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一位女士的画像》(33)
拉尔夫·杜歇对吉尔伯特·奥斯蒙德的个人优点是有认识的;不过我们知道,那天他和自己那位优秀的朋友谈话的时候,对此却大打了折扣。可是在罗马接下来的游览中,他也许真的会觉得,对于这位绅士的行为举止,自己是有些狭隘。奥斯蒙德每天都有一段时间和伊莎贝尔及她的朋友们在一起,最后让大家都觉得,他是最容易相处的人。谁能看不见呢?他言语机敏,举止得体,性情愉快——也许这正是为什么拉尔夫指摘他这种老式的做派不过是肤浅的交际手腕而已。尽管心怀嫉妒,伊莎贝尔的表亲也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是个讨人喜欢的同伴。没有什么能够搅扰他愉快的心情,他总是知道应该知道的东西,总是能够说出应该说的话,体贴周到,就像你要抽烟时,亲切地为你擦亮火柴。他的快乐溢于言表——对于一个生活中没有多少惊喜的人来说,他真是快乐极了,几乎要拍手欢呼了。这不是说他显得特别的兴致高昂——在欢乐的乐曲声中,他绝不会去用指节敲响那面大鼓:他尤其厌恶高亢刺耳的音符,他称那是乱弹琴。他觉得阿切尔小姐的行为有时过于迅速,甚至有些莽撞。很遗憾,她有这个缺点,要是没有的话,她就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了;她就会像手掌中把玩的光滑的象牙雕刻一样,完全符合他的需要。他的快乐没有声响,而是深埋在内心。在这五月将尽的罗马,他知道了什么叫心满意足,那就像悠然漫步在鲍格才宫[118]的松树下,随意穿行于草坪上甜美的小花和长满青苔的大理石雕塑之间。一切都让他欣喜,这么多让人高兴的东西同时出现,他生平还是第一次。往日的记忆、欢乐,又重新显现;一天晚上,在回自己的小旅馆的路上,他写了一首十四行诗,还给它加了一个题目——《再见罗马》。过了几天,他把这首格律正确又立意新巧的小诗给伊莎贝尔看,说这是意大利的传统——用对缪斯[119]的赞颂来纪念生活中的重要事件。他总是独自地享受快乐:他愿意承认,他经常会痛苦地意识到那些谬误的、丑陋的东西;那露珠般可以想见的幸福极少会洒落在他的头上,滋润他的精神。可现在他很幸福——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如此幸福过。他的幸福建立在庞大的基础之上,简而言之那就是成就感——这是最让人心情舒畅的感觉。奥斯蒙德从来没有享受过太多的成就感,一直忍受着饥饿的煎熬;这一点他很清楚,也经常提醒自己。他经常在心里对自己说:“啊,不。我还没有被宠坏;当然,我没有被宠坏。如果死之前我真的成功了,我一定会彻底地赢得它。”他不由自主地以为,“赢得”这一恩赐似乎只需要暗暗地渴望它就够了,花费的努力也仅限于此。当然,他的人生也不是完全没有成功过;他完全可以向一个旁观者指出,这里、那里,他也曾经勉强得到过一些荣誉。不过,他的成功有些过于久远,有些则微不足道。现在的成功得来的似乎很轻松,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艰巨——也就是说来得很快——这只是因为他做了罕见的努力,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能够花费这么大的精力。能够有什么东西来炫耀自己的“才干”——能够有所展示——一直是他青年时期的梦想;可是随着岁月蹉跎,任何能够明显地证明他世所稀有的才华的条件,都让他觉得越来越庸俗可憎;就好像要灌下一大杯一大杯的啤酒,以此来宣扬自己“酒量大喝不倒”。如果哪家博物馆墙上挂着的一幅无名画作有知觉、有眼睛的话,也许会理解这种特殊的快乐:终于,突然间,人们注意到了这幅画高超却被忽略的风格,辨认出它出自某位大师之手。而他就是女孩经过别人的小小指点后发现的“风格”;现在,不仅她自己欣赏他,她还会将他的高超之处传播到世人那里,而他不需要花费丝毫力气。她会为他效劳,他的等待总算没有白费。
这位年轻的姑娘早已定好了离开罗马的日期,可就在这不久前,她收到了杜歇夫人的电报,大概是说:“六月四号自佛罗伦萨往贝拉乔[120],若你无它想法带你同去。若滞留罗马就不再等。”在罗马滞留是件很惬意的事,可是伊莎贝尔有别的想法,于是她告诉姨妈立刻回佛罗伦萨。她把这告诉了吉尔伯特·奥斯蒙德,他回答说,他已经在意大利度过了很多的夏季和冬天,现在想在圣·彼得大教堂凉爽的阴影下多流连几天。十几天内他不会返回佛罗伦萨,这期间她已启程前往贝拉乔了。这就是说也许有几个月他都不会再见到她。这番谈话发生在我们的朋友们住的旅馆,那是间装修过的大会客室;当时已经很晚了,拉尔夫·杜歇准备第二天就带表妹回佛罗伦萨。奥斯蒙德来的时候发现女孩独自一人;斯塔克波尔小姐结识了一家可爱的美国人,住在四楼,刚刚沿着似乎没有尽头的楼梯上去看他们了。亨利埃塔在旅行时会随意地结交一些朋友,有几个她最珍视的朋友都是在火车的车厢里结识的。拉尔夫在安排第二天的行程,留下伊莎贝尔一个人。房间装修成黄色,仿佛是一片茫茫的荒野。椅子和沙发是橘黄色的,墙壁和窗户上悬挂着紫色和金色的窗帘和帷幕。镜框和画框都夸张华丽,屋顶往上深深凹进去,画满了裸体的缪斯和小天使。对奥斯蒙德来说这个地方丑陋得简直让人难受;俗丽的颜色,虚伪的华丽,就好像庸俗的谈话,自吹自擂,谎话连篇。伊莎贝尔手里拿着一本安培[121]的书,是刚到罗马时拉尔夫给她的;不过,虽然她把书放在膝盖上,手指却茫然地放在那里,没有耐心继续她的学习。她身边的桌子上点着一盏灯,上面罩着粉红色的薄纸灯罩,为整个场景蒙上了一种淡淡的玫瑰色,显得很奇异。
“你说你会回来的,可是谁知道呢?”吉尔伯特·奥斯蒙德说,“我想你很可能就要开始你的世界之旅了。你没有任何回来的必要;你可以做任何你选择的事情;你可以漫游整个世界。”
“啊,意大利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啊,”伊莎贝尔说,“半路上我也会来这里的。”
“在环游世界的路上?不,不要这样做。不要把我们放在括号里——要给就给我们一个整章。我不想在你旅行的路上见你,更希望是在结束之后。我想在你已经疲惫而厌倦的时候再见到你。”过了一会儿,奥斯蒙德又说:“我喜欢那个时候的你。”
伊莎贝尔低垂着眼睛,手指抚摸着安培先生的书。“你好像没做什么,就让事情变得很可笑;我甚至觉得,你也不是完全无意的。你不尊重我的旅行,你觉得这很可笑。”
“你为什么这样说?”
“你看到了我的无知,我的谬误,我这样满世界游荡,好像它属于我一样,而这只不过是因为……因为我有力量这样做。你觉得一个女人不应该做这样的事。你觉得这是鲁莽而不光彩的。”她用同样的口气说,一边用裁纸刀磨着书页的纸边。
“我觉得这是件美好的事情,”奥斯蒙德说,“你知道我的想法——我已经告诉你很多了。我告诉过你,应该让生活成为一件艺术品,你不记得了?你最初显得很吃惊;可是后来我告诉你,在我看来,这正是你在做的。”
她从书上抬起头。“世界上你最厌恶的就是低劣、愚蠢的艺术。”
“也许吧。可我觉得你的生活是清晰而美好的艺术。”
“如果明年冬天我去了日本你一定会嘲笑我的。”她接着说。
奥斯蒙德露出一个明显的笑容,却不是嘲笑,因为两人的谈话中并没有诙谐幽默的味道。事实上,伊莎贝尔很严肃;这他以前也看到过。“你的想象力真是惊人!”
“我说对了。你觉得我的想法很荒唐。”
“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日本,那是我最想看的国家之一。你不相信吗?我那么喜欢漆器?”
“我可没什么理由,我对古漆器也没什么爱好。”
“你有更好的理由——你有去那里的财力。你认为我在嘲笑你,你错了。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觉得我有能力去而你没有,如果你真的认为这很荒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无所不知,而我一无所知。”
“所以你才更需要旅游、学习,”奥斯蒙德微笑着说,“再说,”他又加了一句,好像这一点很重要,“我也不是无所不知。”
他这话很严肃,可是伊莎贝尔并不觉得奇怪,她在想的是,生活中最快乐的时刻——她愿意这样来描述在罗马的些许几天——就要结束了;她沉思着,把这段时光比作是一个古代的小公主,身穿盛装华服,长裙拖地,需要多名侍从或史官执起裙裾——这一段幸福时光就要结束了。这段时间的乐趣大都要归功于奥斯蒙德先生,她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一点;对此她已经做出了足够公正的评价。不过,她对自己说,如果有再也不会见面的危险,也许那也很好。幸福的东西不会重复,而她的航船已经调头,朝向了大海,就像刚刚在一座浪漫的岛屿上享用了紫葡萄的大餐,微风吹起,她又要驶离它了。也许她会回到意大利,发现他已经变了——是一个似乎曾经让她快乐的陌生人;也许最好不要回来冒这个险。可是如果她不再回来,那将是更大的遗憾,它意味着这段乐章就此结束了;她感到一阵心痛,似乎触到了泪腺。这情感让她沉默了,吉尔伯特·奥斯蒙德也沉默了,只是看着她。“去所有的地方,”最后,他用低沉温柔的声音说,“尝试一切;从生活中获得一切。去获得幸福——获得成功。”
“你说成功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能够做你想做的事情。”
“可是,对我来说,成功就是失败!总是自负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会让人厌倦的。”
“没错,”奥斯蒙德安静又敏捷地答道,“我刚刚说过,有一天你也会厌倦的。”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我不知道是否最好等到那个时候,再告诉你我想说的话。”
“啊,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所以不能给你建议。不过,”伊莎贝尔又转了话题,说,“我厌倦的时候是很可怕的。”
“我不相信。有时你会生气——这我相信,尽管我从来没见过。不过我肯定你永远也不会‘乖戾’的。”
“即使我发脾气也不会吗?”
“你不会发脾气的——你会控制它,那将非常美丽。”奥斯蒙德带着崇高而热切的情怀说。“能够看到这种情形,一定是美妙的时刻。”
“但愿我现在就能控制住!”伊莎贝尔紧张地叫道。
“我不担心;我会抱起胳膊,欣赏你。我说的都是认真的。”他的身子向前倾过去,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望着地板。“我想对你说的是,”最后,他抬起眼睛,继续说,“我发现,我爱上了你。”
她立刻站了起来。“啊,等我厌倦了你再说这个吧!”
“等你厌倦了听别人这样说?”他坐在那里,抬起眼睛,望着她。“你可以现在就听,或者永远也不听,这都由你。可是我必须现在就说。”她已经转身走开,可是又停了下来,凝视着他。两人就这样久久地互相注视着——那是人生关键时刻的注视,长久而充满意义。接着,他站了起来,走近她,带着深深的尊敬,好像害怕他表现得过于随便。“我爱上了你,千真万确。”
他重复着那句话,语气是那么冷淡、任性,好像只是为了说出来,而不指望得到什么回应。泪水涌入她的眼睛:她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好像滑动了一道精美的门闩——是向后,还是向前,她无法说清。他站在那里,那些话让他显得那么优美、慷慨,赋予他初秋般金色的气息;可是,说实话,她还是退却了——尽管仍然面对着他。就像以往一样,遇到类似的情况,她仍然是退却。“哦,请不要这样说。”她说,强烈的口气中透露中一种恐惧,好像这一次她同样害怕选择,害怕必须做出决定。她的内心深处埋藏着一种感觉,在她的意识里,那是一种可以信赖的情感,等待着被唤起。它的力量似乎能够驱逐所有的恐惧,可她却感到害怕。它就像银行里的大笔存款,储存在那里——你会害怕哪天不得不去动用它。仿佛一旦触动了,它就会全部迸发出来。
“对你来说,我想,这没什么重要的,”奥斯蒙德说,“我没有什么可给你的。我所拥有的——对我来说足够了,对你却不够。我没有财产,没有名气,没有任何外在的优势。所以,我什么也给不了你。我告诉你我爱你,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不会让你不悦,也许有一天会带给你一些快乐。它让我快乐,相信我。”他站在她的面前,体贴地向她俯过身去。他的手颤抖着,缓缓转动着刚才摘下来的帽子,这动作显得很窘迫,却很可敬,并不古怪。他抬起头,他的脸尽管遭受了强烈的感情的劫掠,却坚定而优美。“这丝毫不让我痛苦,因为它很简单。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女人。”
伊莎贝尔审视着处于这样一个角色中的自己——看得很专注;啊,她让这个角色充满了魅力,她想。可是,她要说的话并没有表露一点内心的自鸣得意之感。“你没有让我不悦,可是你应该知道,即便你没有触犯谁,也可能给她带来搅扰和烦恼。”“搅扰”,她听到自己说,这真是个可笑的字眼。可是当时她能想到的就是这个愚蠢的词。
“我完全清楚。当然你会觉得意外,感到吃惊。可是,如果仅此而已,它很快就会过去的。也许还会留下些什么,它也许不会让我感到羞愧。”
“我不知道会给我留下什么。无论如何,你看,我并没有六神无主,”伊莎贝尔说,脸上挂着一个苍白的微笑,“我还没有被搅扰到无法思考的地步。而现在我想的是,很高兴我们马上就要分别了——我明天离开罗马。”
“这个我当然无法同意。”
“我几乎不认识你。”她突然说;接着脸就红了,因为她听到自己说的正是几乎一年前对沃伯顿勋爵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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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走,就会了解我了。”
“我会在别的时候再做这件事。”
“希望如此。我很容易了解。”
“不,不,”她强调说——“你不真诚。了解你并不容易;没有比你更难了解的人了。”
“啊,”他笑了,“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了解自己。也许我是在吹嘘,不过确实是这样的。”
“很可能,不过你很聪明。”
“你也是,阿切尔小姐!”奥斯蒙德大声说。
“刚才我可不是。不过我还是有一些聪明的——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走吧。再见!”
“上帝保佑你!”吉尔伯特·奥斯蒙德说,一边抓住了伊莎贝尔的手。她并不想把手给他,却没有做到。然后,他又说道:“如果我们再见面,你会发现我和你离开的时候一样。如果我们再也见不到了,我也会一如既往。”
“非常感谢。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