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一位女士的画像》(38)
一天早上,午间用餐前半个小时,她外出驾车回来,在宫殿的院子里下了车,却没有走上宽大的楼梯,而是穿过院子,沿一道拱廊,进入了花园。此时此刻,无法想象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加优美。午间的花园笼罩在一片静寂中,树荫四垂,温暖而静谧,让那阴凉的地方仿佛宽敞的洞穴。拉尔夫坐在一片清晰的阴影中,特耳西科瑞女神[130]的雕像旁——那是一个正在跳舞的仙女;纤细的手指,飞舞的裙裾,典型的贝尔尼尼风格[131]。他的姿态很放松,让伊莎贝尔觉得他睡着了。她的脚步轻轻踏过草坪,并没有惊醒他。她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打算转身离去。可这时,他睁开了眼睛;于是,伊莎贝尔就坐在一张敦实的椅子上,和拉尔夫的一样。尽管有些生气,怪他对自己漠不关心,她还是看得出来,他心里装着什么事。不过,她想的是,他之所以心不在焉,一方面是因为健康恶化,身体虚弱,一方面和他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财产有关——杜歇夫人告诉过伊莎贝尔,拉尔夫的处置方式很特殊,遭到了银行其他合伙人的反对,而他的母亲本人也不同意。她说,他应该去英国,而不是来佛罗伦萨。他离开那里已经很长时间了,而且对银行的事情不比对巴塔哥尼亚高原[132]更操心。“抱歉吵醒你了,”伊莎贝尔说,“你看起来很累。”
“我是很累,可是并没有睡着。我在想你的事情。”
“因为这个才累?”
“是的。因为没有任何结果。道路漫长,而我始终没有到达终点。”
“你希望的终点是什么?”她合上阳伞问道。
“那就是,能够清楚地告诉我自己,应该如何看待你的订婚。”
“别为这个想太多。”她轻描淡写地说。
“你是说这不关我的事?”
“如果超过了某个界限,是的。”
“那个界限就是我想确定的。我想,你也许会觉得我没有礼貌。我还没有祝贺你呢。”
“我当然注意到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如此沉默?”
“有很多原因。现在我就告诉你。”拉尔夫说。他拉下帽子,放在地上,然后坐在那儿注视着她。他靠在椅子上,在贝尔尼尼的庇护下,头抵着大理石雕塑的基座,两只胳膊耷拉着,双手放在椅子空余的地方上。他看起来很难受,很不舒服;他犹豫了很久。伊莎贝尔什么也没有说;看到别人尴尬的样子她通常会感到难过,可是她已下定了决心,不给拉尔夫任何机会,让他说一个亵渎她的高贵选择的字。“我想,我还没有完全从惊诧中恢复过来,”最终他这样说道,“我原以为,你会是最后一个投进罗网的人。”
“我不懂你为什么说投进罗网。”
“因为你就要被装进笼子里去了。”
“如果我喜欢我的笼子,那就用不着你操心了。”她回答说。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也正是我在考虑的。”
“如果你考虑过了,也许会明白,我已经全都想好了!我做得很好,我很满意。”
“你一定变了很多。一年前你把自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那时候你唯一想做的就是了解人生。”
“我已经看到了,”伊莎贝尔说,“我承认,现在我觉得它的广阔并不怎么诱人。”
“我也不讳言是这样的;只是你让我觉得,你很热爱它,你想体验所有的一切。”
“我已经明白,要做如此宏大的一件事是不可能的。必须选择一个角落,精耕细作。”
“这正是我想的:所以必须选择一个最好的角落。整个冬天,我读着你那些轻松愉快的信件,根本不知道你在选择。你一字未提,你的沉默让我失去了警惕。”
“这样的事我是不可能写信跟你说的。再说,将来会怎样我也一无所知,这些都是最近发生的事。不过,如果你没有失去警惕的话,”伊莎贝尔问,“你会怎么做?”
“我会说‘再等等’。”
“等什么?”
“啊,多一点光亮,多一点了解。”拉尔夫说,脸上挂着一个滑稽的笑容,与此同时双手又放进了口袋里。
“那么我的光亮来自哪里?来自你?”
“也许我能为你擦出一两朵火花。”
伊莎贝尔已经脱下了手套;她把它们放在膝盖上,轻轻地抚平。这个温和的动作并不是她内心意思的表达,因为她的话没有丝毫抚慰的味道。“你在兜圈子,拉尔夫。你想说的是你不喜欢奥斯蒙德先生,可是你害怕。”
“‘怀恨在心却不敢举手一击’?我想让他痛苦,是的——可不是你。我害怕的是你,不是他。如果你和他结婚,我这样说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如果我和他结婚!难道你还指望能说服我不这么做?”
“这对你来说当然太愚蠢了。”
“不,”伊莎贝尔过了一会儿说,“这太让我感动了。”
“这是一回事。你可怜我,这让我显得很荒谬。”
她又抚了抚她的长手套。“我知道你非常爱我。这是我无法忘记的。”
“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忘记这一点。时时刻刻想着它。它会让你相信,我是多么地希望你能幸福。”
“可是你根本不相信我!”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温暖的正午时光此刻似乎在倾听着。“我相信你,可我不相信他。”拉尔夫说。
她抬起目光,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现在你说了;我很高兴你说得很清楚。可是你会因此而痛苦的。”
“如果你是正确的,就不会。”
“我很正确,”伊莎贝尔说,“我没有和你生气,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证明?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但我确实不生气。刚开始的时候我是有一点,可那已经过去了。也许我应该生气,可是奥斯蒙德先生不会这样想的。他只是想让我了解一切;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他。你什么也没有得到,这我理解。对你来说,我最好还是个女孩,所以你有充足的理由,希望我永远是这样。你的建议都很好,你总是给我好建议。不,我不生气,我心平气和;我一直相信你的智慧。”她接着说,吹嘘着自己的平静,却透露出遏制不住的兴奋。她渴望自己是正确的,这渴望如此强烈,它打动了拉尔夫的内心,让他觉得就像是来自一个被他伤害的人的抚摸。他想要打断她,想要告诉她她是正确的;有一阵他甚至很可笑地自相矛盾,愿意收回自己所说的话。可是她不给他机会,兀自说着;她感到了某种英勇,仿佛看到了一线光明,她想朝着这个方向前进。“我知道你的想法很特殊;我也很愿意听。它一定是无私的,这我可以感受得到。所以,和你争论有些奇怪,当然,我也要确切地告诉你,如果你想劝阻我,还是放弃了吧。太晚了;你不会让我移动半步。就像你说的,我投进罗网了。当然,你不会高兴听到这个,可是你的痛苦只能是你想象的。我永远也不会责备你。”
“我想你也永远不会,”拉尔夫说,“这根本不是我想象的你的婚姻。”
“请问,我的婚姻是什么样的婚姻?”
“啊,我很难说清。我不知道具体应该是怎样的,可我知道不应该是什么。我没想到你会选择……唉,那种类型。”
“奥斯蒙德先生的类型怎么了,如果他是一个类型的话?他见解独特,与众不同,这就是我在他身上看到最多的,”女孩骄傲地说。“你凭什么反对他?你根本不了解他。”
“是的,”拉尔夫说,“我对他所知甚少。我也承认,没有什么事实或者证据来证明他不是个君子。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禁不住感觉到,你在冒险,冒一个巨大的风险。”
“婚姻永远都是巨大的冒险,他的风险和我的一样大。”
“那是他的事!如果他害怕了,那就请他退出。我祈求上帝,让他退出吧。”
伊莎贝尔斜靠在椅子上,抱着双臂,凝视着表兄。“我不能理解你,”最后,她冷冷地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一直以为,你会嫁给一个更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