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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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渝以东有一小国名周，民风淳朴，水土肥沃，因地小且常年自给自足不对外通商互市，多年来一直如世外桃源般隐于各国之间，从未受战乱波及。

偶有途经此地的路人或误入其中的商队，百姓也会热情款待，为他们提供歇脚的住处与果腹的食物。只是几日后待他们离开了此地，便会发现随身的盘缠少了好些，想返回讨要时却惊觉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忘了来路，也忘了在那儿招待过自己的人长什么样。

久而久之这怪闻便传开了，有好事者想去一探究竟，但都未能找到周国确切位置与进入的路，只得靠商队自行避开，一旦发现误入便及早离开，绝不能过夜，以免再失银钱。

这顺下来的盘缠越积越多，于不对外通商的周国而言却相当于废铁，大多被送到作坊锻造成各类兵器或工具，再按户分发给百姓使用。多余的实在无处存放，国君只能命人挖坑埋了，还曾因占用坟地惹得百姓怨声载道，后来便改从水路流放，每年河道结冰前和开春化冰后各一度，俗称流金节。

三年前初冬的流金节生了桩怪事。

那日装载存银的工匠们看着十只小舟远去，在最后一只小舟彻底消失不见时，上游竟又飘过来一只小舟，里头躺着个不知生死的人。

工匠们面面相觑，只道离奇，七手八脚把小舟拖了上岸，将那浑身湿透的人送到黄大仙家门前，请他看看还有没有救。

黄大仙之所以称大仙，乃因他医术精湛，擅制奇药，周国只出不入的怪闻皆是由他所制的迷药引起，效用神乎其神，因此得了这一称号。

他视钱银如粪土，但独爱收集玉器，每个求他救治的人都得奉上一件玉器作酬金，不论大小好坏，只要有就成。

这落水青年躺在地上气若游丝，双目紧闭，脸白得同他身上衣衫几乎一个色，少说也在水中泡三四日了，难救。

不过看在他左腕戴着只清透温润的玉镯份上，黄大仙决定还是救一救。

所幸这青年底子尚可，只是溺水后又受了寒，黄大仙盯着那玉镯忙前忙后照顾着，给人喂吃喂喝，将养了月余，总算是恢复清醒能下地走几步路了。

“何时走？”黄大仙日日凑着张大脸去问人家。

青年问这是何处，黄大仙说周国。

青年又问他，周国离北越和大渝远不远。

“离大渝不远，离北越挺远的。”黄大仙以为他担心回不去，急忙安慰，“……其实也没多远，想回总是能回的。”

“我能留下吗？”青年道。

黄大仙无言看了他片刻，又看了看他左腕的玉镯。

周国有规矩，不得在外人落脚时偷窃随身物，只能等离开前再动手，以免太早暴露多生事端。

“你要留多久？”黄大仙勉为其难道。

青年也垂了眼，望着自己腕上的玉镯，语气淡淡地回：“不知。”

这一留便是三年。

三年来宋时璟都在黄大仙身边帮忙。

他不会伺候人，但胜在学东西快，趁闲时翻遍了黄大仙家中的医书，将草药都认全了，照着方子可以给人执药，也能自己背着背篓上山采药。

黄大仙管他吃住，不额外给银子，所以想吃糕饼点心得自己做，床被衣物自己换洗，破了洞不能买新的，只能拿针线慢慢地补。

没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从最初扎得十指流血，到后来做出一件针脚不齐但至少合身的棉背心，宋时璟也不过花了一年时间。

他还学会了砍柴生火，学会了下田插秧，学会了挑担打水，学会了修葺围栏。

学会了如何让自己一个人也过得很好，却唯独没能学会放下藏在心里的人。

黄大仙大概是觊觎他腕上的玉镯，每回见他盯着镯子发呆便要问，这玉镯是哪来的，什么品种的玉，能不能取下来让自己瞧瞧。

宋时璟摇头，说镯子太小了，取不下来。

分明是骗人。

哪回干粗重活儿时，他没有把玉镯取下来放怀里的，生怕碰花了磕坏了，生怕一不留神镯子就滑出来掉了，再找不见。

厉明野没有死。

他知道。

这三年间不乏行人和商队误闯进来，带了伤的、水土不服的，多半都要到黄大仙这儿求助，也带了些外界的消息来，闲话似的说与在旁帮忙的宋时璟听。

三年前北越攻下大渝两城，士气正盛，却因主将受重伤而不得不撤兵。

此后一年两国休战，大渝皇帝举办选秀充盈后宫，据说为了讨爱妃的欢心，大兴土木建望星楼，而北越那位赫赫有名的将军则闭门不出，有传他伤重不起的，也有传他早卸了军职浪迹天涯的，没个准话。

第二年大渝再次向北越宣战，小打小闹地挑衅了几回，北越都没搭理，把渝军击退便撤兵，严防死守不让其再进一步。

至第三年春，秦军突起，与一支不知何时潜入大渝埋伏的精锐里应外合，短短十日连吞大渝三城，将渝军打得章法大乱。

此后双方战况胶着半年，渝军因失了先机，渐落下风。

到十月末，秦军已呈半包围之势将大渝的半壁江山纳入囊中，可谓稳操胜券。

“传闻大渝皇帝准备御驾亲征以振士气，可那才是头一回上战场，对上北越大将厉明野，哎哟，莫说振士气了，别被吓得尿裤子才好，哈哈哈！”

宋时璟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有些耳疼，做完事便独自去了药房，照黄大仙开的方子执药打包。

三年了。

他躲在这世外桃源里，避了厉明野三年。

不知是惩罚厉明野，还是惩罚他自己。

以前他怨厉明野骗他，不信厉明野的真心，也从不肯看清自己的真心。

直到断崖上厉明野飞身替他挡了致命一箭，他才终于释怀，心里轻松了许多，曾经两人相互折磨彼此欺瞒的痛苦都如云烟般消散了，不再沉沉地压在他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