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一位女士的画像》(35)
伊莎贝尔回到了佛罗伦萨,不过这是很长时间之后了。这一段时间充满了故事,不过这不是我们要特别关注的。我们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了春日将尽的某一天,那时她刚刚回到克里桑蒂尼宫不久,距离我们刚刚讲述的那些事已经有一年了。这一天,她独自待在一间小会客室里——杜歇夫人将很多房间用于社交活动——神情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高大的窗户打开着,尽管绿色的百叶已经半拉了下来,花园里明亮的空气还是透过宽阔的间隙,让房间充满芬芳和温暖。我们的年轻姑娘在窗前驻足片刻,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不安地向外凝望着。可她还是无法安定下来,只能在屋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不过,她并不是想在客人走进房间之前,能够看到他;因为这座宫殿的入口并不通过花园,那里永远笼罩在私密和安静之中。她宁愿在他到来之前做一番猜测,而看她的表情,这给了她很多事情可做。她发现自己神情严肃,过去一年周游世界的经历让她更加稳重。她会说,她已经走过了很多地方,纵览了各种民族,所以,在她自己的眼里,她已经是一个不同的人了。她已经不再是两年前那个来自阿尔巴尼的轻率女孩,在花园山庄的草坪上开始探索欧洲。她自认为收获了智慧,了解了更多的人生,这是那个曾经傻乎乎的小女孩所无法想象的。所以她的思绪并没有在现在的上空盘旋,紧张地扑棱着翅膀,而是飘向了过去。许多有趣的画面涌现出来,有风光,也有人物,而后者也许更加多一些。有些浮现在她脑海中的人物我们已经认识了。比如,我们的女主角的姐姐,埃德蒙德·拉德洛的妻子,和事佬莉莲;她从纽约过来,和亲戚们住了五个月。她把丈夫留在了家里,却带上了孩子们;伊莎贝尔担当了一个未婚姨妈的责任,对孩子们既慷慨又温柔。拉德洛先生在最后时间,终于从法庭辩论的辉煌战绩中抽出了几个星期时间,风驰电掣般越过大洋,在巴黎和两位女士度过了一个月,随后带妻子回家。即便是依美国人的看法,小拉德洛们也还没有到旅行的年龄;所以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伊莎贝尔就把活动的范围限制在一个小圈子内。莉莲和孩子们是七月的时候,在瑞士和伊莎贝尔碰面的。于是,他们在阿尔卑斯山明媚的天气中度过了一个夏季;山谷中鲜花烂漫,厚厚地覆盖着草地。在温暖的下午,两位女士和孩子们会悠闲地漫步上山,而巨大的栗子树为他们提供了遮阴的休息地。后来他们去了法国的首都,莉莲崇拜这里,而且用仪式般昂贵的方式朝拜它。伊莎贝尔却觉得这里浮华喧闹,在这些日子里,她回忆着罗马,想象着如果自己在那里,会做些什么。也许是在一间闷热拥挤的房间里,手绢里藏着一只装着刺激性物质的小瓶。拉德洛太太把自己献给了巴黎,就像我刚才说过的。可是,即便身处圣坛之上,她还是心存疑虑,满怀困惑,无法打消。等到丈夫来后,就更加懊恼,因为他根本不理会她的东猜西想。伊莎贝尔一直是两人的话题;可是埃德蒙德·拉德洛就像过去一样,对妻妹可能做的任何事,或任何没有做的事,都不会感到惊奇、难过,或迷惑。拉德洛太太的思想活动丰富而多样。她一会儿觉得这个年轻妹妹应该回家,在纽约找幢房子——比如说罗斯特,里面有一个漂亮的花房,就在她家的拐角处,然后成家;她觉得这再自然不过了。可是一会儿,她又忍不住感到惊讶,这个女孩怎么没有嫁给一个豪门贵族。她猜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可是总的来说,就像我说的,已经不再那么兴奋了。她很高兴伊莎贝尔获得了大笔财富,比自己得到这么多钱还要高兴。她觉得,这正好为她妹妹虽然纤瘦,却绝不卑微的形象提供了合适的场景。可是,伊莎贝尔的进步却没有她期望的那样大——而进步,在莉莲的脑子里,不知为什么,总是和那些上午的拜访、晚间的沙龙聚会联系在一起。毫无疑问,伊莎贝尔的头脑获得了大踏步的进步,可是在社交上好像却没有取得多少的成功,而拉德洛太太还指望着瞻仰她的战利品呢。莉莲对成功的概念是极其模糊的,可这正是她希望伊莎贝尔给她的——让她看到成功的具体形式和内容。伊莎贝尔应该和她在纽约时一样出色;而拉德洛太太也问丈夫,她在欧洲是不是没有纽约所给她的那些个有利条件。我们知道,伊莎贝尔已经成功地征服了不止一个人——至于是否不如她在家里时的成就,这倒是个微妙的问题,很难回答;而且,我再说一次,她并没有把这些胜利公之于众,而原因并不完全是出于自鸣得意。她没有告诉姐姐沃伯顿勋爵的事,也没有透露半个字儿奥斯蒙德先生的想法。她不想说,这就是沉默的最好原因。把一切埋在心里,悄悄地独自品尝那浪漫的时刻,岂不是更加浪漫;她没有意愿要向可怜的莉莲去寻找什么建议,更不愿将那珍贵的一页永远翻过去。可是莉莲并不了解这些细微的感情,于是只能说,妹妹的人生虽然有个轰轰烈烈的开端,却虎头蛇尾——况且,伊莎贝尔越是经常想起谁,比如说,奥斯蒙德先生,就越是对他只字不提,这更确定了莉莲的感觉。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于是拉德洛太太就认为伊莎贝尔已经失去了勇气。继承一笔财产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一件事,可结果却如此不可思议,这当然让欢天喜地的莉莲大惑不解;也更让她觉得伊莎贝尔和一般人一点也不一样。
可是在亲戚们离开之后,我们的年轻姑娘的勇气可以说是达到了顶端。她所设想的远比在巴黎过冬更加大胆——巴黎有些地方很像纽约,巴黎就像漂亮优雅的散文——而她和梅尔夫人的密切联系也更激发了她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十一月末的一天,亲爱的莉莲随同丈夫和孩子们乘车去利物浦上船。火车驶离了优斯顿车站[124],伊莎贝尔转身离开了月台;就在这一刻,她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自由,感受到无限的胆略和无边的力量。她要尽情地享受它,这会给她带来益处,对此她非常清楚;她要做于己有益的事情——我们知道,这是她一向遵守的原则,而她的努力就是不断地寻找好的东西。为了充分利用和家人在一起的机会,直到最后一刻,她陪伴着这些低调的旅行者从巴黎一路而来。她本想把他们送到利物浦,可是被埃德蒙德·拉德洛阻止了,请她不要这样做;这让莉莲有些不安,尽问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伊莎贝尔目送着火车离去,向大一点的小外甥送了一个飞吻。那性格外露的孩子做了个危险的动作,从车窗向外探出大半个身子来,把离别变成了狂欢。她回到了伦敦雾气弥漫的街道上,世界就在她眼前——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多么激动人心。可是现在她要做的事却很谨慎,只是想从优斯顿广场步行回旅馆。十一月的下午,暮色早早降临;在浓重昏黄的雾气中,街灯呈现出微弱的红色;我们的女主人公独自一人,而优斯顿广场距离皮卡迪利大街[125]还有很长一段路程。可是伊莎贝尔却乐于完成这趟危险的旅程,甚至故意迷路,为了获得更多的快感;一名好心的警察轻易地帮她找到了正确的路,这甚至让她有些失望。生活让她如此着迷,即便是渐浓的暮色中的伦敦街头也带给她极大的乐趣——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去匆匆的马车,灯光闪耀的店铺,一切都笼罩在潮湿的黑暗与灿烂中。那天晚上,回到旅馆,她给梅尔夫人写信说一两天内会动身回罗马。她一路辗转到了罗马,却没有在佛罗伦萨稍作停留,而是经威尼斯,取道安科纳[126]南下而来。她独自完成这次旅行,只除了一个仆人,没有任何人陪伴,因为本应当保护她的人都不在身边。拉尔夫·杜歇在科孚岛[127]过冬,而斯塔克波尔小姐在去年九月,就被《访谈者》的一封电报召回了美国。杂志为她提供了一个全新的领域,比起这些腐朽的欧洲城市更能施展这位天才女记者的卓越才华;再加上班特林先生许诺很快就会去看她,于是,亨利埃塔就一路欢欣地回到了美国。伊莎贝尔给杜歇夫人写了封信,为自己未能出现在佛罗伦萨向她道歉。姨妈的回信是典型的杜歇夫人风格。她曾经清楚地说过,道歉对她来说就像泡沫一样毫无意义,而她自己从不做这种无聊的文字游戏。一件事要么去做,要么不做,没有什么“本应当”去做,那就像谈论未来的人生,或事物的起源一样,属于毫不相干的领域。她的回信很坦率,不过并没有坦率到像看起来那样(这在杜歇夫人是少有的)。她很容易就原谅了外甥女不在佛罗伦萨停留的决定,原因是,她觉得这说明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已不再是个问题了。于是,她留心观察,看他是否会找个理由去罗马,后来发现他并没有因为未能出现在那里而内疚,心里就安慰了一些。
而在伊莎贝尔这边,她在罗马待了不到两个星期,就和梅尔夫人商议去东方做一次小小的朝拜。梅尔夫人说,她的这位朋友真是闲不住,不过很快又说,她自己也想去看看雅典和君士坦丁堡,这个念头已经折磨她好久了。于是,两位女士就择日上路了,在希腊、土耳其和埃及转了三个月。伊莎贝尔在这三个国家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事,可梅尔夫人还是说,即便在最具有经典意义的地方,在那些被认为最能体现出宁静与思考的场景中,她也会感到不协调。伊莎贝尔的旅行很匆忙,甚至有些不顾一切;她就像一个干渴的人,喝了一杯又一杯。而梅尔夫人就像一位宫廷侍女,气喘吁吁地跟在微服出游的公主身后。这次旅行是应伊莎贝尔之邀;一个女孩家独自一人出行,恐怕不合礼法,她的同伴给了她所需要的体面。如人所料,她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恰切,妥当:不显露自己,只是做一位回报丰厚的游伴。达到这样的效果没有任何困难,一路上见到这对内敛却引人注目的旅伴的人,大都看不出来谁是出资人,谁是受益人。如果说,对梅尔夫人了解越深,就越会觉得她好,这并不足以说明她给朋友留下的印象,因为伊莎贝尔一开始就觉得她大度温厚。在三个月的亲密接触后,伊莎贝尔觉得更了解她了;她的性格逐渐显露了出来;而这个备受羡慕的女人最终兑现了诺言,亲口讲述了自己的过去——这真是太好了,因为伊莎贝尔已经听其他人讲过,所以就更渴望听听梅尔夫人自己是怎么说的。那是个悲哀的故事(对已故的梅尔先生来说是这样的。他是个冒险家,她说,尽管原本看似老实。那是很多年以前,他利用了她的青春和无知,那些现在才认识她的人当然很难相信这一点),也充满了惊天动地、让人心碎的情节;这让伊莎贝尔纳闷,一个有过如此经历的人怎么还会对生活保持着新鲜的兴趣?她对梅尔夫人所表现出来的新鲜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她觉得那似乎是职业性的,甚至有一点机械,就像一个演奏家的小提琴,装在盒子里,可以方便地到处携带;或者是一名职业骑师心爱的赛马,已经配好马鞍,装好笼辔,完全听从驾驭。伊莎贝尔一如既往地喜爱她,可是总觉得有一个幕布尚未揭开的角落,总觉得她就像个判了无期徒刑的演员,永远生活在公众之中,永远扮演着一个角色,永远穿着戏服。梅尔夫人曾经说过,她来自遥远的地方,属于一个“古老”的世界;的确,伊莎贝尔总有一种抹不去的感觉,好像她曾经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社会,有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社会道德观和价值观,那似乎是另一个星球。
伊莎贝尔相信,骨子里梅尔夫人有着不同的道德观。当然,大凡有教养的人,一般都会持类似的道德观;可是我们的年轻姑娘觉得,她的价值观似乎有些不对,就像商店里的货品一样,打了折扣。出于年轻人的轻狂,她认为凡是同自己不一样的,都不如自己的好。正是有了这样的想法,她才得以从她的谈话中捕捉到偶尔闪现的一丝残酷,或一句言不由衷的虚伪之词,尽管这位女士已经将仁慈善良提升为一门精妙的艺术,她的高傲和尊贵容不得任何狭隘的欺骗。她对人类动机的理解,从某些角度看,也许是在某个颓废的王国的宫廷中获得的,有些看法我们的女主人公闻所未闻。当然,她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听说过,这很自然;世界上有些东西她最好还是不要听到。有那么一两次,她的朋友甚至让她害怕,她忍不住叫道:“上帝原谅她,她不理解我!”这样的发现让她感到震惊,也让她有些茫然、郁闷,似乎里面包含着某种预示,尽管这看起来有些不合情理。当然,梅尔夫人卓越的才智会突然间得到证实,打消她的郁闷;可是这种感觉就像最高水位线一样,尽管伊莎贝尔对她的信任就像潮水般或涨或落,却始终超不过那条线。梅尔夫人曾经说,她相信,友谊一旦不再加深,就会立刻开始降低,你或者更加喜欢一个人,或者不那么喜欢他了,这之间没有什么平衡点。换句话说,静止不动的情感是不存在的——一定是朝某个方向发展的。无论是不是这样,女孩都无暇顾及,因为这些天里,她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像现在这样多的浪漫,简直多不胜数。我并不是指她在开罗一带游览,凝视着金字塔时的怦然心动;或是站在雅典卫城的断壁残垣中,眺望着萨拉米斯[128]海峡时的感慨万千;尽管这些感觉都是那么深沉,永远不会忘怀。事实是,伊莎贝尔三月末从埃及和希腊回来,又在罗马停留了一段。刚到几天,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就从佛罗伦萨风尘仆仆地赶来了,并在这里待了三个星期。因为伊莎贝尔是住在他的老朋友梅尔夫人这里的,所以两人不可避免地几乎每天见面。四月将尽,她给杜歇夫人写信,说很高兴接受早已收到的邀请,去克里桑蒂尼宫看望姨妈。这段时间梅尔夫人仍在罗马。姨妈自己在家里;表哥仍然在科孚岛。可是,佛罗伦萨每天都在期盼着拉尔夫;伊莎贝尔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看到他了,她正怀着一颗挚爱的心来欢迎他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