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一位女士的画像》(30)
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又来见伊莎贝尔了,也就是说,他去了克里桑蒂尼宫。他在这里也有其他的朋友,对杜歇夫人和梅尔夫人也一直不远不近,彬彬有礼。可是两位夫人中的头一位还是注意到,在两个礼拜中他造访了五次。她把这和另外一个事实比较了一下——对此她并不需要费力就可以回忆起来:通常,每年两次拜访就足够他表达对杜歇夫人尊贵身份的敬意了,而且他从来不会选择梅尔夫人住在这里的时候来拜访她——梅尔夫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住几天。他不会是为梅尔夫人而来的;他们是老朋友,他从不需要专门为她而这样劳烦。他不喜欢拉尔夫——这个拉尔夫告诉过她——所以,也不大可能是奥斯蒙德先生突然对她的儿子有了兴趣。拉尔夫一向不露声色,把一件文雅的外衣披在身上,它就像一件没有做好的松松垮垮的外套,并不太合身,可他却从不脱掉。他认为奥斯蒙德先生是个很好的伙伴,而且,出于好客,愿意在任何时候见他。不过他并不自鸣得意,觉得最近他们这位客人的频繁造访是为了修复过去的隔阂;他对当前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伊莎贝尔是吸引奥斯蒙德的人,而且,公正地说,她也具备足够的吸引力。奥斯蒙德是一个批评家,一个追求最完美事物的人,因此,对于这样一个罕见的尤物,他当然会充满好奇。所以,当母亲对他说,奥斯蒙德先生心里的想法很清楚时,拉尔夫回答说,他很同意她的观点。很早以前,杜歇夫人就把他放在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交往名单里;尽管她不太明白,他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什么方法——看起来毫不费力,却很聪明——能够让他在任何地方都广受欢迎?因为他不是一个常来打扰的客人,也就没有机会让她讨厌,而且,他在她面前表现得好像他有没有她完全无所谓,就像她有没有他也无所谓,而这种品质,她一直认为,提供了和她交往的基础,尽管这很奇怪。不过,想到他脑子里盘算的是要和她的外甥女结婚,这就让她很不高兴。这样的结合,在伊莎贝尔这边来看,几乎是病态,是自甘堕落。杜歇夫人清楚地记得,那个姑娘刚刚拒绝了一位英国贵族,而一个连沃伯顿勋爵都无法征服的年轻小姐,怎么会满足于一个的业余美国艺术家,一个中年鳏夫,还带着一个离奇的孩子,默默无闻,收入不明?这根本不符合杜歇夫人对成功的理解。大家可以看到,她对婚姻采取的并不是感情的观点,而是政治的——这种观点通常是很有理由的。“我相信她,她不会傻到听他的话的。”她对儿子说;拉尔夫回答说,伊莎贝尔听不听他的话是一回事,而怎么回答他的话又是另一回事。他知道,她已经听过很多人说的话,可是,就像他父亲说的,她又反过来让他们听她的话;而且,在他认识她的这区区几个月里,又看到了一个新的追求者出现在了她的大门口,这真是很有趣。她想领略人生,而命运的确如她所愿;一连串优秀的绅士拜倒在她的裙下,这比其他任何情况都对她有好处。拉尔夫不相信她会停留在第三个。她会半开着大门,保留着谈判的机会;可是她绝不会允许第三方进来。拉尔夫把自己的想法,就用这样的风格,告诉了他的母亲;而杜歇夫人则看着他,好像他是在跳快步舞。他说话的方式太有想象力,太生动了,也许他用聋哑人的语言和她说话还更好一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你的比喻太多了;我可不懂那些象征或暗喻。所有的语言中我最尊敬的两个字就是‘是’和‘否’。如果伊莎贝尔想和奥斯蒙德先生结婚,她就会这么做,所有你那些比喻都没有用。让她自己去为她所做的事找个好比方吧。关于那个美国的年轻人,我知道的不多;我想她没有花很多时间考虑他,恐怕他也没有耐心等她了。只要她看上了奥斯蒙德先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嫁给他。这很好;没有人比我更加赞成自我满足的了。可是她喜欢那些奇怪的东西,完全有可能因为奥斯蒙德先生那些漂亮的观点,或者那些米开朗基罗手稿之类的东西而嫁给他。她希望做到无私,好像天底下她是唯一一个处在自私的危险之下的人!等他有了她的钱来花的时候,他会很无私吗?你父亲去世之前,她就是这么想的,这之后她就更是这么认为了。她应该嫁给一个她可以确信是无私的人,而最好的证据就是他有自己的财产。”
“亲爱的母亲,我并不担心,”拉尔夫说,“她是在愚弄我们大家。她要让自己高兴,这当然;不过,她的方式是既要近距离地观察人性,又要保持她的自由。她已经开始了探索的征程,我想,她不会在一开始,因为奥斯蒙德先生的一个手势,就改变航程。她也许会稍稍放慢一下航速,停留片刻,可是在我们知道之前,她的航船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请原谅,我又用比喻了。”
杜歇夫人也许可以原谅拉尔夫的暗喻,却无法对伊莎贝尔放心。她担心地对梅尔夫人说:“你什么都知道;也一定知道这个:那个奇怪的家伙是不是在向我的外甥女求爱?”
“吉尔伯特·奥斯蒙德?”梅尔夫人睁大了她清澈的眼睛,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惊讶地说道,“上帝保佑,会有这样的事?!”
“难道你就从来没想到过?”
“你这话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不过说实话,我真没想到。可是,”她又说道,“伊莎贝尔有这个想法吗?”
“哦,我要去问问她。”杜歇夫人说。
梅尔夫人想了想。“别让她有这个想头。这件事应该去问奥斯蒙德先生。”
“我可不能,”杜歇夫人说,“我不能让他当面质问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考虑到伊莎贝尔的情况,他一定会这么说的,脸上还会带着那副模样。”
“我去问他。”梅尔夫人自告奋勇。
“可是,这事——对他来说——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正因为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才能去说。这不关我任何事,所以他就可以随便支吾我。可是,从他的话里我就能知道他的真实想法。”
“等你打探出眉目了,千万让我知道,”杜歇夫人说,“不过,如果我不能去问他,至少我能去问伊莎贝尔。”
她的同伴觉察到,这是要去警告伊莎贝尔。“别这么快就跟她说,她会浮想联翩的。”
“我这辈子从来没干涉过谁的想法。可是我一直相信,她会干出——嗯,不合我心意的事的。”
“是的,你不会喜欢的。”梅尔夫人语气肯定地说。
“你说我怎么会喜欢?奥斯蒙德先生没有一丁点儿实在的东西给她。”
梅尔夫人又一次沉默了,若有所思地微笑着,嘴唇比过去更加迷人地向左角翘起。“我们来说说清楚。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当然不是最有希望的一个。不过他这个人,在有利的情况下,会很让人动心的。据我所知,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让人动心了。”
“别跟我说他那些风流韵事!大概都是些无情无义的勾当,在我看来一文不值!”杜歇夫人大声说,“正是因为你说的这些,我才希望他不要再来了。他在这世上,除了十几幅古画,一个没教没养的小丫头,一无所有!”
“那些古画现在值很多钱,”梅尔夫人说,“他的女儿还年幼无知,不会有任何害处。”
“也就是说,那是个无聊的小丫头。你是这个意思吧?在这里,没有财产,她没指望能嫁进好人家;所以,伊莎贝尔要么养活她,要么给她备一份好嫁妆。”
“伊莎贝尔也许不会反对好好待她的。我看她蛮喜欢那个可怜的孩子的。”
“所以,奥斯蒙德先生更应该待在家里,不要乱跑。不然的话,过不了一个星期,我的外甥女就会得出结论,她的人生使命就是要证明,继母也会牺牲自己——而为了证明这一点,首先她必须先成为一个继母。”
“她会是个可爱的继母,”梅尔夫人微笑着说,“不过,我很赞同你的话,她最好不要匆忙地就决定自己的人生使命。要改变一个人的使命,就像改变一个人的鼻子的形状一样困难:它们都处在核心地位,一个位于脸的中央,一个处于性格的中心——必须从很早就开始。不过我会去弄清楚,回来告诉你的。”
所有这些伊莎贝尔一概不知;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和奥斯蒙德先生的关系正在他人的热议中。梅尔夫人没有说过任何让她警觉的话;也没有特意地提起过他,就像对其他任何佛罗伦萨的绅士一样,无论是本地的还是外国的,这些人现在正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见阿切尔小姐的姨母。伊莎贝尔觉得他很有意思——她得出这样的结论,她喜欢这样想他。从他山顶的房子回去时,她的心中已经带走了一幅画面,而她后来对他的了解,丝毫没有冲淡它;它融合了其他的猜想与憧憬、往事中的往事,如此和谐地幻化在她的眼前:一位安静,智慧,敏感,高贵的绅士,漫步在甜美的阿诺河谷上方长满青苔的阶地,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她的清纯为童年的优美增加了新的魅力。这画面没有明媚华美之处,她却喜欢它暗淡柔和的色调,和弥漫其间的夏日黄昏的氛围。它诉说着内心的故事,切切地打动着她;它表现了一种选择,在各种事物、主题之间的选择,在——她应该如何表达?——贫乏的联系和丰富的联系之间的选择;它绘出了一个迷人的地方,一种孤独、勤勉的生活;那生活中有过去的忧伤,也许今天还会隐隐作痛;有骄傲的情怀,也许包含了过多的自尊,却是一种高贵;那生活关注的是美,是碧玉无瑕,那么自然,又那么和谐,让它仿佛在画面的下方延伸,流淌过画家布置的远景,那整齐匀称的意大利花园中层层的台阶,阶地和喷泉——让那忧虑却无奈的父亲的情怀,天然露珠般滋润着贫瘠干涸的土地。而在克里桑蒂尼宫,奥斯蒙德先生的举止依然如旧;刚开始似乎有些踌躇胆怯——哦,毫无疑问,他是那么的害羞!——然后就会拼尽全力去克服它(只有同情的眼睛才会看到这一切);这样努力的结果是轻松活泼的言谈,非常肯定却有些咄咄逼人,而且总是充满意味。奥斯蒙德先生的言谈中透露着自我炫耀的迫切愿望,但是并没有因此而有什么不妥;他坚信自己的想法,传达出很多坚定的信号,这让伊莎贝尔毫不困难地相信,他一定是个真诚的人——比如,他会明白而又得体地感谢任何赞同他的话,特别是阿切尔小姐说的话。让这位年轻姑娘喜欢的还有,尽管他说的话很有趣,却不像她见过的某些人一样,是为了达到什么哗众取宠的“效果”。他发表自己的意见时,会出现很奇怪的情况,就好像他早已习惯了这些观点,每天都和它们生活在一起;好像它们是一些用旧的、磨光的圆柄、把手、手柄,材质优良,只要需要,随时可以安装成新的手杖——而不是因为急需而现从普通的树木上匆忙折下来的枝条,拿在手上挥舞起来,都显得太新,太扎眼。有一天,他带来了自己的小女儿;伊莎贝尔也很高兴又见到这个小姑娘。她走到在场的每个人面前,让他们亲吻自己的额头,让伊莎贝尔觉得,她活生生就是法国戏剧中天真无邪的少女[100]。伊莎贝尔从未见过潘茜这样的小女孩;美国女孩完全不一样——英国少女也不同。她恰如其分地待在自己在这世上的小小位置上,显得那么和谐,那么完美;人们可以看到,她的思想是那么天真,那么幼稚。她坐在伊莎贝尔旁的沙发上,穿着纱罗的轻薄小外套,戴着梅尔夫人给她的一双实用的灰色单扣小手套。她就像一张白纸——外国小说中理想的少女[101]。伊莎贝尔希望在这张洁白光滑的纸面上,写下的是熏陶性格、开发心智的文字。
吉米奈伯爵夫人也来拜访伊莎贝尔了,不过伯爵夫人可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她当然不是一张白纸,而是已经布满了不同的人留下的笔迹。杜歇夫人并不以她的来访为荣,说她的身上污点斑斑,一目了然。的确,伯爵夫人在克里桑蒂尼宫的女主人和罗马来的客人之间引发了很多讨论。聪明的梅尔夫人并不总是令人厌倦地附和别人,她会恰当地利用这里的女主人所能接受的表达异议的限度,巧妙自如地提出不同的想法。杜歇夫人声称,这个道德败坏的女人一定很早就明白,她在克里桑蒂尼宫不受尊重,而她此刻居然出现在这里,真是厚颜无耻。伊莎贝尔已经大概知道了这个屋檐下流行的对伯爵夫人的评价:大概意思是,奥斯蒙德先生的姐姐行为失检,又处理不善,完全失控——至少,只要问到这些事,都会得到这个结果——导致她声名狼藉,关于她的流言四处传播,各不相同,没有固定的说法。她的婚姻是母亲安排的——那是一个更能干的女人,觊觎外国的贵族头衔,而现在,她的女儿,公道地说,也许已经对那头衔全不在意了——嫁给了一个意大利贵族。他大概有什么口实落在她手上,让她决心报复,浇灭心头怒火。不过伯爵夫人也大大安慰了自己一番,甚至行为放肆。而她的借口也早已湮没无考,消失在她错综复杂的经历中了。尽管伯爵夫人过去就想来,杜歇夫人却从来没有同意过接待她。佛罗伦萨并不是一个奉行清规戒律的城市,可是杜歇夫人却说,即便如此,一定的界限也是要的。
梅尔夫人却热情而机智地为这位不幸的夫人辩护。她说,她不明白杜歇夫人为什么要把这个女人当替罪羊;她没有造成任何真正的危害,只不过是好事没做好。界限当然是要划的,可是要划就要划直:如果把吉米奈伯爵夫人排除出去,那一定是一条弯曲的粉笔线。如果是那样的话,杜歇夫人最好关上她的大门;只要她留在佛罗伦萨,这恐怕是最好的做法了。我们要做到公正,不能随意地排斥某人。伯爵夫人的行为当然不够谨慎,那是因为她不如其他女人那么聪明。她是个好人儿,只是太不聪明;可是,从什么时候起,这成了将一个人驱逐出上流社会的理由了?再说,关于她的绯闻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说明她已经痛改前非,还有什么比她热切地希望加入杜歇夫人的圈子能更好地证明这一点呢?伊莎贝尔对这些有趣的争执不置可否,甚至连听的兴趣都没有。她对这位不幸的夫人很友好,很热情,这已经足够了。伊莎贝尔觉得,无论她有多少过失,可有一样优点,她是奥斯蒙德先生的姐姐。既然自己喜欢弟弟,也应该试着去喜欢姐姐。虽然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可她还是能够做些简单的推理。在山顶的时候她对伯爵夫人的印象不怎么好,不过很高兴有机会补救。奥斯蒙德先生不是说了吗?她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人。吉尔伯特·奥斯蒙德这句话很简略,不过梅尔夫人对它做了进一步补充。梅尔夫人告诉了她很多奥斯蒙德没有说的东西,包括可怜的伯爵夫人的婚姻,还有那不幸的后果。伯爵是古老的托斯卡纳家族成员,可是却没有多少财产,所以很愿意接受艾米·奥斯蒙德,以及她的母亲提供的一笔有限的嫁妆——数目大概相当于弟弟得到的那份遗产;因此,尽管艾米是否美貌值得怀疑,却没有妨碍她的人生。不过,吉米奈伯爵后来继承了一笔钱,就意大利人来说,现在他们很富有了,不过艾米一向穷奢极侈。伯爵是个无耻的恶棍,让妻子抓到很多口实。她没有孩子,三个孩子都在不满一岁的时候就夭折了。她的母亲自以为学识优雅,颇为自负,在报纸上发表一些叙事诗,还为一份英国周刊撰写关于意大利的文章。伯爵夫人结婚三年后,她的母亲去世了。有关她父亲的情况,就如同朦胧的黎明一样,消失在美国大陆那边。不过据说最早以富有放浪著称,而且早已不在人世。梅尔夫人说,这些从奥斯蒙德身上都可以看到——看得到他是在女人的教养下长大的;不过,公平地说,别人都会以为,抚养他的一定是个更理性的女性,而不是那个美国科琳——奥斯蒙德夫人喜欢别人这么叫她。丈夫死后她把孩子们带到了意大利,杜歇夫人还记得她刚到时那几年的样子,而且认为她是个讨厌的势力鬼。不过,对杜歇夫人来说,这样的评价可是很反常,因为她自己也和奥斯蒙德夫人一样,赞成政治性的联姻。伯爵夫人是个不错的朋友,不像看起来那么愚蠢;跟她在一起只要记住一条原则就够了,那就是不要相信她说的任何一句话。梅尔夫人总是尽力把她说得很好,这都是为了她的弟弟。奥斯蒙德先生感谢任何对艾米的友善之举,因为他有些觉得(如果他不得不承认的话)她损毁了他们的名声。当然,他不喜欢她的风格,她大呼小叫,眼里只有自己,品位低俗,亵渎一切真理:她折磨他的神经,她不是他喜欢的那类女人。那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哦,正好是伯爵夫人的反面,一个习惯于把真理当作神圣的女人。伊莎贝尔都无法记清,在半个小时之内,她的客人就亵渎了多少次真理:她觉得,伯爵夫人就是个实在的傻瓜。她说的全都是她自己;她多么高兴认识阿切尔小姐;谢天谢地,她是个真正的朋友;佛罗伦萨人有多么卑鄙;她是多么厌烦这个地方;她多么想换个地方住住——伦敦,巴黎,华盛顿;在意大利,除了一些旧花边,几乎不可能找到什么漂亮的穿戴;世界到处都在变得那么可爱,而她过的是一种多么痛苦多么闭塞的生活。梅尔夫人饶有兴趣地听着伊莎贝尔的复述,不过,她其实并不需要听到这些来打消心中的恐惧。她并不害怕伯爵夫人,而且,她还能表现得不怕她——这是最正确的做法,而她做得到。
这时,伊莎贝尔还有一位客人。这个人,即便是在她背后,也很难说她的好话。那就是亨利埃塔·斯塔克波尔。杜歇夫人去圣雷莫后,她也离开了巴黎,照她所说的,一边工作,一路南下,沿意大利北部各城市,于五月中旬到达了阿诺河地区。梅尔夫人仅仅瞟了她一眼,就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透。她强压着心头的绝望和痛苦,决定忍受她。事实上,她下定决心去喜欢她。她不是一朵玫瑰花,闻之清香,可她会是一株荨麻,握之扎手。梅尔夫人亲切地把她打入了无关紧要的一类人物,而伊莎贝尔觉得自己没有看错朋友的智慧,早已知道她会如此宽宏大量。亨利埃塔的到来是班特林先生公布的。他从尼斯过来——亨利埃塔当时在威尼斯——希望能在佛罗伦萨见到她,可她还没到,只好失望地来到了克里桑蒂尼宫。亨利埃塔是两天后到的,而且让班特林先生激动难耐;这完全可以理解,因为自从凡尔赛一别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大家都觉得他的情况很有趣,不过只有拉尔夫·杜歇说了出来。那是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别人,班特林抽着一根雪茄,拉尔夫就尽情地揶揄了一番“评论狂”亨利埃塔和她的英国后援,把两人的故事演绎成了一出——天知道是什么——疯狂喜剧。好先生班特林好心好意地接受了拉尔夫的玩笑,而且很坦率地承认他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智力历险。他非常喜欢斯塔克波尔小姐,觉得她的肩膀上有一颗绝妙的脑袋;她不会整天想着应该说什么话,想着别人会怎么看她做的事,还有他们做的事——而他们已经做过很多事了!有这样一个女人做伴,真是太惬意了。斯塔克波尔小姐从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那么,既然她都不在意,他还在意什么?可是他的好奇心已经被吊起来了;他很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在意的时候。他做好了准备,她去哪儿他就去哪儿——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率先退出。
亨利埃塔没有任何退出的迹象。离开英格兰后她的前途就光明起来,现在正在尽情享受着丰富的写作材料。的确,她不得不放弃窥探欧洲内部生活的希望;在欧洲大陆,要了解社会生活比在英格来遇到的问题还要多。可是大陆生活有很多外在的东西,看得清、摸得着,而且,比起岛国居民的那些晦暗难懂的习俗,更容易转化成文字报道。她生动地打比喻说,在国外,你在外面看到的,就好像是一幅挂毯的正面;而在英国,你看到的只是反面,根本不知道它的正面是什么图案。有历史头脑的亨利埃塔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这一点;她已经对了解那些神秘的东西感到绝望,现在正更多地关注外在的生活。她在威尼斯已经钻研了两个月,从这里向《访谈者》发过去一份全面周详的报道:刚朵拉、广场、叹息桥[102]、鸽子,还有那些年轻的船夫,唱着塔索的诗歌。[103]《访谈者》也许有些失望,可是至少,亨利埃塔看到了欧洲。目前,她的计划是继续南下,在疟疾爆发之前到达罗马——她大概以为,那是在固定的某一天内突然爆发的;有了这个打算,她在佛罗伦萨就只能待几天时间。班特林先生会和她一起去,她还对伊莎贝尔说,班特林以前去过那里;再说,他是军人出身,而且接受过古典教育——他在伊顿[104]读的书,在那儿他们学的只有拉丁文和怀特—麦尔维尔[105]——所以,斯塔克波尔小姐说,在凯撒[106]的城市里他将是一个最有用的同伴。这时,拉尔夫也给了伊莎贝尔一个好主意,说在他本人的陪伴下,她也应当去朝拜罗马。她原打算明年在那里待上半个冬天——这是个不错的想法;不过先领略一下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坏处。美好的五月还剩下了十天,而五月对于真正热爱罗马的人来说,是最珍贵的月份。伊莎贝尔会爱上罗马的,这是预先注定的。何况,她还有一位可以信赖的同性朋友同行,而她因为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做,也许不会很缠人。梅尔夫人会留在杜歇夫人这里;她之所以离开罗马是要到这里消夏,所以不会回去。她说,很高兴能安安生生地待在佛罗伦萨,而且已经关闭了她的住处,把厨子打发回了老家帕莱斯特里纳[107]。不过,她催促伊莎贝尔接受拉尔夫的提议,而且向她保证初识罗马一定是无法轻视的经历。其实伊莎贝尔并不需要催促,四个人忙着安排他们的小小旅程。而杜歇夫人在这件事情上也做了让步,同意伊莎贝尔在没有成年妇女陪伴的情况下出行。我们看到,她已经开始慢慢相信,应该让自己的外甥女独立了。伊莎贝尔的准备工作之一是在临行前见一面吉尔伯特·奥斯蒙德,还向他说了去罗马的事。
“我想和你一起去,”他说,“我想看见你出现在那个美妙的地方。”
她毫不犹豫地说:“那你也去。”
“可是你会有很多人和你在一起。”
“啊,”伊莎贝尔承认,“当然我是不会自己去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会喜欢那里的,”最后他说,“它已经被破坏了,可是你还是会热烈地赞美它的。”
“那我应该讨厌它吗?因为,可怜的老罗马——民族的尼俄伯[108],你知道——已经被破坏了?”她问。
“不,不是这样的。她经常遭到破坏,”他微笑着说,“要是我去了,我的女儿怎么办?”
“你不能把她留在别墅里吗?”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愿意这样做——尽管有一位很好的老夫人照看她。我请不起家庭教师。”
“那就带上她。”伊莎贝尔不假思索地说。
奥斯蒙德先生神情有些黯然。“她整个冬天都在罗马,在她的修道院里,再说,她太小,还不能享受旅行的快乐。”
“你不想把她带出来?”伊莎贝尔问。
“不,我觉得小女孩不应该介入社会。”
“我是在一种完全不同的体制下长大的。”
“你?哦,那在你身上是成功的,因为你……你很特殊。”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伊莎贝尔说,不过,她似乎觉得奥斯蒙德的话有些道理。
奥斯蒙德先生没有解释,只是接着说:“如果加入罗马的一个社交圈子能让她像你,我想我明天就会把她带过去。”
“别让她像我,”伊莎贝尔说,“让她就是她自己。”
“我可以把她送到我姐姐那里。”奥斯蒙德先生思量着说。他几乎是在寻求建议;好像他很愿意和阿切尔小姐讨论自己的家务事。
“是的,”她赞同地说,“我想那就不会让她像我了!”
伊莎贝尔离开佛罗伦萨后,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在吉米奈伯爵夫人府上见到了梅尔夫人。在场的还有其他人,伯爵夫人的客厅里总是熙熙攘攘,谈论的话题也无所不包;可是过了一会儿奥斯蒙德离开了他的座位,坐到梅尔夫人后面靠边的一张软榻上。“她想让我和她一起去罗马。”他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