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民意是天》(7) - 乡村志系列长篇小说 - 贺享雍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七章《民意是天》(7)

第七章《民意是天》(7)一

话说贺端阳第二次竞选村委会主任失败以后,并不甘心,又在私下里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村委会换届时和贺春乾、贺国藩们再决一雌雄,以图胜利。哪知端阳这一等,却不是像往常一样只等三年,而是五年了。原来那乡、村三年一换届,时间太短,导致基层干部许多短期行为,故有民谣道:“一年看,二年干,三年等着换。”看,便是一些新换上来的干部,因为不熟悉情况,在上任的第一年里往往要先去调查研究,摸清情况,制定发展规划,基本上不能干什么事情。第二年情况摸清楚了,发展思路理清了,刚干了一年,第三年便又要开始换届,这时人心就会浮动起来,该跑官的去跑官,跑官无望的便会冷下心来。因此很不利于基层干部干事创业。上面了解到这一情况后,便把村委会和乡镇的换届都从三年改到了五年。一则为了让基层干部能多干两年事业,二则也和县上的选举同步,节省县人民代表选举的许多成本。这五年里贺端阳的变化也是很大,一是他和王娇结了婚,第二年就有了一个儿子。想起两次选举的经历,端阳心里便百般感叹,干脆把儿子的名字取了“民主”的谐音,叫明祖。二是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磨砺,人生的经验自是丰富了,说话做事都有了一股男人的成熟和稳重的味道,已远不是那个刚从学校出来、只一味知道往前猛冲猛打的愣头青娃娃了。

这日晚上端阳又从电视里得知了村委会换届启动的消息,并且从电视里端阳还得知了这次村委会换届和过去最大的不同,便是全县统一实行一票制选举,任何人也不得违背。端阳自然明白什么是一票制选举。就是在选举时不再提候选人,只是经过一次选举,哪个得票高哪个便当选。这样一来便可以避免许多人为的作弊因素。端阳听了,禁不住在心里叫道:“好哇,到底是越来越民主了!”这样一想又禁不住血脉贲张,如一只蛰伏已久的雄狮,兴奋得要跳起来。

看完新闻后,端阳躺在床上,又是久久难以入睡。在这五年里,端阳起初又在外面打了一年多时间的工,王娇怀孕和生孩子时又随王娇回到家里。不管在哪里,端阳都忘不了两件事。一是到处找报上有关选举的文章和案例看,一发现这样的文章,便裁下来粘贴在一本杂志上。二是不忘思考、总结前两次失败的教训。第一个教训是他认为自己还是年轻了一些,鲁莽有余,冷静不足,只凭了一腔热情办事,所以失败了。第二点,明明有世普老叔、世海和兴仁这些社会资源可以利用,却自视清高,认为他们没在村里,远水也解不了近渴,没去争得他们的支援。特别是世普老叔是县里的大名人,自从第一次参加竞选前妈去求他帮忙给乡上伍书记打招呼被老头子拒绝后,端阳对他心里有了意见。此后几年时间都没去登过他家的门。现在想起来,老头子是个耿直之士,他虽然没答应去给伍书记打招呼,话却说得十分明白,他是支持自己竞选村主任的。是自己硬要打肿脸充胖子,没去向人家请教。如果多去向老人家讨主意,也许不会失败得那么惨了。想明白这点以后,端阳便趁王娇在家坐月子的时候,和李正秀一起背上从自己树上摘下的葡萄、梨子,主动去了贺世普的家里。借向贺世普和李佳兰报喜的理由,重修了与贺世普的关系。贺世普这时虽已退休,却仍然是县政协的常委,加上县里大大小小的头儿里面,他的学生不少,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老头子虽然还是和过去一样一副书呆子气,但对端阳母子却是十分亲热。加上听说端阳背来的水果,是他自己栽培、管理的,更是赞赏有加,说农村正需要这样的人才。接着又引经据典地说了一大通人才对新农村建设的重要性。虽然没说到选举上,但端阳听得出老叔对自己还是很喜欢的。从此以后,端阳便有事没事都往贺世普家里跑,关系便慢慢亲密了起来。

除此之外,端阳又让兴成带着去城里见了兴成的幺爸贺世海和弟弟贺兴仁。贺世海在农村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后曾经接替郑锋做了贺家湾村的村支部书记。后来没做了,带了贺兴仁到城里帮他一个做了建筑老板的老同学搞管理。后来自己又慢慢揽工程做,赚了不少钱。老同学到省城大码头去发展后,把自己县里公司老总的位子让给了世海。世海从此如虎添翼,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如今已是县里有名的民营企业家,和贺世普平起平坐,也是县政协常委。世海也是小房的人,端阳的年龄又比贺兴仁小不了几岁,亲不亲,故乡音,何况还是一个祖宗下来的呢?贺世海和贺兴仁一见贺端阳,也自是十分热情,怨他不常常走走!端阳一听,直对世海和兴仁说对不起,以后一定会常来看他们。从此也是经常走动。

在家里,端阳和李正秀也尽量改善人际关系。李正秀过去因是寡妇,怕人家说是非,所以一年到头很少看见她出去串门。如今因儿子要竞选村主任,更因为有了孙子,便也改变了过去不出门的习惯。有事没事便抱了孙子明祖,东家出、西家进。那乡下人尤其是女人,最最喜欢孩子的,一见了端阳这胖嘟嘟的儿子,便是赞不绝口,站下来便说半天的话。李正秀要的便是这样的拉呱,拉呱中慢慢地就亲热了起来。除了李正秀,还有一个王娇,为人热情,嘴巴甜,见识多,人又生得漂亮,又喜欢帮忙,在家生孩子和奶孩子期间,也成了端阳改善人际关系的一张王牌。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端阳,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生经验的成熟,也渐渐改变了许多个性。过去在学校读书时,每次回家看见湾里那些打麻将的人,心里总是看不起。后来虽然看惯了,自己却是独来独往,不管哪个叫他,他都拒麻将于千里之外。可在第二次竞选失败后,慢慢明白了那打麻将不但是一种娱乐,还是一种人际交往方式。明白这点以后,便一头扑到了麻将桌上。偏偏端阳的牌风又正,说一不二,很快便赢得所有麻友的喜欢。更重要的是端阳在几年前栽下的那些果树,此时进入了盛产期。每到成熟季节,枝头硕果累累,煞是逗人喜爱。端阳是深知乡下人的心思的,这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广告?于是每到果子成熟便去摘下来,让母亲背了背篓,不论亲疏远近,家家户户都送去让大伙儿尝鲜。李正秀原来还是指望这些果子能够变成钱,现在见白送出去,到底还是有些心疼。可为了儿子的事,当娘的再舍不得也只能压在心里。

有时,端阳也在心里默默地想,为争这个村主任当,自己已经付出了不少。别的不说,只说那精力和心思耗费了多少?挨了打,坐了班房,可还是不死心,还要继续去争,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为生存?显然不是!这个社会只要肯去做,哪儿都挣得到钱。像贺兴仁在他幺爸世海手下打工,不是也挣了个钵满盆满吗?何况家里人也不多,母亲又能劳动,又有舅舅帮助,日子本来就十分宽裕。如果自己不去争这个村主任做,而是和王娇一起在外面打工,要不了几年,不一样也是“小康”了?不为生存那又为什么?难道真的是为要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端阳想到这里都忍不住笑了。说实话,他现在虽然在竞争纲领上也在说要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奔小康,可实际上连他自己都在怀疑有没有那个能力和雄心了。别的不说,只说眼下,农村的青壮年差不多都走了,只剩下了一些拄棍戳棒的老头老太太和拖儿带母的妇人,以及动不动就哭鼻子、又作孽又淘气的小孩子。靠这些人能把新农村建成,能奔小康去?再说,随着年龄的增长,雄心壮志也在逐渐离他远去。那么,究竟是什么驱使他有这样强烈的“当官”的念头?难道仅仅就为和贺春乾、贺国藩们赌那一口气?端阳想了想,觉得不完全是为赌气?那又为什么?端阳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有一回,他从一本书上看到了一个词叫“边缘”。他起初没弄懂这两个字的含义,后来才明白了。这时他才猛然想到,正是这两个字驱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当官”念头。从大处说,是从新中国成立初期到现在,除了贺世海做过很短一段时间的支部书记外,贺家湾都是大房人当家。大房人对小房人常常是用另一只眼看的。小房人长期处于边缘地位,无时不在想着改变这种状况。可小房那些稍有能干出息如兴仁等人却又出去挣大钱了。他读过书,有文化,回到家里一方面是自己想为大伙做点儿事,另一方面小房的人又把改变自己边缘地位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无形之中他成了小房人的领袖。因而贺毅、贺勇、贺善怀、贺长军、贺兴成等,才会如此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从个人的方面来讲,自从父亲死后,他们孤儿寡母两人虽没受到别人大的欺负,却是缺少别人的关心和帮助,也算得上是长期处于一种边缘的地位。目前自己长大了,为了争气、长脸,自然而然地他也想从边缘跳到中心。在这村里,中心是什么?自然是村里这政治舞台了!过去,端阳没想到这些,只觉得是一口气在赶着自己去和贺春乾、贺国藩们争。现在一想明白,才觉得不光是那口气,而是有更深层次的社会和文化的背景,又加上他长期处于边缘地位,使他锻炼出了一双慧眼。这双孙悟空似的火眼金睛,不但可以使他把村庄内的许多问题,如贺春乾那种在选举时定框框,那种两枚公章一起挂、大权独揽,村务不公开等搞法看得更准,而且在冷眼旁观的同时,又有了更多的反思机会。这旁观和反思又使他对自我存在本身有了思考的空间。于是乎,那要努力走上村庄政治舞台、参与村庄事务管理并力求影响他人的明确的自我意识,驱使他“当官”的念头愈来愈加强烈,信心愈来愈加坚定,非得为此去碰个头破血流,不达目的不罢休不可了。此等心思,世人又岂能全部明白?

端阳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便去找贺毅和贺兴成商量。贺毅一听便道:“昨晚上我也看了电视,知道今年不像以往,要直接就把村主任选出来。这回我们一定要争取成功!”贺兴成手托了腮,想了一想道:“上一回本来也说的是海选,可他们还是搞了先选候选人,再进行正式选举的两次选举的办法,这回不知道是不是裁缝的脑壳——当针(真)?”端阳道:“昨晚上电视里倒是讲得很硬,我估计他们怕是再也不敢像过去那么做了!”兴成道:“他们怎么做,我们也管不着,我倒是建议你到城里去跟老叔和我幺爸还有兴仁商量一下!一则他们知道比我们多,二则去了这样多回,你还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跟他们说过。现在事情都拢来了,再不说又要过时了!”端阳一听这话,马上道:“说得对,我也有这个想法!我明天就进城去,听听老叔和世海叔的意见!”说罢散去。

第二日,端阳果然一早就进城去了。他先去了贺世海的公司,贺世海却不在,只贺兴仁在公司。贺兴仁和贺兴成虽是兄弟,模样却不一样。贺兴仁一张圆圆的、胖乎乎的脸蛋,贺兴成却是一张黄瓜脸,有些瘦长;贺兴仁的皮肤在白净中透出一股灵气,贺兴成的面容却是在黧黑中显出几分憨厚;贺兴仁年纪不大肚子却已经微凸了起来,给人一副富态的感觉,贺兴成已人到中年却仍然有些干瘦——因为两弟兄一个从小就在家里务农,背太阳过山。一个从学校毕业就到了城里打工,因而才有这样明显的区别。兴仁在办公室里写着东西,一看见端阳来了,立即停下笔站了起来,道:“哦,端阳兄弟来了,快请坐!”说着又去倒水。端阳忙拦住他,说:“自己弟兄,常来常往的,又不是外人,客什么气?”又去抢过兴仁手里的一次性纸杯子,自己去倒了一杯水方才坐下,也不等兴仁问,便道:“世海叔没在?”

兴仁一听端阳问他幺爸,便道:“哎呀,你要早来一会儿就好了,他刚刚才出去!”端阳有些泄气,便又问:“哦,他什么时候回来?”兴仁道:“这很难说,可能下午回来,也可能要晚上才回来!”说完又对端阳道:“老弟有什么事,方便的话也可以跟我说!”端阳犹豫了一下,便道:“也没什么大事,村里又要换届选举了,我和兴成哥商量了一下,想来征求一下世海叔和你老哥的意见!你是知道的,前两回选举我们都失败了。也不是外人,世海叔和二哥如有好主意就点拨我们一下!”话音刚落,兴仁便道:“真是巧了,幺爸出去也是为选举的事,两个选举挤到一起了!”端阳一听这话,便不解地道:“他也为选举?他选举什么?”兴仁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中央把乡、村换届调整为五年,正是为了和县、市等地方政府的换届一致。既然村、乡今年要换届选举,县上、市上难道就不换届么?”端阳道:“当然要换,这我是知道的!可世海叔又不回来当村主任,也不得去当乡长、县长,换不换届关他什么事?”兴仁说:“兄弟这就不明白了,不当村主任和乡长、县长就没有什么事了?乡长、县长不是需要人大代表来选吗……”端阳明白了,立即道:“哦,我明白了,世海叔是想当县人民代表!可他不是县政协常委吗,还当县人大代表做什么?”兴仁说:“不是县人大代表,是市人大代表!明年上半年市上也要换届。过了年县人代会上就要把出席市人代会的代表给选出来!所以现在就有人开始活动了!”

端阳一听,立刻显出了吃惊的样子,说:“什么,一个人大代表都有人活动?”兴仁淡淡一笑,似乎有些埋怨端阳少见多怪的样子,说:“你以为人大代表就没有人争吗?我跟你说,你是一直在乡坝坝里,眼睛只看见了贺家湾那一片天,只以为村主任有人争,人大代表就没有人争?其实大错特错了!老弟,你也不是外人,有些话我也不瞒你。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们这样大一个公司,这几年做房地产生意又很赚钱,在很多贺家湾人心里以为我们硬是风光得很不得了,连衣襟角角都会打死人,是不是?其实,我们的苦楚你们一点儿也不知道……”端阳在家里确实听人说世海叔和兴仁在城里赚了不少钱,别墅、小车、女秘书样样都有,风光无限。湾里大人教育小孩都用他们做榜样,却没想到他们也有苦楚。这时一听兴仁的话,便似信非信地道:“真的,二哥?是些什么苦楚?你说出来听听!”

兴仁道:“说来话长!我和幺爸才进城的时候,最初帮着幺爸的老同学打点公司,出头露面都有幺爸的老同学,还觉得没有什么!可后来自己出来揽了一点小工程,这才知道在城里混是不容易的!就说最开头那一年,我们承包了几公里乡道公路,是用幺爸老同学的名义包的,实际上是我们自己包的,幺爸的老同学不管,一切靠我们自己。我们才出来,手头又没有钱去租设备,得先找银行贷款,可我们两眼一抹黑,认得哪个银行行长?我们到处去烧香磕头,可别个一见我们这副土里土气的打扮,就知道我们是农民,又没有担保,哪个愿意把款贷给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一家银行行长答应把款贷给我们,可人家又是狮子大开口,要多少多少回扣。我们明知被宰了,还得咬到牙巴答应!贷到款后,租了机器正要开工了,可当地一些地痞流氓在村、乡干部的唆使下又来找我们麻烦了。说这儿不准堆材料,那儿又损坏了庄稼,反正张口就是要我们拿钱。我们既没有势力,也没有靠山,被人敲了竹杠还得对人家赔笑脸。这些都还罢了,最可恶的是政府里那些当差的,一会儿来一拨大盖帽,要查你的税;一会儿又来一拨大盖帽,说你工地上噪声扰了民,要罚你的款;一会儿又来一拨大盖帽,说你水泥标号、钢筋型号不对,要停工;一会儿又来一拨人,说有人揭发私拉乱接了电线,要停电……反正全是来吃、拿、卡、要的,更别说一些地痞流氓趁火打劫,勒索敲诈,稍有怠慢便寻衅滋事……”

听到这里,端阳打断了兴仁的话天真地道:“那些地痞流氓来捣乱,难道你们不知道报警?警察是干什么吃的?”兴仁听了又笑道:“我说你老弟在乡坝坝里,不知道城里的事真还说对了!你以为标语上那么写了,他们就会那么做?你要把它倒过来读,‘找警察,有困难’这就对了!我们也不是没有报过警,可因为那警察我们没有去打点,报了警人家根本就不来!”端阳明白了,方道:“原来是这样!”说完又问道:“后来呢?”

兴仁端起茶杯,慢慢地啜了一口茶在嘴里咕噜了一阵,过去吐在了一只痰盂里,方接了刚才的话道:“后来,幺爸的老同学就开导幺爸说,老弟,你这样做生意不行!要在这个世界上混得像个样子,不是靠你有多勤劳肯干,多正直善良,恰恰相反,要靠你的狡猾!从今往后,你要丢掉农村那一套,学会怎么去买通关节,怎么去拉拢那些当官的,好取得他们的保护和支持!最好要有个身价,谋一张‘虎皮’来披到身上,别人就不敢随便来找你的麻烦了!当时,幺爸还不知道什么叫虎皮,以为老同学是叫他去谋一个官当,便道:我一个农民,怎么能谋到官呢?幺爸的老同学道:我不是叫你去谋官,有可能的话去谋个政协委员或人大代表的皮披到身上,也算是头上有了一顶红顶子,别人就会看重你一些!更重要的是通过这顶红顶子,你可以接触到县上大大小小的领导,只要和他们搞上关系了,你还有什么路不通?幺爸听了这话茅塞顿开,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他到省城花了几千块钱买了两套进口西装。从此以后他不管到哪里,都把西装熨烫得线条笔挺,将领带打得工工整整,皮鞋擦得油光锃亮,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个归国华侨呢!又牢牢记住老同学的话,四处打通关节,该舍钱的舍钱,该出血的出血。慢慢地一顶农民企业家的帽子就戴到了幺爸头上!也合该幺爸出头,不久政协装修会议室,通过县工商联的人牵线,幺爸和政协燕副主席搭上了关系,揽到了这个工程。装修下来,负责装修的燕副主席自然是落了个荷包儿鼓!当然,幺爸和燕副主席也成了无话不说的铁哥们。幺爸便把自己想谋一个红顶子的想法告诉了燕副主席。燕副主席道:这个还不容易?你本身便是响当当的民营企业家,做个政协委员自然是应当的!老弟既然想做,这事包在老哥身上!可说完又道:要做就做常委,做个委员没什么意思!幺爸道:怎么才能做成常委?燕副主席想了一想,道:这个你老弟便需要多少出点血了!这样,我们会议室是装修好了,可还缺少音响,你老弟给政协捐一套音响设备,算是民营企业家对我们政协工作的一点支持!大家一高兴,加上我在会议上从中一撮合,这事就保准成了!幺爸果然照办了。你道怎么样?那年政协换届,幺爸便真的做了政协常委,隔三岔五地到政协开会,还要发言,也经常接触县上的领导,慢慢地和县上领导的关系也十分亲密了。领导嘴里也是动不动农民企业家长、农民企业家短的,大会表扬、小会称赞,幺爸成了领导眼里的香馍馍!也是奇怪,自从幺爸有了这个政治荣誉后,别说那些地痞流氓不敢随便来骚扰我们,就是那些掌握生杀大权的差人也不像以往那样今天想来查便来查,明天想来管便来管!即使来例行公事,看见幺爸也是贺常委长,贺常委短的,不敢像原来那么耀武扬威了!原来我们在他们面前是孙子,甚至比孙子还孙子,可现在像是全倒过来了,我们都成爷了!你说怪不怪?”

端阳听到这里,便道:“我原来听人摆龙门阵说,政协就是说白话、喝白酒的,你今天不说,我还不知道当个政协委员还有这样大的好处!”说完又说:“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世海叔还去争什么人大代表当?继续当他的政协常委不是很好吗?”兴仁道:“你老弟又有所不知了!政协委员的顶子哪儿能顶得上人大代表的顶子?人大代表比政协委员管用得多了!政协只是参政议政机构,人大才是权力机构,所以人家说,人大的手,政协的口呢!”说着,将身子朝端阳俯过去,像是报告机密似的放低了一点声音,对端阳继续说:“也不瞒老弟说,经营政治一本万利,比往企业里投钱赚得快!要是幺爸能当上市人大代表,那我们公司的钱就会像流水似的涌来!”说完,又坐直身子,眉开眼笑地看着端阳。端阳也高兴起来,却说:“哎呀,我真没有想到这些!”

端阳继续说:“今天听二哥一席话,我可是长见识了!既然有这样多的好处,世海叔当就是了,有什么难的?”又道:“领导都把世海叔封为企业家了,即使那人民代表只是一个奖赏,上台领奖的也就该世海叔嘛!”一语未了,却听见兴仁说:“你老弟呀,只知其一,哪知其二。你以为这市人大代表是想当就能当得上的?我跟你说,想领这赏的人多着呢!”端阳疑惑道:“是吗,我真以为容易呢!”兴仁道:“那市人大代表,分到县上的名额只有五六十人,首先市里拿到下面来选的头头脑脑,就要占一二十人,本县能够用的名额只剩下三四十人。你想,县里又有这样多当官的,他们又要占去一二十人,剩下的又有医疗卫生、文化教育、商业贸易、民主党派、台属侨胞、宗教团体……五行八业,方方面面。这样多的领域,摊到每个方面能有几个人?尤其是那些像我们一样的私企老板,因了我上面说的那些好处,哪个都想往里面挤,挤进去了便是身价倍增!所以你就可以想见竞争有多激烈了!”

端阳听了这话,便有些替贺世海着急起来,对兴仁道:“既然这样难,世海叔怎么才能争取得上呢?”兴仁道:“自然要去走门子、拉关系,给人红包、请人吃饭,争取组织提名!今天就是出去请人吃饭了!那市人大代表虽说要经县人代会选举,可你都是知道的,选举只是走走过场,关键是县上提名!所以现在人们都知道是组织提名硬,人大选举软。只要组织提了名,选举便是百分之百没有问题了!”端阳点了点头道:“上面定人选,下面画圈圈,过去我们选村委会,也是这样干的,倒是这样!”说完,又问:“可听你说名额这样少,要是组织不提名又怎么办?”兴仁停了一会儿,这才又将身子俯过去又放低了声音道:“这话我跟你说了,你千万不要说出去,知道吗?”端阳道:“你放心,我这嘴巴不是随便哪里都呱唧呱唧的!”兴仁这才道:“人不给水出路,难道水就不可以自己找出路吗?《选举法》上有规定,除了组织提名外,还可以十人以上人大代表联合提名产生上一级人大代表的候选人!幺爸已经打定了主意,说如果领导那里靠不住,他就转而去靠代表,反正要挤进去!”端阳一听,也叫道:“对,这就叫作水路不通走旱路,条条大路通罗马!”

说着话,端阳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便对兴仁说:“那这样二哥,世海叔也定不到什么时间回来,我先到世普老叔那儿去一趟,下午我再来看看。如果世海叔回来了我们再摆摆龙门阵。”贺兴仁道:“本来我该留你吃饭的,可这儿有份材料要忙着写出来,今天就不留你了!你去吧,如果等会儿幺爸回来了,我让他下午等着你!”端阳说:“行,打搅二哥了!”说着就站了起来,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往门口走去。兴仁朝对面屋子里喊了一声:“小邓,帮我送下客!”随着话音,从对面屋子里袅袅娜娜走出一位个子高挑、十分靓丽的美女朝端阳莞尔一笑,玉手一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带着端阳下楼了。

贺世普一年多前便退了休。县上优质教育资源有限,县中是全县唯一一所国家重点中学。当初世普在位时,每年都有数不清的人来求他,加上各种社会职务和光环又锦上添花般接踵而至,除了本职工作以外,那些社会活动、招呼应酬,常让他忙得晕头转向。可现在一退休,就像一个快速旋转的陀螺猛然停了下来,自然是闲得慌的。过去一些阿谀奉承之徒,如今见他已无权无势,用不着了,自然又离了他重新去奉承新的主子了。各种社会职务和荣誉称号,本是附在“校长”那张皮上的,如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除了一个政协常委,尚因届期未满还给予保留外,其余便统统远去了。昔日高朋满座的家里,如今已是门前冷落车马稀。这让贺世普一下觉出了那人情的冷暖和世道的炎凉。老伴贾佳兰见他整日愁眉苦脸,无事打发日子,便叫他也去和滨河公园里那些老头一样唱唱歌,说说话,打打太极拳,借此打发一下日子。偏这老头一生又耿直清高,觉得自己教了一辈子书,教出的学生成千上万,桃李满天下,又红极一时,如今落得去和那些贩夫走卒为伍,让学生看见自己这张老脸又往何处放?想做点学问,年岁又不饶人,除了教书,又不知做点什么学问好。有时候想,要是自己没当过校长就好了,还可以到那些私立学校里再站几年讲台。可谁叫自己偏又做过国家堂堂重点中学的校长呢?左思右想,都不得主意。

一日,世普正在街上低头行走,突然听得一个声音喊道:“贺校长!”世普抬头一看,见那喊他的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蓄一个小平头,个子不高,黝黑清瘦的面孔,戴一副近视眼镜。世普正在心里搜寻此人是谁,那人却热情地跑了过来,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熠熠的光彩说:“贺校长,你认不得我了?我是你的学生,叫张沫若呀!”世普的学生太多,学生一毕业便各奔东西,多年不见面,此时又怎记得有这样一个学生?张沫若一见世普迟疑的样子,便又十分兴奋地道:“老校长你怎么记不得我了?那年我在市里的报纸副刊上发表了一篇诗歌,你在那天全校的大会上表扬我,鼓励我成材,成为像郭沫若那样的大文豪,为母校争光!我就是听了你的鼓励才发奋学习的!”说完又说:“我原来的名字叫张小才,听了你的话,我才改名叫张沫若的,就是要立志成为像郭沫若那样的大文豪!”可世普还是想不起来了。他表扬的学生也实在太多,因为他主张激励教学法。学生有缺点尽量少批评,尤其是当众批评,可学生如有成就,无论大小他都要在师生大会上表扬。用这种办法也不知激励了多少学生成材。当时尽管那张沫若提醒了世普,世普仍然没有记起来,但却乐呵呵地说:“哦,我想起来了,你那时学习很努力嘛!”又问:“你后来怎么样了?”张沫若说:“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家里穷没有去读,到外面打工去了。我一边打工一边不忘贺校长你的教导,坚持写诗。写多了,别人就叫我‘打工诗人’。前不久,县文联要办一份叫《诗文流芳》的小报,把我招聘回来做编辑了!”世普一听,立即欢喜道:“哎呀,太好了!太好了!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吧!”那学生却道:“好几年没看到老校长了!县文联离这儿不远,老校长就到我们编辑部坐坐,看看学生的作品,算学生给你汇报吧!”

世普本来无事,听了这话不好推辞,便真的随张沫若去了。到了《诗文流芳》编辑部,张沫若从抽屉里拿出了他的作品,却全是一些剪报,粘在一本《知音》杂志里。世普一看,也无非只是一些豆腐块似的东西,读了几首,倒觉得十分清新,便道:“好!好!看不出,真成了才子呢!”正说着,忽然进来几个文学爱好者,张沫若便急忙把世普跟他们做了介绍。几个小年轻一听是大名鼎鼎原县中校长,顿时肃然起敬,围着他问这问那,尊敬得不行。张沫若见了便对世普说:“老校长,您老学富五车,知识渊博,以后还望多帮助学生!《诗文流芳》今天郑重地向老校长约稿,请老校长不吝惠赐佳作!”说着,站起来还向世普深深鞠了一躬。世普忙道:“我能赐什么佳作?别笑话我了!”张沫若道:“老校长不要谦虚了!我记得你当初每次给我们讲话,都是文采飞扬,还常常信手拈来许多诗句,想必老校长是有深厚的功底的!”世普说:“瞎说的,有什么功底哟!”说是说,世普却动了心。

原来世普在年轻时候也是做过文学梦的。才回家教书时,也写过许多诗歌,虽然没有发表,却自我感觉不错。尤其是在大集体时村里组织文艺宣传队要编一些配合形势的快板、相声、对口词、三句半、唱词等节目,这任务便常常落到做教师的世普肩上。世普的文艺创作才能那时得到充分锻炼。有年县文化馆编的演唱材料,一连收了他两个作品。在那个年代,他也算得上一个才子了。虽然事隔多年,他没有再做过文学梦,可如今经张沫若一煽动,竟然又有了创作的冲动。想自己反正赋闲在家,无事可做,倒不如吟点诗、写点文,既有个精神寄托,也和自己身份相合。这样一想,便处处留心。原以为自己多年不写,已经文思枯竭,却没想到有一天在江边散步,看着一江春水,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有了几句诗句,便匆匆记了下来,道是:

好大一条江,

默默向远方!

那江边的人哟,

勤劳、善良,

喝酒如喝汤!

好大一条江,

默默向远方!

流的是醇厚的酒,

淌的是醉人的香。

春风吹过,

醉了城市,醉了村庄!

写毕,也不知是不是诗,便拿去让昔日的学生、如今《诗文流芳》的张大编辑“斧正”。谁知张沫若一看便赞不绝口,直道是旷世杰作。尤其是那“喝酒如喝汤”一句,形容当地人性格豪爽,却不直言,真乃言有尽而意无穷,当即就决定刊用。世普得此鼓励信心大增,从此以后便做起了骚客文人,倒也自我充实起来。昨日晚上,张沫若又给世普打来一个电话,说第七届村委会换届就要开始了,领导指示《诗文流芳》出一期专刊以配合换届的宣传工作,特地向老校长约一篇稿件。世普一听自然答应,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又闭门思索了一上午,文思方才姗姗而来。急忙一挥而就,把那瞬间到来的华章佳句,写在了稿纸上。写毕,一边轻轻以指叩桌,一边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正自我陶醉时,忽然听得门铃响声,以为是李佳兰出去时又忘了带钥匙,便不耐烦地冲门外道:“经常出去都忘了带钥匙,你喝了迷魂汤呀!”说着去打开了门。一看门外却站的是端阳,喜出望外,不待端阳打招呼便急忙拉着他的手,然后小孩子一样地道:“哦,是你娃儿呀!来来来,你娃儿参加过村委会选举的,你老叔写了一首诗,你来给老叔指教一下!”端阳一听,虽觉突兀,但马上明白了,便道:“老叔写的东西,侄儿哪有能力指教?”世普道:“怎么不能?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何况你亲身参加过选举,那感受自是深刻真实的!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来来来,老叔给你念,念完了,哪儿写得不好,你就给老叔提意见啊!”

说着,忙不迭地把端阳拉到沙发上坐下,去里面书房拿出诗稿,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便站在屋子中间像学生在老师面前朗读课文一样,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

选票是理,民意是天

——写在第七届村民委员会换届之际

作者贺世普

我们是泥腿子,

我们是庄稼汉,

年年月月,朝朝暮暮,

我们脸朝黄土,背朝青天。

我们是民,

我们养官;

我们是水,

我们载船!

我们等了千千年,

等来了平头百姓,

选自己的官!

手里的选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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