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是是非非》(45)
第八十章《是是非非》(45)尾声
却说过了半个月左右,贺劲松从乡上回来,就急急地赶到贺端阳家里,对贺端阳说:“大侄儿,林子承包的事定下来了!”贺端阳听了这话,感到有些意外,便说:“这么快就定下来了?”贺劲松就笑着说:“马书记早先不是说过吗?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嘛!”贺端阳问:“承包费谈成啥价?”贺劲松又笑了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似的,最后才说:“承包费嘛,说高又不高,说低也不算太低,就看你从啥子角度来算账了!”贺端阳见贺劲松吞吞吐吐的样子,便又直截了当地问:“老板究竟肯出啥价?”贺劲松这才说:“每年3万块钱,承包期为20年……”
贺端阳还没听完,便叫了起来,说:“我们1000多亩林子,每年才3万块钱,每亩才二十来块钱,只两三棵树就能卖两百多块钱,这也太低了吧!”贺劲松说:“如果这样来算,价钱确实低了!可马书记有个算法不同!他说,那林子属天然林,天然林国家是严禁砍伐的,只能在林子里种点菌子啥的,值得到几个钱?所以现在每年能净收3万块钱承包费,既不要村上操一点心,村里也落了3万块钱,所以还是划算的!”说完见贺端阳还是有些嫌价低了的样子,便又说:“大侄儿也要想一想,我觉得马书记的话也说得对!俗话说,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那林子放在那里,说不定麻烦事情还多呢!别的不说,现在国家给的一点看管费,乡政府都要针上刮铁,吃三块回去,村上只剩两块钱,一年三四千钱!这一承包出去,虽然一年只有3万块,细水长流,20年也有60万元,总比现在这样强!”
贺端阳一听贺劲松这话,便明白贺劲松是想按这个价格,把林子承包出去,也不好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那好吧,劲松叔,既然马书记也有这个意思,就按这个价格把它承包出去吧!承包了我们也确实少操些心!”说完又问:“啥时签合同?”贺劲松听后又犹豫了一下,然后才看着贺端阳,仍是谦卑地笑着说:“不瞒大侄儿说,我已经把合同签了!”
贺端阳一听这话,看着贺劲松,张着嘴半天没说话。贺劲松一见,又笑嘻嘻地对贺端阳解释说:“是这样的,大侄儿,今天我到乡上去,正碰上老板也来了,马书记就对我说,既然村上也来了,那今天就把合同签了吧!我说,还是等我回去和贺主任商量了,由贺主任来签合同吧!可马书记说:这是好事,难道贺主任还会不同意?再说,你是村文书兼村会计,现在又是代理支书,贺主任又一直信任你,难道你签了,贺主任还会说东道西?我一听这话也对,在马书记的催促下,就大着胆子签了!”
贺端阳听了,还是绷着脸没吭声,贺劲松看见贺端阳这个样子,过了一会儿,才小心地说:“大侄儿要是觉得我不该签,马上去改过来也行!”贺端阳一听这话,这才忍着满肚子的不高兴说:“劲松叔你这是啥话?签就签了,还去改干啥?再说,价钱也是谈拢了的,你签我签不都一样?”说完,突然才像是想起地问:“哎,说了半天,这个老板是哪个地方的人,叫啥子名字,我还不晓得呢?”贺劲松见贺端阳这样问,又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看,搞了半天,我还没有跟你说老板是哪个呢!大侄儿你万年也想不到是哪个?我告诉你吧,就是郎山……”
话没说完,贺端阳又惊得叫了起来:“郎山?怎么是郎山?他又是怎么晓得我们的林子要承包的?”贺劲松说:“就是呀,我也在想这些问题呢!想不给他承包呢,又是乡上好心好意找的人,不答应便会得罪乡上,所以也就答应了!”说完又说:“不过,管他是哪个承包,只要不少我们那3万块钱就行!再说,他承包了也好,尽管他后来弄些烂龙来贺家湾吓大家,但他毕竟是贺家湾出去的人,以后有啥话也好说!”说完就看着贺端阳。贺端阳想了想便说:“这就叫不是冤家不碰头,合同签都签了,即使不想给他承包,那也没办法了!你也说得对,不管哪个承包都是承包,那就这样了吧!”贺劲松说:“就是,包都包出去了就算了,大侄儿从今以后,可以尽管睡自己的安稳觉了!”说完这话,贺劲松就回去了。
贺劲松走后,贺端阳却越想越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头。承包林子这样的大事,怎么说承包就承包了?别说开村民大会,就是自己,贺劲松也没向他本人提起过!更重要的,贺劲松虽是代理支书,但按《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他不能做村里的法人代表,村文书、村会计更不能代替自己,怎么就由他在合同上签字了呢?承包费明显偏低不说,怎么又单单是郎山来承包?这一切他都觉得中间有些蹊跷,可想了半天又想不出蹊跷在哪儿?再说,贺劲松又是自己委托他去找乡上马书记的,并且他又一直给自己出主意、想办法,支持自己的工作,他是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贺劲松的。想来想去没找到答案,便决定第二天到城里去找郎山问问。不管怎么说,郎山和他还算是有一定的交情,现在他又承包了湾里的林子,相逢一笑泯恩仇,不至于像上次那样,把他撵走了吧!
第二天,贺端阳揣着一脑袋的不明白进城去了。那郎山也真的不像上次那样了,一见贺端阳,亲热得像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一样,抓住他的手直摇晃说:“哎呀老弟,我以为老弟生了大哥的气,从此不认我这个大哥了呢!”贺端阳说:“哪里是我生了大哥的气,明明是大哥生了我的气嘛!我还怕大哥不认我这个小兄弟了呢!”郎山听了这话,便马上拍了拍贺端阳的肩膀,又笑着说:“老弟,说个实话,大哥确实有些对不住你!可大哥也实在没法了!老弟你不晓得,大哥那段时间都差点要疯了!到处都在向我催货,我不履行合同,人家就要到法院起诉我,你说我有啥法?”说完不等贺端阳回答,又接着说:“要是县上没做出把木材优先供应那些外地商人的决定,我怎么会看得上你那个小小的村集体林场?都是那招商引资给闹的!”
贺端阳听了这话,不想和他兜圈子,便直截了当地说:“大哥把我们那片林场承包了,这下就好了……”话还没说完,郎山便像知道他的来意似的,马上站起来对贺端阳打了一躬,说:“老弟,包是包了,你也晓得的,那山在你的地盘上,还得仰仗老弟关照,大哥在这里就给兄弟行礼了!”贺端阳说:“大哥还需要我关照?我就不明白,你是怎么晓得我们那林子要承包出来的?”
郎山一听,马上盯着贺端阳说:“怎么,你老弟还不晓得?不是贺劲松来对我说的吗?”贺端阳一听郎山这样说,心里不由得一惊,却故意装作不在意地说:“原来是劲松叔来找的你,他回来事情多,可能忘了对我说!”说完又说:“那倒不要紧,反正我们是商量过要把林子承包出去,哪个找你都一样!不过大哥,实话实说,你给那价也实在太低了!我们那林子有1000多亩,树都成林了,马上就可以择伐。你才给我们3万元承包费,摊下来,每亩二十多元,就两棵树钱!你想一想,你每亩才择伐两棵树吗?”
郎山听完,忽然看着贺端阳笑了起来,然后说:“老弟,我就晓得你要来说这话!老弟你放心,大哥心里明白,一定不会亏待你!”说着,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两沓崭新的、还没拆封的百元大钞,往贺端阳面前一放,说:“老弟,怎么样,大哥不是吃独食的人吧?”贺端阳一见,忽然愣了,半天才说:“郎大哥,你这是啥子意思?”郎山说:“老弟,你先把这点小意思收到,等大哥把那林子全部砍了以后,大哥肯定还会有重谢……”
话没说完,贺端阳便惊得叫了起来,说:“啥,你要把那林子全部砍了?”郎山说:“不为了砍树,我还承包它做啥,吃多了呀?”贺端阳说:“可那是天然林,国家严厉禁止砍伐的呀!全部砍光,怎么可能呢?”郎山听了,不禁又笑出了声,指了指贺端阳,然后才说:“老弟呀,我说你幼稚,你还真是幼稚,现在这个社会,有啥不可以改变的?”
一面说,郎山一面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红头子文件,递到贺端阳面前,又接着说:“老弟看看这是啥?”贺端阳拿过文件一看,原来是林业局和长防办联合下发的,只见那文件标题写着:《关于贺家湾村低产林改造项目的决定》。贺端阳没来得及往下看,一看那文件标题,便又对郎山叫了起来,说:“明明是天然林,怎么一下就变成了低产林?”郎山又笑了一下,然后才不慌不忙地说:“不变成低产林,我怎么能砍?”说完又说:“不过老弟你放心,砍了以后,我们会全部栽上杉树,保证山还是绿的!”
贺端阳一听,心里全明白了,原来郎山是要把天然林全部变成经济林!接着,贺端阳在心里迅速算了一笔账:杉树是速生木材,10年左右便能长成林,1000多亩杉树成材后,按现在市场的价格,平均每亩可以收入好几万元,1000多亩就是几千万元!这还不说,因为他们打的是改造低产林的招牌,国家每亩还要给200元造林补助,1000多亩加起来就是将近30万了。还有现在林子里的树,都是上等松木,全部砍下来后,不说值几千万元,至少也是数百万元!可郎山给村上的呢?每年才区区3万元,等于是白给了一片林子给他!想到这里,贺端阳心里实在有些不平衡起来,可又不好说什么,便说:“大哥这样一来,要不了几年,便是亿万富翁了!”
郎山没有听出贺端阳话里讥讽的意思,还以为是在恭维他,马上摇了摇头说:“老弟,哪里那么容易就成亿万富翁了?社会上找钱社会上花,你以为这林子就是我一个人承包的呀?”贺端阳一听这话,便马上问:“哦,还有其他人入股呀?”郎山说:“你以为这红头子文件就是那么容易下的?”贺端阳说:“这么说起来,林业局麻局长和长防办的佘主任,都有份哟?”郎山一听,忽然正了脸色说:“老弟,我们哪儿说话哪儿丢,我可没说这话,啊!”
贺端阳心里完全明白了,却又想:“如果林业局麻局长和长防办佘主任都有份,那么乡上马书记和村上贺劲松,会不会也有一份呢?要不,他们为啥事先不对我说一声儿,就悄悄签了合同?”想向郎山问个明白,可看郎山的样子,大概什么也不会说了。于是便站起来说:“那好,大哥,我就不打扰你了,以后还来日方长!”郎山听了这话,也说:“对对对,老弟说得对,来日方长,大哥绝不会亏待你!”说完,又抓起那两沓钱往贺端阳的口袋里塞。贺端阳见了,也不推辞,只说了声:“谢谢!”便告辞郎山走了出来。
走出来,贺端阳却是越想心里越不是味道。想起那么大一片林子,贺家湾人辛辛苦苦看守了几十年,现在一下变成郎山的了。郎山想砍就砍,想栽就栽,这一砍一栽之间,银子就像水一样,哗哗地流进他们几个的荷包里,转眼之间他们就变成了千万富翁、百万富翁!可贺家湾人每年只得到区区3万块钱,摊在每个人头上,刚刚二十块,还不如在林子里捡菌子卖!早晓得是这样,还不如让贺家湾的村民们把林子里那些树偷偷砍光呢!村民砍了,肥的是贺家湾人,可现在却肥了郎山那一伙人了!
一想到这里,贺端阳又想自己这段时间,为了保住那片林子,一方面想方设法防止村民砍树,一方面又和郎山这伙人斗,日夜操心,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而且还让老五把刀横在了脖子上,吓得个半死,可现在郎山把林子一砍,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没有一点意义了!这么一想,贺端阳又更觉委屈。再又一想,这林子是在自己手里包出去的,林子没有了,乡亲们骂,那可是指着自己脊梁骨骂,自己还有啥脸面在贺家湾生活下去?想到这里,贺端阳便觉得自己真是一个败家子,是贺家湾的不肖子孙,是混账王八蛋!怎么当初没好好想一想,就答应把林子承包出去了呢?事已至此,他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又想起签这合同,乡上姓马的和村上贺劲松,把他瞒得紧紧的,明明是贺劲松主动来找的郎山,可他在自己面前还假装不知道,这中间一定有鬼!说不定姓马的和贺劲松早就串通好了,只把他撇在一边。一想到这里,贺端阳心里更是有气了,有种被人出卖了的感觉,却又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说,谁叫自己让贺劲松去找姓马的呢?千错万错,还是自己的错!可事到如今,又该怎么办呢?想到这儿,又狠狠地骂了一句:“娘的,给我两万块钱,想收买我呢,我就没有用过两万块钱!”
贺端阳就这样,一会儿愤愤不平,一会儿责备自己,心里如塞了一团乱麻,步履蹒跚地走到了城里,还没有理出任何一点头绪。他想挽救那片林子,想不让郎山那伙人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发起大财,把贺家湾那样巨大一笔钱赚走,想不在贺家湾留下千古骂名,可又不知道该去找谁?他想起郑全福说的找政府的话,觉得这话很对,可现在他不知道该去找哪个政府?按说林业局和长防办是代表政府管林的,他们最应该管这事,可现在他们却发了改造那片林子的红头子文件,显然这一级“政府”找了也是白找!乡上姓马的也是“政府”,可姓马的说不定已经在郎山那里入了股,或得了郎山的好处,和郎山穿上连裆裤,这一级“政府”也是找不得的!找林业公安,可郎山手里有“政府”“改造低产林”的红头子文件,铁路上的警察——各管一段,林业公安显然也是管不着这事的。再说,那林业公安姓糜的,和郎山称兄道弟,即使郎山违法,也不一定会管呢!所以,贺端阳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找谁,才能把那片林子保住!
走着走着,贺端阳突然来到了人民街,远远看见了县委那辉煌而威严的大门,脑袋里突然亮开了一条缝,一道霞光照了进来,眼前顿时光明一片。他想起那次县委陈书记来视察他们那片果园时,和他又是握手,又是拍肩,亲热得像是兄弟一样,还鼓励他好好干!看样子陈书记是个好干部,为啥不去找他呢?他是县委一把手,全县的山山水水和子民百姓,都归他管。他不但能管得到乡上马书记,也管得到林业局麻局长和长防办的佘主任,以及林业公安的糜局长,如果陈书记觉得这事不能做,那只需他一句话,贺家湾的林子就能够保住了!一想这里,贺端阳不由得信心大增,便急忙转身,就要朝县委大门走去。可才走两步,看见大门口站着的两个穿制服的保安,心里一下又虚了。想到:“陈书记还记得我这个小小的村支部书记吗?要是他不肯见我怎么办?或者保安不肯放我进去,我又怎么进得去?即使进去了,要是陈书记手下的人拦着我,不让我见陈书记,我又怎么办……”如此想了半天,还没拿定主意。最后干脆横了一条心,想:“管他娘的,该死的鸡鸡朝天,先去试试看!要是保安不让我进,要是进了陈书记不肯见我,要是陈书记见了,他也不肯管这事,那就说明贺家湾这片林子,该被郎山砍了!贺家湾的祖宗神灵在上,也怪不得我贺端阳是不肖子孙了!”这样一想,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挺起胸来,向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