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一位女士的画像》(34)
第二天,她在表兄的陪护下回到了佛罗伦萨。拉尔夫·杜歇在火车上通常会因为行为受限而烦躁不安,可是这次却感觉良好。火车急匆匆地把他的同伴从那座因为吉尔伯特·奥斯蒙德的青睐而显得与众不同的城市带走了——这几个小时将是一个更加宏伟的旅行计划的第一步。斯塔克波尔小姐留在后面;她准备去那不勒斯,而班特林先生会帮助她执行这个小小的计划。六月四日之前伊莎贝尔会有三天时间在佛罗伦萨,她决定利用最后一天完成她的许诺,去看潘茜·奥斯蒙德。不过,因为梅尔夫人一句话,她差点调整了计划。这位女士还住在杜歇府上;不过也就要离开佛罗伦萨了。她的下一站是托斯卡纳山区一座古老的城堡,是这个地区一位贵族的宅邸。她有几张城堡的图片,就给伊莎贝尔看了看,那是一座庞大的宅子,城墙上是一个个的垛口。这让伊莎贝尔觉得,能够结识他们(梅尔夫人说,她“一直”都认识他们)真是一项难得的荣誉。她向这位幸运的女人提到,奥斯蒙德先生请她去看望他的女儿,不过并没有说他还曾向她示爱。“啊,真有这么巧的事![122]”梅尔夫人叫道,“我也在想着走之前去看看那个孩子,这是件好事。”
“那我们可以一起去。”伊莎贝尔按照情理说。我说“按照情理”,是因为她提出这个建议时并不是很热情。她原本想的是,自己去单独完成这次小小的、似乎具有某种神圣意义的旅程。她更愿意自己去。不过,她考虑更多的还是她的朋友,很愿意牺牲自己这点秘密的情怀。
那位女士想得很周到。“不过,为什么我们两个人都要去?最后这几天,我们都有很多事要做。”
“那好,我可以自己去,没关系。”
“我不能想象你要独自去……去一个英俊的单身汉家里。他是结过婚的——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
伊莎贝尔瞪大了眼睛。“奥斯蒙德先生又不在家,这有什么关系?”
“他们并不知道他外出了,你知道。”
“他们?你说谁?”
“所有的人。不过也许不是特别指某个人。”
“如果你可以去,为什么我不能?”伊莎贝尔问。
“因为我是个邋遢的女人而你是个漂亮的小姐。”
“就算这样吧,可我是做过承诺的,你并没有。”
“你把你的承诺看得太重了!”这位年长的妇女说,语气里带着温和的嘲弄。
“我很看重我的承诺。你很吃惊吗?”
“你是对的,”梅尔夫人想了想,而且也说了出来,“我真的觉得,你希望对那个孩子好。”
“我很想好好对她。”
“那就去看她吧,没有谁会更聪明。告诉她如果不是你去了,我就会去的。或者,”梅尔夫人又说道,“还是不要告诉她了。她不会在意的。”
伊莎贝尔乘坐一辆敞篷马车,光明正大地沿着弯曲的道路来到了奥斯蒙德先生山顶的住宅。一路上她都在想她朋友说的那句话——“没有谁会更聪明”,到底是什么意思。偶尔,从这位女士的口中,会冒出一两句晦涩难懂的话,就像敲响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她一向稳稳地把握着自己谨慎的航船,使它行驶在宽阔的海面上,而不是在凶险的海峡中。伊莎贝尔·阿切尔又怎么会在乎那些无聊的人们的庸人自扰?难道梅尔夫人的意思是:就算有些事情必须偷偷摸摸地,她也一定能做到?当然不是:她一定有别的意思——她启程之前的时间安排得很满,没有空闲解释这个问题。不过,将来她会考虑的;有些事情她很想弄清楚。伊莎贝尔跟随仆人来到了奥斯蒙德先生的客厅,听到潘茜在另一个房间弹奏钢琴的声音。小姑娘正在“练习”,看来她是在严格地完成作业;这让伊莎贝尔很高兴。她径直走了进去,一边抚了抚裙子,睁大了一双热切的眼睛,似乎是要向女孩父亲的屋子致以应有的尊敬。伊莎贝尔在这里坐了半个小时,而这期间,潘茜就像童话剧里扎着翅膀的小仙女,在看不见的木偶线的牵引下飞来飞去——她不是那种咭咭呱呱的女孩子,却和伊莎贝尔说了很多话;她对她的事很感兴趣,也是为了表示对她的尊敬,因为伊莎贝尔是那么亲切,那么关心她的情况。她让伊莎贝尔感到讶异,她还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将这朵白色的小花放在鼻子底下,闻那精心培育的芬芳。这孩子教育得多好啊!我们年轻的姑娘充满赞叹地说。她被教导得多么可爱、培养得多么完美,同时又是多么纯朴、多么自然、多么天真!伊莎贝尔一向对性格和品质的问题感兴趣,就像人们所说的,喜欢探求人的内心秘密。直到现在,她也一直在饶有兴致地思索,这个纤弱的小姑娘真的是一无所知吗?她表现得无比坦诚,难道这只是自我意识的完美表现?这是她装出来的样子,来取悦父亲的客人,还是她洁白无瑕的天性的直接表达?奥斯蒙德先生的房间美丽、空落、幽暗,窗户半遮蔽着以抵挡暑气;夏日灿烂的日光穿过这里那里的缝隙,轻松地透射进来,在浓重的阴暗中点亮那消褪的色彩,或暗淡的鎏金画框,散发出柔和的微光。在伊莎贝尔和房屋主人的女儿谈话之后,可以说,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潘茜确实是一张白纸,成功地保持了单纯而雪白的表面;她没有手段,没有心计,没有脾气,甚至没有天分——只有一些精致的小小本能:用来结识朋友,避免犯错误,照管一个旧玩具或一件新衣服。然而,她如此柔弱、如此动人,会轻易沦为命运的牺牲品。她不会有任何反抗的意志和力量,不会意识到自身的重要性;她很容易会感到迷惑,轻易地被碾得粉碎:她的全部力量只在于知道在什么时候、到哪里寻求依靠。伊莎贝尔请她带她再去其他的房间走走,潘茜就和她的客人一起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还说了自己对几件艺术品的看法。她说起了自己的希望、要做的事、父亲的愿望;她并非自以为是,只是觉得这位尊贵的客人一定想知道这些,自己应该为她提供信息。
“请告诉我,”她说,“爸爸在罗马去看凯瑟琳嬷嬷了吗?他跟我说有时间就会去的。也许他没有时间。爸爸需要很多时间。他想去谈谈我的教育问题,你知道,它现在还没结束呢。我不知道他们还能对我做什么。可是,我的教育好像远没有结束。有一天爸爸告诉我,他想亲自完成我的教育,因为在修道院的最后一两年,那些教大女孩的老师们收费都很贵。爸爸没有多少钱,如果他不得不为了我付那么多钱,我会感到很难过的,因为我觉得我不值。我学得不够快,也不大记得住东西。我能记住别人要我做的事情——特别是我喜欢的,可是那些书上学的东西就不行了。有一个小女孩,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把她从修道院带走了,她只有十四岁,为了给她准备——你们在英语里怎么说?——一份嫁妆[123]。英语里不用这个词?希望我没说错;我的意思是,他们是要为她结婚攒钱。我不知道爸爸是不是为了这个才要攒钱——为了让我结婚。唉,结婚需要那么多钱!”潘茜叹了口气,接着说,“我想爸爸是在为这个省钱。当然,我还太小,不应该想这些,也不喜欢任何绅士,我是说除了他。如果他不是我的爸爸,我倒愿意和他结婚;我宁愿做他的女儿,而不是一个陌生人的……妻子。我非常想念他,当然也不像你想的那样,因为我不经常和他在一起。爸爸主要是假期和我在一起。我更想念的甚至是凯瑟琳嬷嬷;不过你一定不要告诉他这个。你不会再见他了吗?我真难过,他也会难过的。所有来这里的人当中我最喜欢你了。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赞美,因为没有很多人到这里来。你今天过来真是太仁慈了——从你那里过来要这么远;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孩子。哦,是的,我一直做孩子应该做的事。你是什么时候放弃那些孩子的事情的?我想知道您多大了,不过我不知道该不该问。在修道院里她们告诉我们,永远不要询问别人的年龄。我不想做任何别人不愿意的事;那样就会让人觉得没有教养。我自己……也不会喜欢被别人吓一跳。爸爸为所有的事情定了规矩。我很早就睡觉了。太阳从那边落下去时我才去花园。爸爸严格地命令我,不能被太阳晒着。我一直喜欢这里的景色;那些山是那么美。在罗马的修道院里只能看到房顶和钟楼。我每天练习三个小时。我弹得不好。你也弹琴吗?希望你能为我弹点什么。爸爸觉得我应该听些好的音乐。梅尔夫人弹了几次,我最喜欢梅尔夫人的就是这个了,她弹得很熟练。我永远也不会弹得那么流畅。我也没有好歌喉——只有一副小嗓子,听起来就像在石板上写字时唧唧扭扭的声音。”
伊莎贝尔满足了这个满怀敬意的愿望,脱下手套,坐在钢琴前。潘茜则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雪白的手指轻快地掠过琴键。停下来后,她亲了亲这个孩子,向她告别。她紧紧地拉着她,长久地注视着她。“做个好孩子,”她说,“让你的父亲高兴。”
“我想,这就是我的人生目的,”潘茜回答说,“他没有多少快乐,他是个忧伤的人。”
听到这话,伊莎贝尔满怀兴趣,可又不得不掩饰住自己的心情,觉得这简直是一种折磨。她的骄傲和礼节迫使她这样做;然而,她的思想里却有一些其他的东西,让她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力量,推动她去和潘茜谈论她的父亲,可是她很快就把它遏制住了。如果能听这孩子、让这孩子说说她的父亲,她会多高兴。可是她刚一意识到这些念头,就不敢想下去了。她感到恐惧:她居然想要利用这个小女孩——她为此而自责,而且她还希望能够在空气里留下她陶醉的气息,也许他那敏感的心灵还能感觉得到。她已经来了——已经来了;可是她只待了一个小时。她很快从琴凳上站了起来;可在这个时候,她还是又停留了一会儿,仍然拉着她的小伙伴,让她柔美纤细的身躯靠近自己一些,几乎是嫉妒地看着她,因为她是最亲近他的人。她不得不承认——能够和这个天真、弱小的小家伙儿谈论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将会让她多么兴奋而快乐!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又亲了亲潘茜。她们一起穿过前厅,走到通向院子的大门前。这时,年幼的女主人停下了脚步,充满渴望地望着前方。“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向爸爸保证过,不会走出这道门。”
“你做得对,应该服从他的命令,他对你的要求都是有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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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永远服从他的。可是你什么时候会再来?”
“恐怕很久不会了。”
“希望你能尽快来。我只是一个小女孩儿,”潘茜说,“可是我永远会盼望你的。”那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高大阴暗的门廊下,望着伊莎贝尔穿过整洁晦暗的庭院。大门打开了,射进一片耀眼的光芒,接着,她就消失在大门外的光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