尔和丈夫的关系,因为假设奥斯蒙德先生不喜欢妻子的朋友,古德伍德先生也没资格要求他喜欢自己;不同之处就是他是其中最早的一个而已。除了告诉丈夫古德伍德先生是自己很久的一个老朋友外,伊莎贝尔也没其他要对他讲的,因为这句高度浓缩的概括已经说明了一切。出于礼貌伊莎贝尔曾将他引见给吉尔伯特,因此不邀请他参加晚宴以及每周四的聚会有些不可能;每周四的聚会已经让伊莎贝尔感觉非常厌倦,而她丈夫却依然坚持举办,目的与其说是为了邀请到大家,不如说为了省去邀请的麻烦。

古德伍德先生每周四都如期参加聚会,显得一本正经,而且还到的很早。表面上看,他似乎认为这一天举足轻重。不时地,伊莎贝尔会气不打一处来,因为古德伍德有些时候太实事求是;她觉得他应该清楚自己不知道如何和他打交道。可又不能说他傻,因为他一点儿都不傻,只不过为人太老实。他这副老实相让他与众不同;和他在一起,别人也几乎得同样老老实实。她这么想的时候,恰恰是她自以为已经成功地让他相信,自己是最无忧无虑的女人。古德伍德从未质疑过这个,也从未问过她任何个人问题。他与奥斯蒙德相处融洽,这看起来似乎不可能。奥斯蒙德很讨厌别人指望自己干什么;这样的话,他会想尽办法让对方失望。基于这样的原则,他才自寻其乐地喜欢上了这位端端正正的波士顿人,而人们还以为他肯定不会热情待他。他问伊莎贝尔是不是古德伍德先生也想娶她,并表示很惊讶她竟然拒绝了古德伍德先生。和他结婚会很不错,那就像住在某座高耸的钟楼下面,一到时间就钟声大作,带给上空一种奇异的震颤。他宣称喜欢和这位了不起的古德伍德先生聊天;一开始这并不那么容易,你得爬完一段陡峭而且似乎没完没了的楼梯,直到钟楼的顶端。一旦到了那儿,你面前的景象就会豁然开朗,还能感受到一阵清新的微风抚过。大家清楚,奥斯蒙德有取悦他人的能力,现在一股脑儿都用在了卡斯帕·古德伍德身上。伊莎贝尔看得出,古德伍德先生对自己丈夫的评价要高于他以前的想法。在佛罗伦萨的那天早上,他给伊莎贝尔留下的印象是奥斯蒙德给他的印象绝不会好。吉尔伯特不断邀请他参加晚宴;其后,古德伍德先生会和他一块抽根雪茄,甚至还希望看看他的收藏。吉尔伯特告诉伊莎贝尔,古德伍德非常与众不同,他就像英国产的大皮箱那么结实,而且风格也很类似——配有很多皮带以及皮带扣,永远都磨不坏,还带有一把极好的、带专利的锁。卡斯帕很喜欢在罗马城周围的平原上骑马,并为此花了很多时间;因为这个,伊莎贝尔大多是在晚上见到他。一天,她想了想,对他说,要是他愿意的话,他是否可以帮自己个忙。然后她又微笑着补充说:

“不过呢,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权利能要求你伸出援手。”

“再没有比你更有权利的人了,”他答道,“我对你保证过,这种权利我从没给过第二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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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忙是他能否去看望一下她病中的表兄拉尔夫,并尽可能对他好一些,他现在一个人住在巴黎旅馆。古德伍德先生从没见过拉尔夫,不过他会知道这可怜的家伙是谁的。伊莎贝尔没记错的话,拉尔夫曾邀请过古德伍德前往花园山庄。卡斯帕对那次邀请记忆犹新。他不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不过依然能体会得到一位躺在罗马旅馆里奄奄一息的男人,有多么可怜。他去了巴黎旅馆,跟着服务员来到了花园山庄主人的面前,发现斯塔克波尔小姐在山庄主人旁的沙发上坐着。这位女士和拉尔夫·杜歇的关系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伊莎贝尔没有请求她来看望拉尔夫;可一听说他病了,她就不由分说地自行来探视了。自那以后,她每天必来——不过心里却总认为他们是不可调和的对头。“对,没错;我们是亲密的敌人。”拉尔夫常这么说。他还随意非难亨丽埃塔,简直无所不用其极,说亨丽埃塔来是为了要烦死他。实际上他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以至于亨丽埃塔疑惑,自己以前怎么就从没喜欢过他。而拉尔夫对亨利埃塔的喜欢,却和以前毫无变化;他一向深信亨丽埃塔是个优秀的朋友。他们无所不谈,但却没有一件事情看法相同;只是谈到伊莎贝尔时是个例外,那时候拉尔夫总是把自己瘦弱的食指放在嘴唇上。另一方面,班特林先生也证明是个可以大聊特聊的话题;谈起他来,拉尔夫可以和亨丽埃塔争上几个小时。争执的起因当然是他们不同的观点:拉尔夫喜欢坚持说那位和蔼的前近卫兵是个十足的马基雅维利。对于这种争论,卡斯帕·古德伍德插不上嘴;不过等到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他发现还有许多别的内容他们可以讨论。必须得说明一下,这里面没有刚离开的那位女士什么事。卡斯帕·古德伍德首先承认斯塔克波尔小姐所有的优点;但仅此而已,随后不会再说任何和她相关的内容。由于一开始的心有灵犀,两位男士也不多聊奥斯蒙德夫人:因为古德伍德也好,拉尔夫也好,都发现这个话题里潜伏着很多危险。古德伍德很为拉尔夫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人难过,觉得他虽然有些古怪,但依然讨人喜爱;想到他已经不可救药,这让古德伍德受不了。不过对于古德伍德而言,总有些事情可以做的;现在就是重复自己前往巴黎旅馆的探视。伊莎贝尔觉得自己的处理很聪明,她巧妙地摆脱了多余的卡斯帕,给他找了份工作,让他成了拉尔夫的看护。她有个计划,打算等到天气一转暖,就打发古德伍德和表兄往北边走。沃伯顿勋爵将拉尔夫带到了罗马,那么古德伍德先生就该把他送回去。这里面似乎恰好有一种对称。伊莎贝尔现在急切地希望拉尔夫离开罗马;她一直担心拉尔夫会在她面前去世,担心这恐怖的一幕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旅馆里。自拉尔夫到罗马后,他很少进过伊莎贝尔的家门。花园山庄里房间深邃、暗淡,窗口散射着微弱的光芒,这个时候浓绿的藤蔓也许已经爬上了窗台。这是拉尔夫钟爱的地方,他一定得在自己的房子里过完最后的时光。这些天来,伊莎贝尔觉得花园山庄很神圣,在她过去的生活中,还没有哪一章像那一段一样再也无法恢复。一想起在那里度过的几个月,泪水就涌入了眼眶。我说过,她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沾沾自喜;不过现在她需要调动自己所有的才智,因为发生了几件让她棘手、难办的事情。吉米奈伯爵夫人从佛罗伦萨来了,与之随行的不但有她的行李、衣物、喋喋不休的舌头、谎言、轻浮,还有她众多情人的传奇,都荒诞不经、肮脏污秽。爱德华·罗齐尔再次出现在罗马;前些时间他消失了,甚至连潘茜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开始给伊莎贝尔写冗长的信件,虽然总是有去无回。梅尔夫人从那不勒斯回来了;和她说话时脸上带着怪异的微笑:“你到底和沃伯顿勋爵都干了些什么呀?”似乎这里有她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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