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七章《书房一角》(5) - 民国大师周作人作品大全集 - 周作人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九百八十七章《书房一角》(5)

第九百八十七章《书房一角》(5)卷三看书偶记

一小引

近两年无事可做,只看杂书遣日,外国书既买不起,也没有兴趣,所以看的只是些线装书。看了之后,偶然有点意思,便记了下来,先后已有几十条,再给他起了一个总名,叫做“读书偶记”。可是不凑巧,有一天翻看书目,看见上边有一种《读书偶记》,八卷,清赵绍祖著。这部书我没有找到,但是书名既然和他重复,我只得想法子来改。想了几天没有好办法,结果只将读字涂去了,换上一个看字,虽然不免改头换面的不能彻底,却总比雷同要好一点吧。我仔细想想,这字也还改得有道理。读书这不是一件容易事,要是高邮王君那样的人,才能去写《读书杂志》,我们也来看样,难免有点僭妄。我实在只是看点闲书罢了,平常总是说看闲书,没有说读的,如今改了倒很着实。读书人是不容易做的,高的很是了不得,下的也很要不得,若是看书的那便是别一类。客气一点说书的尊一声看官,我们就来充当一下也正不妨吧?

二张皇亲胡同

古人云,开卷有益,信然。日前欲至西城尚勤胡同访友,适送报至便一翻阅,见记张皇亲胡同掌故,云即是天启张后父国纪宅所在,今名尚勤胡同。及出门命车夫往尚勤胡同,猝不能解,因急告以旧名,始恍然悟。懿安皇后据正史亦是千古贤媛,留一巷名以纪念其故里,未始不佳,不知何为改之,且令引车卖浆者茫然不省其处耶?近年来北京地名多随意改换,如狗尾巴胡同之为高义伯,羊尾巴胡同之为杨仪宾,皆是。后人不知高义伯之原语,或将以为有拾金不昧之义人曾住此地,且将编故事以实之矣。欲化俗为雅,而其结果乃反更俗,士大夫往往有之,自可不必再问吏胥耳。

三记杨妃脚

蒋子潇《春晖阁诗钞选》卷四有七言古诗一首,题曰,“江茂才星楼得美人出浴图,自题诗强名杨妃,属余和作,因戏咏之”。其末两联云,旧藏亦画华清宫,(原注云,余所藏华清出浴图为仇十洲笔。)丰肌大脚香雾浓。今朝才看凌波小,遗事或堪补天宝。此细事,却颇有意思,于此可以见秀才们之如何倾倒于女人之纤足矣。金古良撰《无双谱》,画与赞均佳,而花木兰之靴乃亦不自然地尖小,则贤者亦尚不免,射堂岂习见戏台上女将之有

,以为木兰亦当尔耶。不佞对于人家之好色并不想反对,以为此亦人情之常,唯独此事不能理解,若遇此等秀才,即不显示嫌憎,也总往往觉得好笑也。

四诗话

《越缦堂日记》光绪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条下评钟雨人所刻《养自然斋诗话》云,“意在表征拾坠,以人存诗,其例甚善,惜所采稍杂,不免入于庸近,其称谓有太夫子及姻伯之类,亦囿于时俗。”阅《诗话》卷三,便遇见太夫子姻伯三数次,不觉失笑。唯此虽有俗味,比满纸中丞大令者似尚胜一筹。常怪后人笔记中称人何以必须用官衔,若诗文话,尤无关系矣,而亦复如是,岂官职高卑乃与文字佳否有影响耶。外国文人尽有做官者,但培根不闻以水部称,戈德亦不闻号相国也。最奇者无官位人则名之为布衣,此与佛教中之白衣相似,但白与缁对,用为分别,而布衣则为等级的,其例殆犹朝鲜称独身男子曰总角欤。此等似是琐屑,却值得细想,都是中国人精气之所在。花下喝道不为韵事,但偕某大令看花则是普通诗题矣,鄙人见之常觉不好过,有如看缠足女人也。

五读字书

《雕丘杂录》六云,“家君尝侍赵忠毅公,公教以读字书最为有益。余见有名能文章而于字音读尚多讹者,甚矣识奇字为学者第一义也。”《

轩语》二云,解经宜先识字,注有云,“《说文》初看无味,稍解一二便觉趣妙无穷。”今人钱氏《课余闲笔补》云,“每有天下人趋之若狂,而余竟莫名其妙者。葱蒜何味,而世人群以为美。烟草鸦片何物,而世人群以为香。《说文》琐屑,有何意义,而世人尊而敬之,几欲置之四子五经之上。余于此唯有谢不敏而已。”读字书,看《说文》,都很有意思,就只是入门为难耳。钱君谓《说文》琐屑,此正是初看无味,或者如人说磊落人不能注《尔雅》,却不知在草木虫鱼间亦自有趣妙无穷,但如不入便无可奈何也。鄙人常喜人家看字典文法,不但能识字,亦复可以通史。英国有人著书,曰“英语里的历史”,此意亦妙。但是《说文解字》未足以任此,须有人集合甲骨钟鼎大小篆文,自写一册新文字蒙求,庶乎其可,而新的大字典亦是必要。如能悠悠然待之数十年,或可有成,但亦或不然,此事正极难言也。

六背书

《雕丘杂录》十一东斋掌录记邓文洁公论读书法,略谓生平苦不能记,即三四行书皆不得,只是看他意思,凡书都有个意思,所谓含其英咀其华,自然得他好处,非是记他的将别处用。梁葵石很赞成他的主意,与鄙见亦相合,盖鄙人最缺记性,即最所喜欢的陶诗亦一篇都背不完全也。但古今却都看重背诵,岂拟将别处用耶。《蓉槎蠡说》卷二云:“永乐朝教习庶士甚严,曾子启等二十八人不能背诵《捕蛇者说》,诏戍边,复贷之,令曳大木,启等书诉执政,执政极陈辛苦,得释归,见陆釴《漫记》。”至今父师闻尚责令学生背韩柳文及其他,此亦是朱棣之同志。鄙人幸非庶吉士,亦不去再当学生,否则当如程圣跂所云,危矣。

轩语

往时见张之洞著《

轩语》,嫌其名太陈腐,不一披阅。丁丑旧上元日游厂甸,见湖北重刊本,以薄值买一册归读之,则平实而亦新创,不知其何不径称发落语,以免误人乎。《复堂日记》卷三庚辰年下有一条云,阅《轩语》,不必穷高极深,要为一字千金,可谓知言。六十年来世事变更,乃竟不见有更新的学术指南书,平易诚挚,足与抗衡者,念之增慨。张氏不喜言神灵果报,《阴骘文》《感应篇》,文昌魁星诸事,即此一节,在读书人中亦已大不易得,其中鄙意者亦正以此,若其语学语文固不乏切理近情之言,抑又其次矣。近常有人称赞《阅微草堂笔记》,即贤者亦或不免,鄙意殊不以为然。纪氏文笔固颇干净,唯其假狐鬼说教,不足为训,反不如看所著《我法集》犹为无害。我称张香涛,意识下即有纪晓岚在,兹故连及之。二人皆京南人,均颇有见识,而有此不同,现今学子不妨一看《轩语》,《阅微草堂》则非知识未足之少年所宜读者也。

八钥匙牌

张芑堂《金石契》卷上载南宋铜

牌,云右铜牌,龙泓外史旧居候潮门外,掘地得数十枚,余曾见之,或准伍佰,或准壹伯,皆有临安府行用五字。又引元孔行素《至正直记》曰,“宋季铜牌,长三寸有奇,阔一寸,大小各不同,背铸临安府三字,面铸钱贯文曰壹伯文等之类,额有小窍,贯以致远,最便于民,近有人取以为钥匙牌者,亦罕得矣。”钱竹汀《恒言录》卷五钥匙牌一条即引此文,而字句少异。戴醇士《古泉丛话》卷三云,“右铜牌,南宋物也,此参佰,所见有伍佰贰佰者。《宋史》不载,后人掘土得之,然绝少,近世有仿铸以射利者,所在皆是。夏松如尝得真牌以示客,客曰,此铸牌耳,余积百余枚矣,松如大诧,翌日请观,累累成贯,皆射利者所为,松如不欲訾,唯唯而退,客什袭珍藏,面有得色。”鄙人曾于后门外得此牌二枚,一曰参佰文,一曰壹伯文,皆是射利者所为也,唯鄙人知其为假,而贾人亦云非真,因以薄值得之,似亦尚无伤大雅。鄙意如能模制珍品,精密不苟,廉价出售,亦是好事,如戴君在皇祐条下所云:登此虎贲,留为马式,岂不慰情胜无哉。鄙人颇想以壹伯文者为钥匙牌,但无如许钥匙需要挂牌耳。

九文字蒙求

秋间患腹疾久不出门,日前因事不得不到南城去,便中从琉璃厂书店求得《正字略》一册归读之,对于王菉友大有敬意。此书亦是《字学举隅》之流,而由读《说文》人为之,便自不俗,陈雪堂字亦较之翰苑分书似有不同也。安丘王氏著作寒斋旧有《说文》数种,未及细读,唯《文字蒙求》四卷,昔曾涉猎,今日又取阅,亦觉得多可喜处,所说根据《说文》,改变处却亦不少,且其著书目的全为儿童,与《鄂宰四种》中念念不忘后生初学相同,此意甚可感,亦实希有可贵。清朝乾嘉以后国学大师辈出,但其所经营者本是名山事业,殆无意为小学生预备入门梯阶,故至今《说文》仍为难读之书,所谓小学终非大人不能去翻看第一页也。王菉友于文字学想到童蒙求我,虽是草创之作,历整整百年,还须推独步,思之可尊重,亦令后人愧恧耳。蒯氏广义作于光绪辛丑,已是六十余年后矣,却殊不足观,可知此事甚难,愿力与识力如不相副,亦是徒尔。佛说因缘,疑此中正亦有之,末法难挽,大士不出,吾辈乏力梵志坐树下慨叹弥日,复何补也。

一〇张芑堂逸事

张芑堂《金石契》,刘氏重刊五册本嫌其不精,原本又畏其贵,今所有者只是乾隆戊戌编上下两卷本耳。《金粟逸人逸事》一卷,录入邓氏古学汇刊第一编中,其提要云:朱琰撰,记张芑堂征君琐事,与《世说》相近。近日重读一过,乃觉得并不近似,三十二则中才有一二略得仿佛,余均是诗话之属,但尚可读,朱笠亭亦是解事人也。日前偶从书坊得原刻《逸事》一册,有乾隆戊子沈廷芳序,钱人龙跋,金粟逸人小像一叶,沈芥舟画,蒋元龙赞,皆汇刊本所无。逸人像戴东坡笠,面瘦长,颇有神气,以意度之当必相肖,有如西泠五布衣中之金冬心像,都非市井之丹青师所能臆造者也。

一一变鬼人

谢在杭《五杂组》卷五人部一云,“黔筑有变鬼人,能魅人至死。有游僧至山寺中,与数人宿,夜深闻羊声,顷便入室,就睡者连嗅之。僧觉以禅杖痛击之,踣地,乃一裸体妇人也,将以送官,其家人奔至,罗拜乞命,遂舍之。他日僧出,见土官方执人生瘗之,问其从者,曰捉得变鬼人也。”此颇似西欧巫蛊故事,形似人狼,迹似僵尸,却并非一事。赵翼《檐曝杂记》卷三有人变虎一则,与人狼更近,云,“龚观察士模为余言,普尔边外人有能变虎者,新授孟艮土目叭先捧,即其人也。余以将军命檄之来永昌,令其变,竟不能。”游僧目睹活埋变鬼人,虽在三百年前,思之亦可怕,赵瓯北实验虎变而失败,则不禁令人绝倒矣。此种精神其实极可佩服,惜不可多得耳。

一二戊戌奏稿

阅麦仲华所编南海先生《戊戌奏稿》,颇有见识,六月请禁妇女裹足摺中尤多佳语,如云,“扶床乃起,倚壁而行,富人苦之,贫家尤甚。亲操井臼,兼持馈浣,下抚弱息,上事病姑,跋往报来,走无停趾,临深登高,日事征行,皆扪足叹嗟,愁眉掩泣,或因登梯而隳命,或因楚病而伤生。若夫水火不时,乱离奔命,扶夫抱子,挟物携衣,绝涧莫逾,高峰难上,乱石阻道,荆棘钩衣,多有缢树而弃生,堕楼而绝命者,不可胜数也。”我尝怪古今有识者何以不憎恶缠足,今见康君,乃始得为中国男子解嘲,事虽不成,可以传矣。《癸巳类稿》中俞理初有《旧唐书舆服志书后》,天苏阁丛刊中徐仲可有《天足考略》,此二者当可与竞爽,其余多是杨廉夫王贻上一流人物,可以坐灯棚下吹笙歌诗,醉饱而散,无从与谈人世辛苦也。

一三金冬心题记

金冬心题记小文,别具风致,久为世间所重,原刻近已不可见,寒斋所有者只乾隆间花韵轩刊《巾箱小品》本,嘉庆间种榆仙馆本,同治壬申桐西书屋本,光绪戊寅当归草堂本,皆翻刻也。当归草堂本今收入《西泠五布衣集》中,最易得,魏稼孙编校,便于阅读,陈曼生本序甚佳,字体与所刻《佛尔雅》相同,古朴可喜,而《画竹题记》多缺,似不及矣。魏氏附记云:“余为当归草堂校刊此种,旋得湖州凌子与霞邗上来书云,冬心画记尚有吴门潘氏桐西屋刻本,时剞劂垂成,道远不及借校,附记于此。”案潘本盖亦从《巾箱小品》出,而编校不佳,如《自写真题记》末一则中匾□者一语,各本均缺中一字,今乃将此三字全删去,即其一例。唯卷末附刻王笈甫《画钟进士像记》二十四则,虽未足与昔耶居士抗衡,亦颇有意思,盖取其别致耳。

一四列仙传

郝兰皋著《晒书堂笔录》卷三,诙谐条下有云:“《列仙传》云,马明生从安期先生受金液神丹方,乃入华阴山合金液,不乐升天,但服半剂为地仙(《初学记》地部引)。此语真堪绝倒。”又云,“道家者言多荒怪不足辨,今《列仙传》亦无此言。”郝君正论自是不错,但以我所知列仙中却要算马明生为最有风趣,其只愿为地仙,不乐升天,也与鄙意颇相合,鄙人设想地仙之乐自儿时至今不少变,惜不能信有金液可内服耳。读王夫人校正本《列仙传》,所言固多荒怪,而记叙殊可喜,其事亦质素,不令人读之生厌,盖是古人的一种长处。张鲁辈虽是妖法,却胜吕岩十倍,此事言之甚奇,唯唐宋以来的神仙日趋堕落,其记述亦不复足观,乃总是事实也。看《列仙传》中七十名仙人的履历,除自然神异之外,不出服食补导二途,以云高明殆不可矣,唯鄙人窃有取者,以其颠来倒去只是服补脑汁的办法,以行迹近于隐逸,以视后来厕身天阙,星冠羽衣,趋跄拜舞,比出家的和尚更忙者,毕竟清浊迥殊,盖鄙意关门做神仙总较开门做节度为胜一筹也。五斗米道中想也有品级,今不详知,若夫近代道教的典制,岂不即是直抄人间的帝制者耶。

一五倒悬求长生

《频罗庵遗集》卷十四,《直语补证》中小便条下引《后汉书》甘始传云,“甘始东郭延年封君达,三人者皆方士也,率能行容成御妇人术,或饮小便,或自倒悬。”案此见《方术列传》第七十二下,其下文云,“爱啬精气,不极视大言。”采补之术见于《素女经》诸书,人尿列在《本草纲目》卷五十二人部,李时珍曰,方家谓之曰轮回酒,还元汤,隐语也。此二事意趣可解,唯爱啬精气而至于倒悬,则殊非夷所思,读之不禁发笑。孙彦清著《寄龛乙志》卷二引《宋书·乐志》,足以蹈天,头以行地,云今越中亦有此戏,谓之竖蜻蜓,余幼时闻有村童为此,翻藏府,呕粪秽而毙。审如是则此亦大危险,范蔚宗云三人寿各百余岁,正是侥幸之至,且为此种种苦行,而所得止此,亦似利息甚微薄也。鄙人昔曾有言,中国修仙的人很像是极吝啬的守财奴,什么一点东西都不肯拿出去,至于可以拿进来的自然更是无所不要了。他只有一点可取,便是纯依自力,盖此外有拜北斗礼玉皇一派,则有如士大夫之以磕头求官,以视倒悬或饮小便者,当又下几级矣。

一六秃头

梁山舟《频罗庵遗集》卷九有《翟晴江先生传》,末云,“尝自言童子时读书塾中,有僧过其门,适塾师外出,率众童子持棓往击僧,僧踉跄走避。封公见而挞之,先生曰,吾恶其秃也。”梁君文固有风趣,而其事亦甚妙,可知翟晴江是解人也。佛本不必排,自来道学家只自心虚耳,其所稍可恶者就是那秃头,鄙人昔曾有此意,不图翟君已先我发之矣。鄙人最不喜一切残毁,落叶枯株固尚不妨,断瓦残垣则只在诗画中差可观,若是人物便不能如是,即病理与变态,但可哀矜,亦不乐见也。金冬心《自写真题记》云,欲于癞者颠者秃简者毁面者瘿者之中,求得寡谐者,无论真实如何,鄙人未敢赞同,若身中面白而视之仍索然无味,此乃别一事,当分论之。和尚之秃在今日已为普通,本可不忌,但用刀刮光,又有受戒香疤数行,如玉蜀黍痕迹,视之殊不舒服,又或将头发分开作俗装,则大可以棓击之,盖是破戒僧,击毕当勒令还俗也。

一七带皮羊肉

在家乡吃羊肉都带皮,与猪肉同,阅《癸巳存稿》,卷十中有云,“羊皮为裘,本不应入烹调。《钓矶立谈》云,韩熙载使中原,中原人问江南何故不食剥皮羊,熙载曰,地产罗纨故也,乃通达之言。”因此知江南在五代时便已吃带皮羊肉矣。大抵南方羊皮不适于为裘,不如剃毛作毡,以皮入馔,猪皮或有不喜啖者,羊皮则颇甘脆,凡吃得羊肉者当无不食也。北京食羊有种种制法,若前门内月盛斋之酱羊肉,又为名物,唯鄙人至今尚不忘故乡之羊肉粥,终以为蒸羊最有风味耳。

羊肉粥制法,用钱十二文买羊肉一包,去包裹的鲜荷叶,放大碗内,再就粥摊买粥三文倒入,下盐,趁热食之,如用自家煨粥更佳。吾乡羊肉店只卖蒸羊,即此间所谓汤羊,如欲得生肉,须先期约定,乡俗必用萝卜红烧,并无别的吃法,云萝卜可以去膻,但店头的熟羊肉却亦并无膻味。北京有卖蒸羊者,乃是五香蒸羊肉,并非是白煮者也。

一八扬州画舫录

鄙人甚不喜皮簧戏以及二胡,推至戏考剧评,亦无不然,盖几于恶乌及屋矣。阅《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多记戏班事,却颇有可喜处,如一则云,“二面蔡茂根演《西厢记》法聪,瞪目缩臂,纵膊埋肩,搔首踟蹰,兴会飚举,不觉至僧帽欲坠。斯时举座恐其露发,茂根颜色自若。”此外小丑滕苍洲,贴旦谢瑞卿,魏三儿各节,亦均有情致。乃知天下事无不可书,只要见识趣味文字三者足以胜之,我辈平日所见者多低级的书,但知考较嗓音,赏玩脂粉耳,谭复堂之《群芳小集》尚未能免,他更不必论矣。李艾塘记景物风俗及琐屑事亦多可取,卷十一虹桥爪一带的描写,凡声技饮食有十五六节,无不佳妙,有《景物略》《梦忆》之风而更少作态,故亦遂更为自然,多情味也。

秋冷多闲,摘录数则,庄诵一过,且喜且愧,自己无论如何用心,总写不出这样好文字,若写时又须由会而至不会,则愈益难矣。

一九教童子法

王菉友著《教童子法》一卷,附《四书说略》后,虽只十三纸,却颇有精采语,即使未能上比古人,亦足与张香涛《

轩语》竞爽矣。如云,“学生是人,不是猪狗。读书而不讲,是念藏经也,嚼木札也。”又云,“小儿无长精神,必须使有空闲。”均清楚爽利可喜。又谓作诗文必须放,放之如野马踶跳咆哮,不受羁绊,久之必自厌而收束矣。此则可通于文艺制作,尤有见识,非平常为父师者之所能知矣。《四书说略》虽多为作时文而设,亦多有隽语明通语。有一处云,“古人带经而锄,樊迟何故学之,即学之又何用请之?请之者,浮海之意也。”案李氏《焚书》卷三,《卓吾论略》中云,“年十二,试老农老圃论,居士曰,吾时已知樊迟之问在荷蒉丈人间,然而上大人丘乙己不忍也,故曰小人哉樊须也,则可知矣。”上下三百余年,意见暗合,此亦难得而可贵也。山东学者似特别多情味,不佞所喜者有三人,即桂未谷郝兰皋与王菉友是也。

二〇玩具

读《谑庵文饭小品》卷三,《游慧锡两山记》中有云:“买泥人,买纸鸡,买兰陵面具,买小刀戟,以贻儿辈。”此令人想起《扬州画舫录》的话来,卷十六云:“山堂无市鬻之舍,以布帐竹棚为市庐,日晨为市,日夕而归。所鬻皆小儿嬉戏之物,未开新河时皆集莲花埂上,故孙殿云诗有莲花埂上桥畔寺,泥车瓦狗徒儿嬉之句。自开新河后,此辈遂移于此,故梦香词云,扬州好,画舫到山堂,屈膝窗儿粘翡翠,折腰盘子饤鸳鸯,花月总生香。”樊文卿《津门小令》之七十八云:“津门好,儿戏笑声哗,碎剪羊皮糊老虎,细穿马尾叫虾蟆,竹马纸乌纱。”据说天津亦称小扬州,二词正堪相比。中国文人学者向来轻视儿童,故歌咏记叙玩具的文章甚少,得见一二节,虽甚简单,亦正可喜也。

二一印书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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