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一位女士的画像》(31)
我无法充分地描述我们的年轻姑娘如何被罗马深深地吸引,分析她踏在古罗马会议广场遗址[109]的路面上的感觉,或记录她跨过圣彼得大教堂的门槛时脉搏跳动的次数——我不会去做这样的尝试。我只要说一句话就足够了:她的印象正是像她这样一个涉世未深、充满渴望的人会感受到的。她一直热爱历史,而眼前就是历史;它就在街道的石头上,在太阳的光束里。任何伟大的事件都会让她浮想联翩;而在罗马,她的目光所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曾经发生过某件伟大的事。所有这些都强烈地撼动着她,然而撼动的却是她的内心。她的同伴们会觉得她比平时要沉默,而拉尔夫·杜歇,当他似乎无精打采、目光呆滞地越过她的头顶,遥望远方的时候,其实是在全神贯注地观察她。伊莎贝尔自己觉得非常快乐;她甚至愿意承认,这是她品尝到的最快乐的时刻。人类的过去是那么可怕沉重,可是那近在眼前的感觉,仿佛让它突然插上了翅膀,在湛蓝的天空飞舞。不同的感觉交织在她的心头,她简直不知道它们会将她带往何处。她压制着内心的喜悦,在沉思中四处游览,感觉到的往往比她实际看到的更丰富,同时很多在默里[110]的书中提到的东西她却没有看到。罗马,就像拉尔夫说的,关照的是人的心灵。成群的喧闹的游客已经离开,那些肃穆的地方又回复了原本的庄严。天空一片碧蓝,从长满青苔的裂缝中喷溅的泉水已不再冰凉,而那汩汩的音乐也更加清晰;在温暖明亮的街道上,无意中在角落里你会发现簇簇鲜花。一天下午——那是我们的朋友们在罗马停留的第三天——他们去古罗马会议广场遗址看最新的发掘。最近一段时间,这样的工作加大了力度。他们沿一条现代的街道走下来,来到了圣道[111],迈着敬仰的步伐漫步其上;然而,每个人的敬仰又各不相同。亨利埃塔·斯塔克波尔感受最强烈的是古罗马的街道铺设得很像纽约;古老的街道上,战车留下的辙痕很深,清晰可辨,而纽约街头的钢铁车辙则代表着美国生活的高强度、快节奏,喧闹刺耳,这两者何其相似。太阳已经开始西沉,天空雾蒙蒙的,闪着金光;那些断裂的石柱,模糊的基座,在废墟上交错地投下长长的影子。亨利埃塔和班特林先生走开了,班特林把尤利乌斯·凯撒说成一个“厚脸皮的老小子”,把亨利埃塔逗乐了;拉尔夫详细地为我们的女主人公解释着、说明着,似乎早已做好了准备,要满足她那倾听的耳朵。几个谦卑的导游还在当地逗留,其中一个听候着二人的差遣,历史学家般重复着他的课程,尽管旅游的旺季已近尾声,却依然无损它的流利。广场远远的一角正在进行挖掘,导游就提议,如果先生和小姐愿意过去,也许能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这个主意博得了拉尔夫的兴趣,可伊莎贝尔因为走了很多路,已经很疲惫了,就敦促同伴,尽管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她会在原地耐心地等待。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方,正合她的心意——让她愿意独自待一会儿。于是,拉尔夫就随同导游过去了,而伊莎贝尔则坐在一根倒落的石柱上面,附近就是朱庇特神庙[112]的遗址。她渴望短暂的孤独,却没能享受多长时间。她的四周是凸凹不平的废墟,那是罗马的过去,经过漫长的岁月侵蚀,却依然留下那么多个体生命的痕迹。尽管充满浓厚的兴趣,她的思绪却没有在这废墟上过多停留,而是经过一连串难以追述的微妙跳跃,漂移到别的领域和事情上;它们对她更加有吸引力。在罗马的过去与伊莎贝尔的未来之间,是一段遥远的距离,而她的想象却轻易地将它一步跨越,舒缓地盘旋在离她更近、更富饶的地方。她的眼睛望着铺在脚下的一排破碎却依然整齐的石板,陷入了沉思,没有听到走近的脚步声,直到一个身影映入眼帘。她抬起头,看见一位绅士——那绅士不是拉尔夫,不是他已经从挖掘的地方回来了,说很无聊。眼前这位先生也和伊莎贝尔一样惊诧;他脱下帽子,望着惊讶中的伊莎贝尔发白的脸。“沃伯顿勋爵!”伊莎贝尔失声叫道,一边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是你。我刚转过弯来,就碰上了你。”
她四处张望张望,一边解释说:“我自己在这里。不过我的同伴们刚刚离开我。我表哥去那边看他们工作去了。”
“啊,”沃伯顿勋爵的眼睛朝伊莎贝尔指的方向远远望去,说,“是的,我看到了。”此刻,他已经恢复了镇定,能够稳稳地站在她面前,他似乎想表现一下自己的镇定,可是显得很亲切。“别让我打搅你,”他说,看了看她身后那根废弃的石柱,“恐怕你很累了。”
“是的,我的确有些累了,”她犹豫了一会儿,可还是坐了下来,说,“不要让我妨碍你。”
“没什么。我是一个人,什么事也没有。我不知道你在罗马。我从东方过来,只是经过这里。”
“你在做一次长途旅行。”伊莎贝尔说,她从拉尔夫那里知道沃伯顿勋爵不在英国。
“是的,我到国外已经六个月了——就在最后见你不久。我去了土耳其、小亚细亚;前几天从雅典过来。”他试图不要显得窘迫,可这并不容易,他凝视了眼前的姑娘一会儿,只能放弃。“你希望我离开吗,还是允许我待一会儿?”
他的话让她很感动,说道:“我希望你不要离开我,沃伯顿勋爵,我很高兴能见到你。”
“谢谢你这么说。我可以坐下吗?”
伊莎贝尔当作座位的那根柱子刻有凹槽,可以为几个人提供休息的地方,即便是对勋爵这样一个身材高大的英国人也绰绰有余。于是,那个伟大阶层的样板,就坐在了我们的年轻姑娘身边;在五分钟内,他随意地问了她几个问题,却不知道伊莎贝尔的回答是什么,有的问题他居然问了两遍;他也告诉了她很多自己的情况,但伊莎贝尔比他镇静得多,他的话都一无遗漏地进入了她女性细密的意识中。他不止一次地重复说,没想到会遇上她;很明显,这次偶遇让他猝不及防。他语无伦次,说到某些东西保存完好,又忽而说它们很庄重,说到某些东西是多么可爱,又忽而感叹它们是多么不可思议。他晒黑了,显得温暖而灿烂,甚至浓密的胡须也被亚洲的火焰烤得发亮。他穿着宽松的混纺质料的衣服——在国外的英国人经常这样穿着,既为了方便,也为了显示自己的英国身份。他安静的双眼看起来是那么令人愉悦,古铜色的皮肤新鲜而干燥,他身材魁梧,举止谦逊,一望而知就是一个绅士,一个旅行者;他是英国人的代表,无论是在什么地方,任何对英国人抱有亲切的情感的人都不会否认这一点。伊莎贝尔注意到了这些,也为自己一直喜欢他而高兴。尽管有些慌乱,沃伯顿勋爵保留了自己所有的优点——那些品质仿佛是一座华美房屋的本质——如果可以这样比喻的话,就像内部的固定装置和装饰,不会轻易移动,从而变得庸俗,只有整体的崩裂才会使之挪动。他们自然而然地谈到了很多发生的事情:伊莎贝尔的姨父的过世,拉尔夫的健康状况,她怎么过的冬季,她的罗马之旅,何时回佛罗伦萨,这个夏天的安排,他们住的旅馆;又说起了沃伯顿勋爵的旅行,他的行程,目的,看到了什么,以及现在的住所。最后,两人都停了下来,这片刻的沉默似乎比两人已经说过的话还要多,几乎不需要他来说最后一句话。“我给你写过好几次信。”
“给我写信?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你的信。”
“我没有寄。都烧掉了。”
“啊,”伊莎贝尔笑了,“你烧了比我烧了更好。”
“我想你不会喜欢的。”他接着说,他的简单打动了她。“我觉得,好像我没有权利用信件来打搅你。”
“我会很高兴有你的消息的。你知道我多么希望……希望……”可是她停了下来,如果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那将会很直白。
“我知道你会说什么。你希望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沃伯顿勋爵的表达确实很直白;可是他似乎很愿意这样说。
她觉得,自己也只能说:“请不要再说这些了。”可她又意识到,这和刚才勋爵的话相比,听起来也好不了多少。
“如果你允许我说,那将是对我的小小安慰!”她的同伴坚定地大声说道。
“我不能违心地去安慰你。”女孩说。她安静地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向后一仰,内心感到一阵胜利的欢乐。六个月前,她的回答没有给他多少满足。是的,他迷人,强大,英勇;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可是她的回答还是一样。
“你不去试图安慰我,这很好,这也由不得你自己。”在这样一种奇怪的胜利感中,她听到了他的回答。
“我希望我们会再见面。因为我不害怕你会再让我觉得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是如果你这样做的话——它带给我的痛苦将会比快乐更多。”说着,她有些刻意地庄重地站了起来,看着她的同伴。
“我不想让你感觉痛苦;当然我没有权利这样说。我只想让你知道一两件事——这样,似乎对我也更公平一些。以后我再也不会回到这个话题。去年我对你说的话都是我感受至深的;我无法去想别的事情;我试图忘却——积极地,有计划地去忘却。我试图去注意别人。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可是,我没有成功。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我才到国外去——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别人说旅行可以转移注意力——对我却没有用。自从见你最后一面以来,我一直在不停地想你。现在我还是一样。我依然爱你,当时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依然没有改变。就在此刻,在我对你说话的时候,我又一次悲哀地感觉到,我是多么难以自拔地爱着你。啊——我无法不这样说。可是,我并不是要坚持;只是这一刻而已,一会儿就过去了。也许我还要说一句,就在我碰到你的几分钟前,尽管我根本没想到会遇见你,我以我的名义担保,我正希望着能够知道你在哪里。”他已经恢复了自制,说完后就完全自如了。他就像在对一个小小的委员会演讲——平静而清晰地做着一个重要的陈述;不时地看看一张藏在帽子里的小纸条(这帽子摘下后没有再戴上)。而委员会一定会觉得他的陈述是真实可信的。
“我经常想起你,沃伯顿勋爵,”伊莎贝尔说,“你要相信,我经常想你。”接着,她换了一种口吻,更加温柔,却不让她的话有更多的意味:“这对我们两个都没有什么不好。”
他们一起走过去,她很快问起了他的妹妹们,又请他代为问候她们。他没有再提起两人之间那个重大的话题,只是在清浅安全的水域轻轻点几下。不过,他想知道她何时离开罗马,得知她在这里的期限后很高兴地说那个日期还很遥远。
“刚才你为什么说你只是路过罗马?”她有些担心地问。
“啊,我说路过,并不是说我们可以把罗马当作是克拉法姆火车站[113]。路过罗马是说在这里停留一两个星期。”
“就直接说吧,我在这里的时候,你也会在这里!”
他微红的脸色,他的微笑,似乎是他的回答。“你不会喜欢的。你会害怕我经常见你。”
“我是不是喜欢,没有关系。我当然不能让你因为我的缘故离开这个可爱的地方。不过说实话,我有些害怕。”
“害怕我会重新开始?我保证我会很小心的。”
他们渐渐停下了脚步,此刻面对面地站着。“可怜的沃伯顿勋爵!”她充满同情地说,希望这话对两人都好。
“的确,沃伯顿勋爵很可怜。可是我会小心的。”
“也许你会难过。可是你不能让我难过。我不允许。”
“如果我相信我能让你难过,我一定会试一试的。”听到这个她又抬起了脚步,他也跟上前去。“我再也不会说一个让你不高兴的字了。”
“很好。如果你说了,我们的友谊也就结束了。”
“也许有一天——过一段时间——你会给我许可。”
“许可你让我不高兴?”
他犹豫了一下。“让我再告诉你……”可是他克制住了自己,“我会把它藏起来的,我会一直藏着它。”
拉尔夫·杜歇观看发掘现场的时候,斯塔克波尔小姐和她的护卫也来了,现在,三个人从挖掘地点周围一堆堆的泥土和石块后面浮现了出来,看到了伊莎贝尔和她的同伴。可怜的拉尔夫惊喜交加,大声向朋友打着招呼,亨利埃塔则尖声叫道,“天哪,是那个勋爵!”拉尔夫和他的英国邻居简单庄重地互相问候——在英国的邻居之间,长时间分离后都会用这种方式来打招呼。斯塔克波尔小姐用她大大的眼睛理智地打量着这个晒得黑黝黝的旅行者,不过很快就和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物建立了联系。“我想你不记得我了,先生。”
“哦,不,我当然记得你,”沃伯顿勋爵说,“我邀请你来我家。可你没有来。”
“不是什么人邀请我都会去的。”斯塔克波尔小姐冷冷地说。
“啊,那我不会再邀请你了。”洛克雷的主人笑着说。
“如果你再邀请的话,我一定会去的,一定!”
兴高采烈的沃伯顿勋爵也显得很肯定。班特林先生一直站在一边,没有说话,趁这个空儿向勋爵阁下点了点头,后者亲切地说了一句“哦,原来你也在这儿,班特林”,然后是两人的握手。
“哼,”亨利埃塔说,“我不知道你也认识他!”
“我想不一定我所有的熟人你都认识。”班特林先生幽默地说。
“我以为如果一个英国人认识一个勋爵,他一定会告诉别人的。”
“啊,恐怕班特林羞于提到我。”沃伯顿勋爵又笑了。这让伊莎贝尔很高兴,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和大家一起回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上午她写了两封长信——一封给姐姐莉莲,一封给梅尔夫人,不过在两封信件里面,她都没有提到,一个曾经遭她拒绝的求婚者又用另一次求爱威胁着她。星期天的下午,所有虔诚的罗马人(而最虔诚的罗马人往往是来自北方的蛮族)都会依据习俗,到圣彼得大教堂做晚祷;我们的朋友们也商议好一起驾车去教堂。午饭后,离马车过来还有一个小时,沃伯顿勋爵来到巴黎旅馆拜访两位女士,拉尔夫·杜歇和班特林先生一起出去了。来访者似乎要向伊莎贝尔证明昨天晚上做出的承诺;他既小心又坦率——没有固执地纠缠,也没有僵硬地疏远。他让伊莎贝尔去判断,他会是一个多么好的朋友。他说到了他的旅行,波斯、土耳其;斯塔克波尔小姐问到这些国家是不是“值得”她去,他向她保证这些地方为一位女性的事业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伊莎贝尔对他做出了公正的判断,可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向她证明自己的真诚和教养,他期望得到什么回报。如果他只是想软化她,只是想告诉她他是一个好人,那他大可不必。她了解他所有的优点,不需要他现在做的这些来说明。此外,他现在罗马,让她觉得一切都在复杂化,不过这却是一种错误的复杂——她喜欢的是事情沿着正确的方向复杂化。沃伯顿勋爵结束了他的拜访,说他会在圣彼得找她,还有她的同伴们。伊莎贝尔只能说,请他一切以自己方便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