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一位女士的画像》(36) - 亨利·詹姆斯小说系列 - 亨利·詹姆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三十六章《一位女士的画像》(36)

可是,刚才她站在窗口的时候,心里想的并不是他,也不是我前面大略叙述的任何事情。盘踞在她心头的并不是过去,而是即将到来的时刻。她完全有理由相信,将会有一场吵闹,而她不喜欢吵闹。她在思考的并不是对马上就要出现的客人说什么;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他将要对她说什么——这才是有趣的问题。不过,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这一点她确信无疑,所以眉宇间才会愁云密布。除了这一点,她的心境一片明朗;她已经把心中的忧愁放到了一边,漫步在微微颤抖的光华中。她只是觉得有些老了——却获得了与之相称的价值,就像古董商的收藏中一件罕见而昂贵的藏品。不过,她心头的不安和疑虑没有持续多久,一名仆人出现在她面前,手里的托盘上放着一张名片。“请那位先生进来,”她说,然后继续凝望着花园,直到听见仆人退出、来人进来并关上门的声音,才转过身来。卡斯帕·古德伍德站在那里——伊莎贝尔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明亮却冷淡的目光似乎是在拒绝他,而不是欢迎他。他是否也和伊莎贝尔一样,获得了某种成熟感,也许无法即刻察觉;不过,我可以说,在伊莎贝尔挑剔的目光下,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时间为他带来的损伤。笔直、强壮、硬朗,既没有青春的标识,也没有岁月的痕迹;他既不天真,也无弱点,所以谈不上有什么实际的哲学。他的下巴还像过去一样,看起来主动、坚定;在当前这样的危急时刻,它更是显得倔强冷酷。他风尘仆仆,神色疲惫;一开始什么都没有说,好像还没有喘过气来。这让伊莎贝尔有了些许思忖的时间:“可怜的人!他有能力做多少大事,却如此浪费他的才华和精力,这太可惜、太可怕了!一个人是无法让所有人满意的,这又是多么的无奈!”想了这么多,最后她只能说:“我简直无法让你明白,我多希望你不要来!”

“这我相信。”说着,他四处看了看,想找个地方坐下。看来,他不仅来了,还准备留下来。

“你一定很累了。”伊莎贝尔说,一边也坐了下来;她给了他机会,她想,够慷慨了。

“不,我一点也不累。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累?”

“是的,从没有,我真希望有过!你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晚上,很晚,坐的是一趟像蜗牛一样慢的火车,居然还说是特快。这些意大利火车的速度就像美国的葬礼。”

“很恰当——你一定觉得是来埋葬我的!”她勉强微笑了一下,给自己鼓劲,告诉自己,眼前的情况没有什么很严重的。她已经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想过了,她现在很清楚,自己既没有背信弃义,也没有擅改合约;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害怕眼前的人。她为自己的害怕感到羞耻,同时也发自内心地谢天谢地,因为除此之外,她没有什么别的可羞愧的。他盯着她,那么倔强、执拗;他的执拗中怎么就没有一点机变?他的目光就像坚硬阴沉的光束,沉甸甸地落在她的身上。

“不,我没有那种感觉,我无法认为你已经死了。可是,我真希望如此!”他坦率地说。

“太感谢了。”

“我宁愿你死了,也不愿你嫁给别人。”

“你真是太自私了!”她激烈地回复道,这是她的心里话,“即便你不幸福,可别人还有权利。”

“很可能我是很自私。可是你这么说我一点也不在乎。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不在乎了——我已经感觉不到了。你觉得最残酷的事,对我来说也不过是针刺一下罢了。经过了你干的事,我不会有任何感觉了——我是说只除了这件事。我会感受终生的。”

古德伍德先生完成了自己的宣言,他的语速很慢,好像每说一个字,都经过了审慎的思考,语气很僵硬,干巴巴的,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他的美国口音也没有给这番率直的话带上任何感情色彩。可是这并没有打动伊莎贝尔,却更让她生气。不过,也许愤怒对她有好处,因为这让她更有理由控制自己。为了克制住自己,过了一会儿,她换了一个不相干的话题。“你什么时候离开纽约的?”

他仰起头,好像是在计算时间。“十七天以前。”

“你走的一定很快,尽管火车很慢。”

“我尽可能地快了。能快一天是一天。”

“那也不会有什么用,古德伍德先生。”

“对你是的——不会有用。可对我不一样。”

“我看你也不会从中得到什么的。”

“那要看我怎么说!”

“当然。可对我来说你只是在折磨你自己。”接着,她又转变了话题,问他是否见到了亨利埃塔·斯塔克波尔。他愣了一下,好像是说他从波士顿一路赶到佛罗伦萨不是来讨论亨利埃塔·斯塔克波尔的,不过还是清楚地回答说,离开美国之前他曾和这位年轻女士在一起。“是她去找你的吗?”伊莎贝尔问。

“是的,她在波士顿,就去了我的办公室。就是我收到你的信的那一天。”

“你告诉她了吗?”伊莎贝尔有些焦急地问。

“哦不,”卡斯帕·古德伍德简单地说,“我不想那样做。她很快就会听说的,她什么都能听到。”

“我会给她写信的,然后她会回信,把我骂一顿。”伊莎贝尔很确信地说,一边又试着笑了笑。

卡斯帕却仍然是一脸坚定严肃的表情。“我想她很快就会过来的。”他说。

“专门来骂我?”

“我不知道。她好像觉得还没有彻底地了解欧洲。”

“很高兴你告诉我这个消息,”伊莎贝尔说,“我必须为她的到来做点准备。”

古德伍德先生的眼睛盯着地板,过了一会儿,抬起头说:“她认识奥斯蒙德先生吗?”

“一点点。她不喜欢他。当然,我结婚又不是为了让亨利埃塔高兴。”她说。如果她能考虑一下斯塔克波尔小姐的意见的话,也会对可怜的卡斯帕有好处;可是他没有这么说;只是立即问道,她什么时候结婚。她的回答是还不知道。“我只能说很快。我谁都没告诉,只除了你,还有另外一个人——奥斯蒙德先生的一位老朋友。”

“难道你的朋友们不赞成这桩婚事吗?”他问。

“我真的不知道。我刚才说了,我不是为了朋友们才结婚的。”

“那么,这位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先生是谁?他是做什么的?”他又问道;他没有发出感叹,也没有做任何评论,只是问问题,而且问得直截了当,没有任何转弯抹角。

“谁?做什么?谁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位很善良,很值得尊敬的人。他没有工作,”伊莎贝尔说,“他也不富有,他没有任何特别值得称道的。”

她不喜欢古德伍德先生的问题,可是她还是告诉自己,她应该尽可能地让他满意。可是,可怜的卡斯帕·古德伍德却没有表现出多少满意;他身体僵直地坐着,眼睛凝视着她。“他来自什么地方?他是哪里人?”

他拖长的美国口音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让伊莎贝尔不悦。“他不来自任何地方。他大部分时间住在意大利。”

“你信上说他是美国人。难道他没有老家?”

“有,可是他已经忘记了。他离开那里时还是个孩子。”

“难道他从来没有回去过?”

“他为什么要回去?”伊莎贝尔问,激动地为奥斯蒙德辩护道,“他没有职业。”

“他就算为了旅游也该回去一趟。难道他不喜欢美国?”

“他不了解美国。还有,他安静、简单——他在意大利生活得很满足。”

“意大利和你。”古德伍德先生沮丧又明白地说,其实他并无意造什么警句。“他干过什么?”他又突然问道。

“干过什么让我嫁给他的事?什么也没有,”伊莎贝尔耐心地回答说,可是口气也变得坚硬了,“如果他干过什么大事,你就会原谅我一些?不要问我了,我嫁的是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人。不要对他有任何兴趣,你不会找到的。”

“你是说,我不会欣赏他。可是你根本不认为,他是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人。你认为他高贵,认为他伟大,尽管没人这么想。”

伊莎贝尔的脸更红了。她发觉,此刻的古德伍德异常敏锐,而她一向觉得他缺少细腻的思维和感觉;这真说明,情感能够给认知带来多少帮助!“你为什么总是回到别人怎么说?我无法和你讨论奥斯蒙德先生。”

“当然,你不会。”卡斯帕理智地说。他坐在那里,显得那么倔强、无助,好像他们不仅无法讨论这个,也没有其他东西可说。

于是,伊莎贝尔开口说:“你看,你什么也没有得到——我不能给你一点安慰,一点满足。”

“我也没指望你能给我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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