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青天在上》(1)
第八十一章《青天在上》(1)一
推开县医院住院部1409病房的门,贺世忠并没有看见躺在病床上的老伴,也没有看见儿子媳妇、女儿女婿等任何亲人。病房里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病人,也是个女的,三十多岁,脸色跟死去的人差不多。她像是睡过去了,长长的睫毛盖着眼睛,一根塑胶管子插在她的鼻孔里。塑胶管子是从她床头一个铁罐子上面牵过去的。贺世忠先以为铁罐子是一只装煤气的气罐,可细看又不像,因为上面还有一只表盘。紧挨着那个铁罐子的,还有一个输液架,上面挂着药瓶,也将管子插在了病人的手背上。床头柜上,还有两只机器,一只四四方方像“老板”屋子里那台叫什么微波炉的机器,一只像电脑的显示器,都分别牵了管子插在病人身上,机器的屏幕上不断闪着起起伏伏的、水纹波浪一样的线条。还有一根管子,从病人身上被子里牵出来,插到床底一只塑料胶盆里去了。
病人身旁坐着一男一女像是家属一样的人。男人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抓了病人的一只手,轻轻地在手背上不断抚摩。一边抚摩,嘴里一边呢喃地说着什么。贺世忠听不清他的话,因为他的呢喃声很轻,像猫的叹息。贺世忠看不见他的面目,也不知道他有多大年龄,因为他只是背朝着他。但贺世忠却看见他瘦削的背影和一头刺猬似的浓密头发。女人歪着半边屁股坐在病人床沿边上,因为侧面坐着,贺世忠能看见她的半边面孔。这女人的年纪已经不小了,顶着一头灰白的头发,像是下了霜的样子。贺世忠估计她的年纪大约和自己不相上下。一张微圆的、有些像是虚胖的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脸色发灰,嘴唇苍白。她没有像坐在椅子上的男子那样,去抚摩病人和喃喃自语,只是紧紧地盯着病人那张苍白的、没有任何反应的面孔,然后不时地去掖病人身上的被子,好像担心她会着凉一样。当她伸出手臂去掖病人被角的时候,贺世忠看见了她手背上暴突的几条青筋,和手背上的两块像没有洗干净的泥土似的褐色老年斑。
听见贺世忠推门的声音,病人连眼皮也没动一下,仍是一副无知无觉沉睡的样子。陪护的家属却像受了惊吓,倏忽回过了头,瞪着又红又肿的眼睛,用了打量天外来客的目光,好奇而不解地看着贺世忠。贺世忠这才看清了坐在椅子上的男子,也三四十岁的样子,颧骨很高,山峰一样,下巴有些尖。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眶里,像是两口干枯的深井。他朝贺世忠瞥了一眼,瘦削的肩膀往上耸了一下,又回过头去。老妇人同样也只是淡淡地瞥了贺世忠一眼,两片薄薄的嘴唇只是稍微动了一动,却没有发出声音,然后也回过了头去。
贺世忠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又退回去朝门牌上看了一眼,门牌上确实写着“1409”几个阿拉伯数字,于是他再一次走进病房,对着那个老妇人问了一声:“老嫂子,请问有个叫田桂霞的病人,是不是住在这个病房里?”
老妇人听了这话,才又一次回过头,这时贺世忠看见了她满脸的悲戚。她在贺世忠脸上和他背上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上打量了一下,像是有些怀疑和警惕似的,最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嘴唇,才对贺世忠问:“你是她啥子人?”
贺世忠说:“我是她老头子!”
老妇人听了这话,目光闪出了一点光芒,甚至还咧开嘴角艰难地笑了一下,然后才抬起那只有着褐色老年斑的手,朝他身边那张病床指了一指,说了一句:“那不是,就住在那张床上!”
贺世忠顺着她的手指,朝那张病床看了一下,果然看见床头上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田桂霞”三个字。贺世忠看见病床犹在,却没有看见人,一丝不祥的阴影突然笼罩住了他的心灵,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脸上最后一抹血色随着寒战迅速褪去,变成了死灰的颜色。过了一会儿,才哆嗦着嘴唇对老妇人又问了一句:“她、她、他们人、人到哪、哪儿去、去了……”
老妇人又朝贺世忠看了一眼,半天才慢悠悠地说:“可能做透析去了吧!”
“透析?”贺世忠轻轻重复了一声这两个字,心里“咚”的一声,一颗石子落了地。过了一会儿,他才笑了起来,原来他的女人还活着!他想起兴菊给他打电话时,也说了这两个字,并且说透析一次就是一千多块钱。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治疗方法,怎么要那么贵,治一次就要一头大肥猪的价钱?无端地受了一场惊吓,他立即就想要看到女人,并且看看是怎样个“透析”法,于是便又不好意思地对那女人问:“老嫂子,你给我说说,在哪里透析?”
老妇人现在回过了身子,目光又继续落在了病人的脸上。听了贺世忠的话,连头也没回,只是小声地回答了一句:“透析室有点远,你自己去问吧……”
贺世忠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她内心里深深藏着的悲伤、苦恼和烦躁不安的情绪,便不再说什么了。他从背上取下蛇皮口袋,使劲往那张空床底下塞,因为床脚太低,没法全部塞进去,反而将床弄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这时,那一直在抚摩着病人的手、嘴里呢喃有声的男子,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突然有些不耐烦地说了一句:“随便放在哪里吧,没人会动你的东西!”
听了这话,贺世忠红了一下脸。他又将塞了一半的蛇皮口袋从床底下取了出来,朝屋子里看了一下,脸上却浮现出一副不放心的样子。想了一想,又干脆把它往肩上一搭,重新背到背上,这才去拉病房的门。
可就在这时,女儿兴菊手里拿着一大把单子,忽然一步跨了进来。父女俩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却都像是不认识似的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兴菊才颤动着嘴唇,似是惊喜,似是嗔怪,又似是满腹怨恨地喊了一声:“爸,你……回来了……”
一语未了,泪水便占据了兴菊的眼眶,起初她还紧紧咬着嘴唇,努力忍着不让泪水往下掉,可随着嘴皮的不断哆嗦,最后泪水像决堤似的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从那天给你打、打了电话后,电、电话也打、打不通了,人也不、不见回来,可让我、我们担、担心死了……”
贺世忠看着女儿那两只红肿的眼睛,听着女儿那些话,心里同样流起泪来。他记得自己才出去打工的时候,女儿那张脸还光滑得像一匹绸缎,洋溢着青春的光芒,可现在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鱼尾纹,脸上的皮肤也呈现出了粗糙的、没有光泽的憔悴的颜色。贺世忠想,兴菊今年才三十三岁,可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大得多,像是四十岁的人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于是便十分愧疚地说:“这怪老汉,这怪老汉,老汉让你们担惊受怕了……”
兴菊没等他说完,便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然后盯着他问:“你、你的手机呢,怎么一打就是关、关机?”
贺世忠嘴皮哆嗦了一下,他本想告诉她是怎么回事,可是他不想在女儿面前丢脸,想了一会儿便撒谎说:“手机……遭小偷偷了……”
兴菊一听,像是有些相信了。可过了一会儿,还是有些不满地责怪说:“就是遭小偷偷了,你找一个公用电话,也该给我们打个电话嘛!你不晓得,我起码给你打了几十个电话,一打是关机,再打也是关机,我和哥哥还以为你也出事了,又不敢跟妈说,害得我们两个晚上都没敢眨眼……”
说着,兴菊眼角又流出了泪珠。贺世忠觉得对不起儿女,便又说了一句:“这都是老汉不好,老汉老糊涂了!”
兴菊听了父亲这话,不再说什么了,过去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将手里的单据放到了里面。这时,坐在椅子上的男子突然起身,从病人的床下扯出那只塑料盆子,端着出去了。路过贺世忠身边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尿臊味。
男子刚走,老妇人抬起了头,看着兴菊问:“你妈在透析了?”
兴菊说:“还没有,王姨,我刚把费缴了,不缴费医生不给透析!”
叫王姨的妇人说:“医院这是捏着公鸡叫,不见兔子不撒鹰!”
兴菊说:“就是,王姨!”
说完这话,又指了贺世忠对她说:“王姨,这是我爸!”
王姨脸上又浮现出一丝苦笑,说:“我们刚才就认识了!”
兴菊又看了看病床上的病人,对老妇人说:“王姨,姐还没有醒?”
王姨的嘴角歪了几下,似是要哭的样子,却又强忍住了,声音幽幽地说:“醒啥?要是像是你妈那样,能够说话,可以去透析了就好了!”
听了这话,兴菊急忙安慰她说:“王姨,你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姐一定会醒过来的!”
正说着,那个端尿盆出去的男子又推门走了进来,重新把盆子放到床底下,又将那根从病人被子里牵出的胶管子接到了盆里。王姨也停止了和兴菊说话,兴菊便回过头对贺世忠问:“爸,你还没吃饭吧?”
贺世忠说:“老汉现在龙肉都不想吃,只想去看看你妈,你先带老汉去看看吧!”一边说,一边就急不可待地朝门边走去。
兴菊一见,急忙喊住了他,说:“爸,你把背上的口袋放下吧,还背着口袋做什么?像个逃难的一样!”
贺世忠听了这话,突然像是想起了似的,说:“你不说,老子倒忘了,我这口袋里还有东西呢!”
说着,就把口袋从肩上放了下来。兴菊忙问:“有啥东西?”
贺世忠也不答话,急急忙忙地解开口袋上的尼龙绳子,手伸进去扯了半天,扯出一床用胶皮带子左一道、右一道,反反复复缠了好几道的被子。他把被子放到床上,用粗大的手掌去解胶皮带子,胶皮带子却打了死结,怎么也拉不开了。他正想低下头用牙齿去咬时,兴菊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把削水果的刀子,一下给他把胶皮带子割断了。贺世忠把胶皮带子解下来,将被子打开。一股浓重的汗酸味和潮湿的霉味立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兴菊知道这气味是从父亲的被子里发出来的,便有些生气地走过去,想把父亲这床脏得连颜色也看不出的、黑魆魆的烂被子塞到床下。可此时贺世忠的手却伸进了被单里,正在掏着什么。掏了一阵,掏出了一个纸包,便带着一种骄傲的神色,往兴菊手里一塞,说了一句:“给!”
兴菊把纸包打开,原来是一沓钱。正要说什么,见父亲提出口袋,将里面的衣物一齐倒了出来。接着,贺世忠从一件半新旧的工装口袋里,变戏法地也掏出了一沓钱。又从一件衬衣口袋里,掏出了几张,又从一只破袜子里,抽出一卷用皮筋扎着的钱,又从一条内裤口袋里掏出几张。这样掏了七八个地方,看来是把钱掏完了,才对兴菊说:“你数数,看是不是三万五千块?”
兴菊没有数,她想象着父亲在外面受的苦,眼眶又情不自禁地湿润了,但她这次没让泪水掉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爸,你直接打到卡上,回来再取,多安全!”
听了这话,贺世忠想起了要钱的事,心里又有点难过起来,便说:“老子哪里有时间?”说完这话,像是要掩饰自己一样,急忙又去将床上的东西往蛇皮口袋里塞。
兴菊急忙过来说:“我来吧,爸!”说着,便将手里的钱又向父亲递了过去。
贺世忠忙说:“你拿着吧,我专门拿回来给你妈治病的,给我做啥子?”
兴菊说:“你等会儿下去交给哥哥吧!这回给妈治病,所有的钱都由哥哥开支,他是儿子,免得他今后说这个钱出少了,那个钱用多了!”
贺世忠听了这话,觉得女儿考虑得很周到,便把钱接了过来,撩起外衣,揣进了贴身的衬衣口袋里,又用手使劲地按了按。兴菊过来把父亲那些杂七杂八、像是烂油渣一样的东西重新裹在了那只蛇皮口袋里,塞到了床底下。然后对那个叫王姨的老妇人说:“王姨,我们出去了!”
王姨朝兴菊父女点了点头,兴菊便和父亲一道走出了病房。
二
走出屋子,贺世忠看见一些病人家属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在走廊里来来去去,一个个都显得忙忙碌碌的样子。经过他身边时,又都向他投过来匆忙和奇怪的一瞥。贺世忠被他们的目光看得有些发起烧来,他想起兴菊刚才说他像个逃难的,便不由自主地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厚厚的手掌立即被满脸的胡子扎了一下。他这才想起自从听到兴菊打电话告诉他妈病了的消息后,他都没有刮过胡子了。不但胡子没刮,从上火车以后,他还没洗过脸。又几个晚上都没睡个好觉,眼泡一定浮肿得很大,眼角也有什么黏糊糊的,衣服又脏又皱,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他知道正是这副邋遢相,才引得众人向他投来奇怪和鄙夷的目光。他感到面颊有些发起烧来,但又一想,自己要钱时那样大的丑都出了,现在还顾得上啥体面?这样一想,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倒是兴菊,看出了父亲心里的几分窘迫,便找话对他说:“爸,我们病房里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病情比妈妈还严重得多!”
贺世忠听了这话,忙问:“是啥病?”
兴菊说:“也和妈一样,昨天送来时就不省人事,到现在还没有醒。不但没醒,医生说她的肾功能还在急剧萎缩,根本无法正常排尿……”
贺世忠不听女儿说完,便说:“怪不得她床底下搁了一个塑料盆,原来是接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