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一位女士的画像》(39) - 亨利·詹姆斯小说系列 - 亨利·詹姆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三十九章《一位女士的画像》(39)

伊莎贝尔和她的恋人在凯西那散步的时候,没想过告诉他在克里桑蒂尼宫他有多么不受欢迎。姨妈和表兄很谨慎,不赞同她的婚姻,可是这并没有给她造成多大的影响;这只说明,他们不喜欢吉尔伯特·奥斯蒙德。他们的不喜欢并没有让伊莎贝尔有所警觉;她甚至不觉得有什么遗憾的;因为这只是让一个事实更加清楚,那就是,她是为了自己而结的婚,这是多么的荣耀。人们做很多事情是为了让别人满意,可在这件事上,是要让自己满意;伊莎贝尔的恋人举止高贵,令人仰慕,这更坚定了她的信心。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坠入了爱河,在这些平静、明朗的日子里,每天都屈指可数,他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对于这时的他,拉尔夫·杜歇所做的那些严厉的批评,比任何时候都显得不公正。他的批评对伊莎贝尔所产生的唯一效果就是让她明白,浓烈的爱情把它的牺牲品和所有人完全隔绝开来,只除了她深爱的人。她感到自己同每一个认识的人都脱离了关系,包括她的两个姐姐,她们都给她写了信,出于责任地祝她幸福,同时也很惊讶,她的配偶不是个什么大人物,拥有一大串趣闻轶事——当然了,这一点她们表达得很含糊;还有亨利埃塔,她知道,她一定会跳出来反对她、劝阻她的,可是已经太晚了;还有沃伯顿勋爵,他会自我安慰,这是一定的;还有卡斯帕·古德伍德,他也许不会这样做;还有她的姨妈,她的婚姻观冷酷、浅薄,让她鄙视,而且对此毫无歉意;还有拉尔夫,他大谈什么对她抱有远大的理想,又是他那些古怪的念头,不过是要掩盖他自己的失望罢了。拉尔夫当然希望她永远都不要结婚——因为他乐于看到一个单身女子的历险记。他是因为失望才愤怒地诋毁那个人,因为那是她更欣赏的人,甚至超过了拉尔夫:伊莎贝尔相信,拉尔夫是怒火中烧,而且很得意自己能够想到这一点。她是很容易朝这方面想的,就像我说的,现在的她已经倾注了所有的情感,没有多少空余给那些次要的需求了;而且,她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想法,要像她这样欣赏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就必然要切断所有其他的联系,这是发生在她命运中的一次事件,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装饰。她欣赏他,从中品尝到了甜蜜的滋味,那滋味让她意识到,什么是着迷,什么是倾倒;那是无情的浪潮,招人怨恨,同所有赋予爱情的美德,所有传统的荣誉一样伟大;她几乎被震慑了。那是幸福中悲哀的部分;一个人的权利就意味着另外一个人的受伤。奥斯蒙德的内心燃烧着胜利的喜悦,可是,如此壮丽的火焰却没有冒出浓烟。他内心的满足不会以任何庸俗的形式显现;在这个最为重视自我表现的人身上,兴奋只能转化为一种自我控制的狂喜。这样的性格让他成为一个最好的情人;让他永远表现出一副倍受感动、随时准备奉献的样子。我说过,他从来不会忘形;所以他从来不会忘记要表现得优雅、温柔,永远戴着面具——这对他的确不是什么难事——好像他的心在不断地震颤,他对婚姻怀有多么深刻的理解和期望。他年轻的恋人让他满意极了;梅尔夫人送给了他一份不可估价的大礼。她精神高贵,而且调谐得温和柔美,还有什么比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更美好的事儿?难道她的温柔不是供他独享?而她的高贵是要展示给世人,他们只仰慕优越的举止,高傲的神情?还有什么比同聪敏而富于想象的头脑为伴更让人高兴的礼物——它就像一个光华精美的表面,会折射出他的思想,却不是简单地重复它们?奥斯蒙德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思想被完全机械地复制,那会让它看起来干瘪而愚蠢;他更希望它得到新鲜地表现,就像音乐让“文字”变得更美。他不会想要一个愚钝的妻子,他的自负不容他有这样粗俗的表现;而这位姑娘的智慧就像一只银盘——而不是泥制的陶器——他可以在上面装满成熟的鲜果,而它会把它们装饰得更美,于是他们的谈话对他来说就会像一道甜点一样可口。他在伊莎贝尔的完美中发现纯银般的质地,他甚至可以用他的指节敲击她的想象力,让它发出银铃般的响声。尽管从来没人告诉过他,可他完全清楚,女孩的亲戚朋友一致反对两人的结合;但他一直把她当作一个完全独立的人,似乎没有必要为她家人的意见表示遗憾。不过,有一天早上,他突然提了出来。“他们不同意是因为我们两个在财富上的差异,”他说,“他们以为我爱的是你的钱。”

“你指的是我姨妈——我表哥?”伊莎贝尔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怎么想?”

“你从没告诉过我他们赞成这件事。那天我给杜歇夫人写了一封信,可她没有回。如果他们高兴的话总会有所表示,可他们现在保持沉默,这是因为我贫穷而你富有,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解释了。当然了,一个没有钱的人要娶一个有钱的女孩,必须要做好准备,承受这些非难。我根本不在乎这些;我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你是否有丝毫的怀疑。我不关心别人怎么说,对他们我一无所求——也许我连想知道的愿望都没有。我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关心过这些东西,上帝原谅我,为什么今天——当我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得到了补偿的时候——要这样做?我不会装模作样地说:你有钱,这让我很遗憾;不,我很高兴你有钱。你的一切都让我高兴——无论是金钱还是美德。金钱这东西,如果你去追求它,它就会很可怕,可是如果你和它不期而遇,它就会很美好。然而,我觉得,我已经充分证明了,我对它的渴望是多么的有限:我这辈子从来没试图去赚过一分钱;我们看到,大多数人都会不惜一切地攫取金钱,比起他们,人们不应该怀疑我。不过,如果你的家人怀疑我,那是他们的事;再说,他们这么想也是合乎情理的。有一天,他们会喜欢我的;到那时,你也会因此更喜欢我。我要做的并不是让自己成为别人仇恨的对象,而是感谢生活,感谢爱,就这么简单。”“爱上你让我变得更好了,”又有一次,他说,“让我变得更睿智、更平和——这我不会否认——更明亮,更美好,甚至更坚强。过去我曾经渴求过很多东西,因为得不到而愤怒。理论上来讲,我是很满足的,这我告诉过你。我为限制了自己的需求而自夸。可是我也会屈服于愤怒;也会有病态、愤恨的时刻,受着饥渴和欲望的折磨,却毫无结果。而现在,我是真正地满足了,因为我想象不到还有什么更好的。就好像一个人正在昏暗的暮色中艰难地拼读书上的字句,这时他的面前突然点亮了一盏灯。我瞪大了眼睛,辛苦地阅读人生这本书,却没有看到什么足以补偿我的痛苦。现在我可以好好地阅读了,而且发现那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故事。我亲爱的姑娘,我简直无法告诉你,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怎样的人生——等待我们的是怎样漫长的夏日午后。那是意大利的后半日——它弥漫着金色的雾霭,阴影刚刚开始拉长,阳光、空气、田野,那么神圣,那么精妙,这是我终生喜爱的,也是你今天喜爱的。请相信我,我们一定会相亲相爱的,我看不到任何做不到这一点的原因。我们得到了我们喜爱的一切,更不用说还得到了彼此的心。上天赋予我们赞美的能力,让我们拥有几个至关重要的信念。我们既不愚笨,也不卑劣,也不受任何愚昧无知或单调乏味的束缚。你新鲜欲滴,而我久经风霜。我们还有我那可怜的小女儿,她会给我们带来欢乐;我们会想办法,为她安排小小的人生。一切都柔和、甜美——那是意大利的色彩。”

他们订了很多计划,也留给自己很多空间;当然了,目前他们会住在意大利,这是一定的。意大利是他们相遇的地方,它见证了两人的第一次相见,也应当见证他们的幸福。奥斯蒙德在这里有一些老关系、老朋友,伊莎贝尔也有新结识的朋友、新的体验,这些似乎向她保证,未来将是一种高层次的生活,充满了对美的感受。她曾经渴望无限延展的生活,可是现在,它却被她心里的另外一种想法所取代了,那就是,生活,如果没有属于个人的责任,将是一片空虚,只有责任才会把一个人的精力聚集在一个点上。她对拉尔夫说,在这一两年内,她已经“见识了生活”,她已经厌倦了,可她厌倦的不是生活,而是仅仅观察生活。如果永远不结婚,她所有的热情、向往、思想,她对自身独立的高度珍视,她最初的信念,又都会有什么结果呢?现在,这一切都被纳入了一种更加原始的需求中,这令她将无数的问题置之脑后,不顾一切地去满足它,因为它化解了她无限的欲望。它在瞬间将一切变得简单,它从天而降,仿佛灿烂星光,不需要任何解释。他是她的爱人,这就解释了一切;他是她的,她会对他有用。她会谦卑地屈服于他,她可以带着一种骄傲和他结婚;她不仅是在索取,而且也是在付出。

有那么两三次,他把潘茜也带到了凯西那——潘茜比一年前高了一点,却没怎么长大。她将永远是个孩子,她的父亲已经做了这样的判定。虽然她已经十六岁了,他还会牵着她的手,当他要和身边的漂亮女士小坐一会儿的时候,还会告诉她,自己去一边玩。潘茜穿着一条短裙,一件长外衣;她的帽子看起来总是显得太大。她会很高兴地走到一边去,迈着细碎敏捷的步子,走到小径的尽头,回来时脸上带着微笑,似乎是期望得到赞许。而伊莎贝尔也会大大地赞许她,赞许中含带着个人情感,这是孩子满怀挚爱的天性所渴求的。她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好像这对她自己来说也很重要——潘茜已经代表了她需要提供的某些帮助,她需要面对的某些责任。她的父亲总是把她当孩子看待,还没有向她解释过自己和这位举止优雅的阿切尔小姐之间的新关系。“她不知道,”他对伊莎贝尔说,“她不会去猜测;她觉得你和我只是好朋友,到这里来散步是很自然的。我觉得她是那么天真,那么美好;这正是我喜欢的样子。有时候我会想,我并不是一个失败者,不,在两件事上我成功了:我要和我深爱的女人结婚;如我所愿,我用传统的方式养育了我的孩子。”

他在所有事情上都喜爱“传统的方式”;这让伊莎贝尔很有感触,觉得这是他那些美好、安静、真挚的品质的一部分。“不过我觉得,只有告诉她,你才知道是不是成功了,”她说,“你必须看看她的反应。也许她会吓坏的——也许她会嫉妒。”

“这我并不担心。她自己也非常喜欢你。我会再隐瞒一段时间——看看她是不是会想到,如果我们没有订婚,就应该那样做。”

对于潘茜的天真,奥斯蒙德似乎抱着一种艺术家、雕塑家一样的欣赏态度,这让伊莎贝尔印象很深;她也欣赏潘茜的天真,可她更多的是关切,是道德方面的。所以,几天后,奥斯蒙德告诉她已经给女儿说明了情况时,伊莎贝尔很高兴。潘茜只说了短短的一句话——“哦,那我就有一个漂亮的姐姐了!”她既没有惊讶,也没有焦虑;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失声惊叫。

“也许她已经猜到了。”伊莎贝尔说。

“不要这样说。如果是这样我会生气的。我想她只是有一点吃惊;不过她接受这个事实的方式证明,她的举止完美无比。这也是我希望的。你自己会看到的,明天她会亲自祝贺你。”

第二天的会面是在吉米奈伯爵夫人府上,潘茜的父亲已经把她带到了那里,她知道伊莎贝尔下午会来回访伯爵夫人。伯爵夫人得知要和伊莎贝尔成为姑嫂后去拜访了她,可是到了杜歇夫人府上她却不在家。我们的年轻姑娘被引到了伯爵夫人的客厅,潘茜迎了上来,说姑妈很快就来。这天潘茜和这位女士在一起,她要教导她如何待人接物,小姑娘已经到了学习这个的年龄。不过,照伊莎贝尔看,应该是小姑娘教她的亲戚如何行为举止;两人一起等待伯爵夫人的时候,潘茜的表现更说明伊莎贝尔的判断是正确的。一年前,她的父亲最终决定把她送回修道院,接受最后的礼仪教导;看来,凯瑟琳修女践行了她的诺言,潘茜是为这个伟大的世界打造的。

“爸爸告诉我,您已经同意和他结婚了,”那位优秀女士的学生说,“这真让人高兴,我想你们很合适。”

“你觉得我会适合你吗?”

“你再适合我不过了。不过我的意思是,你和爸爸之间很合适。你们两个都很安静,很严肃。你没有爸爸安静——甚至也没有像梅尔夫人那样;可是你比很多其他人都要安静。他不会找一个,比如说,像我姑姑那样的人做妻子。她总是动个不停,总是很激动——特别是今天;等她来了你就会看到了。在修道院里她们说评价长辈是不对的,可是我想,如果是善意的评价应该没什么大碍。你会成为爸爸的好伴侣的,会让他高兴的。”

“我希望对你也是。”伊莎贝尔说。

“我是有意先说他的。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对你是什么想法;从一开始我就喜欢你。我崇拜你,如果你能一直在我眼前、在我身边,那我真是太幸运了。你会是我的模范,我会努力仿效你,只恐怕我的模仿很拙劣。我为爸爸高兴——除了我他还需要一些别的。没有你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得到那些他需要的东西。你会是我的继母,可是我们不要用那个词。继母总是很冷酷;可是我想你不会的,不会掐我,也不会推我。我一点也不担心。”

“我的小潘茜,”伊莎贝尔温柔地说,“我会永远疼爱你的。”很奇怪的,她仿佛突然看到,她怯生生地走上前来,请求她疼爱她;这让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那太好了,我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孩子急忙回答道,好像已经准备好了。她都接受了什么样的教导,好像是——或者说,她对不守规矩而遭受的惩罚是多么恐惧!

她对姑姑的描述没有错;吉米奈伯爵夫人的翅膀比过去更加扑棱个不停,走进房间时把空气都搅动了。她先亲了亲伊莎贝尔的额头,然后是两颊,好像是遵照什么古老的仪式。她把客人拽到了沙发上,然后左右端详着她,脑袋扭来扭去,就好像她坐在画架前,手里拿着画笔,打量着画布上已经安插好的一组人物,经过了深思熟虑,正要这里那里添上几笔。之后,她就开始滔滔不绝了。“如果你指望我祝贺你,我只能请你原谅了。我想你也不会在乎我是不是祝贺你的;我相信,你这么聪明——是不会在意那些一般小事的。不过我很在意要不要撒谎;我从来不说谎,除非有什么好处。从你这儿,我看不会有什么好处——特别是,你也不会相信我的。我不会说漂亮话,就好像我不会做纸花,不会做荷叶边的灯罩——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做的灯罩总是会着火,我做的玫瑰花总比真的要大,我说的谎一听就是假的。就我自己来说,我很高兴你和奥斯蒙德结婚;可我不能说我也为你高兴。你灿烂无比——你知道,大家都是这么说你的;你继承了大笔财产,又长得漂亮,而且与众不同,不乏味;所以,有你这样的人在家里是件好事。我们的家庭是很优秀的,你知道;奥斯蒙德会告诉你的;我母亲很出色——人们都叫她美国的科琳。可是我们堕落了,可怕地堕落了,也许你会把我们捞出来。我对你很有信心;我有很多事想告诉你。我从来不祝贺任何要结婚的姑娘;婚姻是个铁笼子,可我觉得,人们也应该让这笼子不那么可怕。我想潘茜不应该听这些;可是她来我这里就是为了这个——了解社会。她要知道,等在她面前的是多么恐怖的事,这没什么坏处。我刚知道我弟弟在打你的主意的时候,我想写信给你,用最严厉的措辞,劝阻你,不要听他的。可是我想这是背叛,我讨厌所有背叛的事。再说,就像我说的,我自己也很喜欢你;毕竟,我是自私的。再说了,你是不会尊敬我的,一丁点儿也不会,我们永远也不会亲密起来。我倒是愿意,可你不会的。不过,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好朋友,你是想不到的。我的丈夫会来见你的,尽管他和奥斯蒙德没什么交情,这个也许你知道。他喜欢去看漂亮的女人,可你我不害怕。第一,他干什么我不管;第二,你根本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你永远也不会对他感兴趣;尽管他很笨,可还是能看出来,你不是他的类型。如果你愿意听,将来我跟你说说他的事。你觉得我的侄女是不是不应该待在屋里?潘茜,去我屋里练会儿琴。”

“请让她留下来,”伊莎贝尔说,“我不想听任何潘茜不能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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