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人心不古》(10)
第二十一章《人心不古》(10)一
第二天上午,乡司法所的小毛所长和那个外号叫“陈一针”的维稳信息员果然来到了贺家湾。小毛所长人很年轻,个子不高,人稍微有点发胖,长着一张圆嘟嘟的脸。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从镜片后面透出的那对小眼睛的光芒,给人一种随时都在发笑和天真烂漫的感觉。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小伙子都还像是某所大学才入学的新生,而不像一个国家干部。小伙子的确是在一年多前才从大学里考进国家公务员队伍的,现在大家还喜欢在他的职务前面加一个小字。小伙子在大学的时候学的并不是法律,而是和法律一点不沾边的畜牧专业。他考公务员时,报的职位是党政办秘书。分配到乡上来时,也的确是在乡党政办公室工作。那时他虽然只是办公室的一名文书,每天给领导写各种各样的材料,但他感到很满意,因为在党政办工作容易得到提拔,一般两三年后就会成为乡上的后备干部。可是没过多久,县上为了巩固前阶段全县矛盾纠纷大排查、大调解的成果,在此基础上推动农村精神文明建设,要求在全县开展创建“无矛盾纠纷和谐美好乡村”活动,并作为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纳入年终目标考核。为了体现领导的重视,还专门成立了“全县创建无矛盾纠纷和谐美好乡村领导小组”,简称“创无领导小组”,县委书记亲任领导小组组长。乡上为了加强对这一工作的领导,也同样成立了一个领导小组,马书记亲任组长,下面设立了一个专门的办公室。有了庙就必须有和尚,办公室总得有人办公才对,于是马书记亲自点将,把原来司法所的牟国毅所长抽去做了办公室主任。牟国毅所长是位老同志了,虽然也没有学过法律,但他从参加工作就在司法所上班,对司法调解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正因为有了丰富的经验,领导才会把他放到如此重要的岗位上去。牟所长被抽走后,司法所不能没有人,领导研究来研究去,便决定把小毛文书暂时补充到司法所去。小伙子不想去,乡上马书记便找他谈话,说这是组织对他的信任,农村工作头绪繁多,多换两个岗位对自己有好处。又说没有工作经验不要紧,对法律不了解也不要紧,人又不是天生就知道这些的,就像牟所长,经验还不是从工作中积累起来的?还说,你放心,牟所长是临时抽过去的,司法所长的职位又没有免,遇到什么难题了,你去请教他就是!还说,考虑你在党政办虽然没有宣布过你就是主任,可办公室实际上只有你一个人,是不是主任的主任,所以你过去自然不会让你白白地过去,党委已经研究过了,决定给你正式挂一个副所长的职务。虽说是个副所长,但牟所长的主要精力在“创无办”,你实际上就是所长了!对于是不是所长,小伙子并不怎么在意,因为整个司法所说起是个乡衙门,可实际上只有他一个人,就像过去十多年都只有牟所长一个人既是官又是兵一样。但马书记把什么话都给他说了,他还有什么价钱好讲?小伙子就这样由小毛文书变成了小毛所长。
小毛所长走马上任的第一天晚上,便去街上的“香四海”饭店备了几个下酒菜,又去商店买了一瓶好酒,将装菜的食品袋和酒提到他的顶头上司牟所长的房间里。牟所长一见,忙问:“你这是干什么呀?”小毛所长一边把食品袋里的东西往盘子里倒,一边说:“我拜师来了!”牟所长说:“你拜啥师呀?”小毛所长没有忙着回答,从牟所长的桌柜里找出两只酒杯,拧开瓶盖,满满地倒上了两杯白酒,将其中一杯递到了牟所长面前,这才举起酒杯说:“牟叔,你是晓得的,我对法律是田坎上栽芋子——外行,我本不想到司法所来的,可马书记一定要我来,从今以后,你可要多帮助我,啊!这杯酒就当拜师酒,我先饮为敬!”说着一仰脖,将一杯酒全喝了下去。
牟所长一听小毛所长这话,便呵呵一笑,十分干脆和豪爽地说:“这没有啥,小事一桩!”说着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牟所长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嗜酒,一看见酒就像猫儿见了鱼腥一样眼睛就要发绿,一两杯酒下肚就会饶舌,口无遮拦,把心里的什么话都要说出来。正因为这样,他在乡上干了二十多年,一直没有得到领导提拔。他放下酒杯,连筷子都懒得拿,就用手指撮起几颗花生米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对小毛所长说:“什么法律不法律?农村工作讲究的是搁平,搁平就是法律,知道不?”说着不待小毛所长给他倒酒,自己抓起酒瓶倒了一杯,在往桌子上放酒瓶的时候才对小毛所长说:“对不起,你把酒拿来了,我不喝是对你不尊重,我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小毛所长急忙说:“你喝,你喝,牟叔!”
牟所长果然一点也不客气,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然后将嘴角一抹,这才看着小毛所长说:“你娃也不要把这司法所看得那样神圣!以为司法所就像法院一样,是个断案的地方,你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司法所不是执法所,只是和稀泥的地方!”说完挥了一下手,又接着说,“在乡上,司法所啥都不是!”小毛所长听到这里有些糊涂了,问:“牟叔,怎么啥都不是?好歹也是乡上一个机构不是?”牟所长听了这话,又抓过酒瓶,一边往杯子里斟酒一边乜斜着小毛所长说:“你娃到底还嫩了一点!司法所是乡上一个机构不假,可你还没看出来,哪个把司法所放到眼里了?我可以这样跟你说,在领导眼里,司法所在乡上是最不重要的一个单位。你看人家派出所王所长,要枪有枪,要抓人有抓人权,连马书记看见他都像儿子见了老子一样恭恭敬敬的,要什么就给什么……”小毛所长见他杯子里的酒都溢出来了,忙叫道:“牟叔,杯子满了!”牟所长低头一看,杯子里的酒果然溢了出来,便急忙放下酒瓶,心疼地说:“可惜了,可惜了!”一面说一面低下头,先将杯子里的酒喝了一口,这才将酒杯端了起来。这次没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而是只喝了一半,便放下了杯子,又用手指去盘子里夹了一片豆腐干,放在门牙上咬了一口,然后慢慢嚼了起来。
小毛所长等他顶头上司的牙齿蠕动得差不多了,才又盯着他问:“牟叔,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干都干到这个工作了,你就把你这几十年干调解的经验,传授一点给我,让我到下面去多少也知道一点该怎么做嘛!”牟所长听了小毛所长这话,将酒杯里剩下的酒干了以后,这才又看着小毛所长说:“你娃这话算是问对了!不瞒你说,你牟叔干了二十多年调解工作,随便告诉你几招,都够你娃用一辈子!”小毛所长听了这话,急忙拿过酒瓶,亲自给牟所长斟了一杯酒,然后说:“那好,牟叔,你就说几招我听听!”牟所长不慌不忙地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酒在嘴里,让酒慢慢沁下喉咙里以后才说:“那好,看在你虚心好学的分上,我告诉你调解纠纷的四字经……”小毛所长急忙打断了顶头上司的话问:“啥四字经?”
牟所长说:“你娃着啥急,听我慢慢说嘛!这第一个字,便是威……”小毛所长听罢,重复了一遍:“威?哪个威字?”牟所长说:“还有哪个威字?威严的威你都不懂?”小毛所长说:“原来是这样,那怎么才能算是威呢?”牟所长说:“你看见过法官审案没有?你看那些法官审案,高高地坐在上面,脸像铁一样板着,一不嬉皮打笑,二不插科打诨,这便是面目上的威,要让人一看见你,便在心里先惧了你几分!像你娃现在这样一张笑模笑样的学生脸,就是再老实的农民看见你也觉得你可欺,哪个舅子怕你?”小毛所长听了这话忙问:“牟叔,那我怎样才能做到不笑模笑样的呢?”牟所长说:“我现在打个比方问你,假如你娃耍了一个女朋友,眼看要结婚了却被人给撬走了。你见了那个撬走你女娃儿的人会是啥样子?”小毛所长说:“我会恨不得吃了他!”牟所长说:“那就对了!从今以后,你的脸就要装起像天要下雨时的样子!”小毛所长立即将脸皮绷紧了,又在眼镜后面将一对小眼睛努力瞪着,做出了一副威严的样子,这才对牟所长问:“牟叔,你看我这阵像不像有威的样子?”牟所长瞥了小毛所长一眼,说:“这还有点威的样子,不过还要慢慢锻炼!”
小毛所长听了这话,把脸皮松了下来,又看着他的上司问:“除了脸上的威之外,还有哪些地方可以表示出威的样子?”牟所长忙说:“说话!”小毛所长又重复了一遍上司的话:“说话?”牟所长点了一下头,说:“对,说话!说话声音要大,嗓门儿要足,不说像张翼德在长坂坡那样,一声吼吓得几十万曹军往后退,起码你也要压得住场子!你一个蚊子那样的声音,谁会惧怕你?”小毛所长听了,说:“我明白了,牟叔,书上有句话叫先声夺人,说的恐怕就是这个意思!”说完马上又问,“那第二个字是什么呢?”
牟所长又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又才慢慢说:“这第二个字,叫作哑……”小毛所长一听,有些茫然了,说:“哑,哪个哑字,是不是哑巴的哑?”牟所长一拍大腿,说:“你娃聪明!”可小毛所长却糊涂了,说:“你是说装哑巴?”牟所长说:“我不是叫你哑巴,而是叫你在调解纠纷时,自己尽量少说话。我才开始搞这个工作时,人年轻,自以为很聪明,一开始就给他们讲这政策那法律,可后来发现我讲得越多,人家越不听,反而抓到我话里的漏洞来攻击我。我这才发现言多必失,我讲得越多越容易被人抓住小辫子。后来我就不给他们讲这政策那法律了,只让他们闹矛盾的双方说,他们说得越多也就越容易让我抓住他们的小辫子!你少说话,别人越弄不清你心里在想啥子,越弄不清你想的啥子,越觉得你神秘,你越神秘,别人就越畏惧你!可是你越给他们讲政策,效果就越适得其反,懂了吧?”
小毛所长一听这话,立即流露出一副对上司的敬佩之情,说:“哎呀,牟叔,幸亏你今天提醒了我,我过去一直在想,做司法调解工作,就是要和风细雨,耐心地把政策和法律跟群众讲明,现在看来才不是这样的!”牟所长说:“你娃今后还会慢慢明白的!现在我说第三个字,那就是快!啥叫快?就是快刀斩乱麻!调解纠纷,最忌讳的就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当断不断!先前他们左一番、右一番各说各的道理,但他们终归有说累了时候,这时候,你便趁机有理的三千,无理的八百,各打他五十大板……”小毛所长一听到这里,又有些不明白了,看着牟所长问:“各打五十大板,要是有理的不服怎么办?”话音一落,牟所长便盯着小毛所长问:“哪叫有理,啊?两个人吵架哪个有理?”说完见小毛所长愣怔的样子,便又举出了一个案例说,“那年林家湾有两个人为争水发生了纠纷,把我请去调解。我判他们各拿出五十元钱出来修复水渠。可是其中有一个人不服,说是他偷我田里的水才把水渠挖断的,我是受害人,又没有错,怎么要我也拿五十块出来?我一听,就叫他把右手举起来。他说举手干啥?我说你管我干啥,我叫你举起来就举起来!他果然把手举起来了。我说:你左手不要动,给我把右手拍响!他说:我一个手掌怎么拍得响?我把桌子一拍,瞪着他说道:你晓得一个巴掌拍不响,还说你有理,你有啥理?他一听就再也不说啥子了!”
小毛所长听得入了神,过了半晌才说:“可他要是还不服呢?”牟所长说:“这就是我要说的最后一个字了,叫作撤……”小毛所长又嘟哝了一声:“撤?”牟所长说:“对,这是最关键的一招,遇到那些始终不服调解的人,或者因为事情太复杂,明知自己无法调解的事,你便及时抽身而退,保全自己,免得自己越陷越深!”小毛所长明白了,却说:“可怎样才能脱身呢?”牟所长说:“这还不容易?你站起来宣布就是!你就说:你们所说的事牵涉法律,实在太复杂了,不属于本人调解的范围,建议你们依法起诉!散会!说完你夹起包包就走,不就脱身了吗?”小毛所长一听,对他的这位顶头上司佩服得五体投地,又亲自给牟所长倒了一杯酒,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对牟所长说:“来,牟叔,我再敬你一杯!今晚上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后还望多帮助我!”说罢和牟所长碰了一下杯,将酒喝了。牟所长一边喝,嘴里一边说:“好说,好说!”一副十分乐于助人的样子。
小毛所长得了顶头上司亲自传授的四字真经,心里踏实了不少。但是所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使他有种孤单的感觉。特别是下乡去的时候,连个做伴的都没有。所幸的是不久,上面出于维稳的需要,专门拿出事业编制给每个乡配备一名维稳信息员。凡是三十五周岁以下、中专文化以上的现事业编制的人员,都可以报名参加县上的统一招录考试。这样,乡卫生院原来给病人屁股上扎针的陈医生便被招录上了。当然后来也有小道消息说,“陈一针”能够被招录进来,并不是靠了他的本事,而是靠了他在市人事局当科长的小舅子!事情的真实性如何没人去考证,反正“陈一针”现在不在乡卫生院给病人屁股上扎针头了,摇身一变成了“陈信息”,每天胳肢窝里夹着一只公文包,到乡政府像模像样上班来了。可是维稳信息员没有一个对应的机构,上面也没有说要成立一个维稳信息办公室来安置这个信息员,把“陈信息”放到党政办公室似乎不妥,有把党政办变成谍报部门之嫌。放到其他部门如计生办、农技站、文化站更是牛头不对马嘴,领导考虑了半天,才想到司法所的小毛所长正好是光杆司令,加上两个人的工作性质好歹也扯得上边,于是便把“陈信息”安到司法所暂时寄身来了。平常两个人的工作伙到做,伙到做的意思就是乡干部常说的“出门一把抓,进屋才分家”,实行对上两块牌子,对下一套人马。这样,小毛所长手下终于有了一个不属于他直接领导的兵。
小毛所长虽然得了牟所长这个老司法人员的四字真传,但一听了贺家湾村支书兼村主任的贺端阳说了贺世普和贺世国两家纠纷的经过,尤其是听了端阳对世普的介绍,却一下感到作难了。小毛所长不是本地人,虽然对世普不太了解,但是一听说他做过县中学校长,还担任过几届县人大常委会和县政协的常委,人还没去,心里就先怯了几分,不断地搔着头皮说:“这件事情有些不好办!这件事情有些不好办!”端阳说:“是有些不好处理,如果好处理,我又不得把年终的两分拿你们扣了!”小毛所长说:“贺支书,谁愿意扣你们那两分呀?这样吧,我也不扣你们两分,也不来处理这件事行不行?”端阳说:“那可不行,我宁愿你们把我们的分扣完,你们也得去处理!”小毛所长说:“这不是一般的纠纷,你知道不知道?”端阳说:“我怎么不知道?就是知道才来找你们呢……”小毛所长不等端阳说完,便说:“这件事关系重大,你等一等,我去请示一下牟所长再答复你!”端阳说:“你就去请示吧,我在办公室等你!”
说完小毛所长正要走,牟所长却夹了一沓纸走了进来。一看见端阳,便问:“哦,是贺支书来了!你来了不去马书记办公室里坐,到这里来干啥?”端阳立即说:“现在你这儿握有扣我们分的大权,已经成香饽饽了!”接着才说,“小毛所长正说来找你,你就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牟所长听了就看着小毛所长问:“找我有啥事?”小毛所长便把端阳刚才说的事告诉了牟所长。牟所长一听这事牵涉贺世普,便急忙摇头说,“这事麻烦!麻烦!”端阳说:“再麻烦还难得到你牟所长,你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哪个不知你在处理这些纠纷方面,是胳膊肘长毛——一把老手!”牟所长说:“你不要跟我上粉汤,这件事不是一般的民间纠纷,司法所一旦介入调解,调解的结果不仅仅是当事人对与错的问题。调解再是和稀泥,也总要依据一个原则是不是?而不管依据哪个原则,在关系到他们两家现实利益的同时,还牵涉其他村民潜在的利益,这就是这件事不好调解的原因!”
端阳一听牟所长说的这番话与上午自己的判断一样,便说:“那怎么办?就不解决了?”牟所长说:“不解决又怎么行?你容我想想,啊!”小毛所长听了便说:“牟叔,你经验足,办法多,威信又高,明天你就和我一起去贺家湾调解怎么样?”牟所长一听便笑了起来,说:“我来是专门找你帮忙的,你倒拉起我的差来了!”小毛所长听了急忙问:“牟叔要我帮啥忙?”牟所长摇了摇手里的纸说:“告诉你吧,县上创建领导小组过几天就要下来检查,上级要求要做好迎检准备工作。我对着检查要求看了一下,我们乡还缺许多资料,需要在这几天补起来。因为缺的资料多,我一个人把作业做不过来,就想请你小伙子帮帮忙!”小毛所长一听,也暂时把端阳说的事忘到了一边,又急忙对牟所长说:“要我帮忙做哪些作业,牟叔给我看看!”牟所长一听,果然把手里的纸交给小毛所长。小毛所长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好几十条:
1.黄石岭乡开展创建无矛盾纠纷和谐美好乡村活动领导小组人员名单;
2.黄石岭乡开展创建无矛盾纠纷和谐美好乡村活动成员花名册;
3.黄石岭乡开展创建无矛盾纠纷和谐美好乡村活动的实施方案;
4.黄石岭乡各村开展创建无矛盾纠纷和谐美好乡村责任制度;
……
小毛所长一看,马上叫了起来,说:“这么多呀,牟叔,这要做到哪个时候?”牟所长说:“这两天就要完成!”小毛所长想了一想,便和牟所长讲起价钱:“这样,牟叔,明天我们一起去把贺家湾这场纠纷解决了,回来我加班加点地给你做!”牟所长一听,想了半天才说:“算了,我不能猫儿没买到把口袋都丢了,还是锣还锣,鼓还鼓,各自做各自的,你娃明天和陈信息去贺家湾处理纠纷,我先自己做到这些作业!”小毛所长一听这话,心里又便没有底了,便皱了眉头说:“牟叔,这……你都知道的,连你都说麻烦,我怎么去处理?”牟所长看了小毛所长一眼说:“你心里没有底是不是?”小毛所长说:“正是!”牟所长说:“没有底就好,有了底明天你就坏事了!”说着又看了端阳一眼,然后又对小毛所长说,“你过来我跟你说句悄悄话!”
小毛所长一听,果然乖乖地跟到了牟所长面前。牟所长就把嘴唇贴到小毛所长耳边,悄声说:“送你一句话:千万不能表态!”小毛所长说:“那我该怎么办?”牟所长说:“到时候你就说:关于房子‘采光权’的事,我们基层司法所的人员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在法理上没有底,所以不好断定,建议你们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说完这话,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赶紧撤离!”说完这话,又怕小毛所长不明白,又马上强调了一番自己的理由,说,“这事太重大了!不但贺家湾,全乡因旧房改造而挡住邻居家阳光的事情多有发生。如果你轻易表态,满足了贺世普这个老头子的诉求,到时引发了更多这样的纠纷你说怎么办?这可是关系到稳定的大事,到时马书记把板子打下来,你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作为基层的司法机构,你敢开这个先例吗?因此装聋作哑,把球踢到法院去,是最好的办法!现在明白了吧?”小毛所长一听,果然心领神会,急忙点着头说:“牟叔,我现在心里一下有底了!放心,明天回来后,我就帮你做那些作业!”牟所长听了,便说:“那好,我就等着你!”说完便又把那卷纸夹着走了。
等牟所长走远了以后,端阳才拉着小毛所长问:“刚才牟所长给你面授的啥机宜?”小毛所长虽然年轻,可也知道维护自己的威信,他怎么能够把牟所长说的那些话告诉端阳呢?告诉了端阳,不就等于是承认自己无能吗?想了一想便说:“说啥?要我明天好好处理这件事呢!”端阳见小毛所长不愿说,也就没有再问。
二
小毛所长和“陈一针”来到贺家湾,端阳见了自是十分热情,便要把他们往贺世国家里带。小毛所长急忙说:“到他们家里干啥?”端阳以为小毛所长是嫌世国家里正建房,难免乱七八糟或清洁卫生差才不愿去的,便马上又说:“那就到我老叔家里去吧,他们家里要干净整洁些……”话还没完,小毛所长又立即说:“那也不能去!”端阳一听有些糊涂了,说:“你去调解他们的纠纷,不到现场去还到哪里去?”小毛所长斩钉截铁地说:“村委会办公室,把他们通知到村委会办公室来!”端阳听后想了一想,觉得到村委会办公室虽然不是纠纷现场,但也说得过去,便说:“那好,我马上就去通知他们!”说完转身要走,但小毛所长又马上叫住了他,说:“你忙啥?”端阳又有些闹不明白了,说:“怎么,难道不通知他们到场?”小毛所长说:“通知是要通知的,你先把村委会办公室开了让我们看看,然后才通知他们!”端阳弄不明白小毛所长先看办公室是啥意思,便说:“那好,你们跟着我来吧!”说着就带了小毛所长和“陈一针”往村委会办公室走去了。
到了原来的村小学,端阳打开大门,只见里面院子里的杂草足有半人多高,密密匝匝,有的正在枯萎,有的生长还正茂盛,风儿吹得它们不断摇晃,像是对他们一行人点头致意一样。小毛所长一见忙对端阳问:“草丛里有蛇没有哟?”端阳一见小毛所长一副小心害怕的样子,便故意说:“那还没有,上次我们来开会,从草草里就爬出一根胳膊粗的蟒蛇……”小毛所长一听端阳这话,立即哇地叫了一声,身子连连后退,说:“那我就不敢进去了,我最怕蛇了!”“陈一针”见了忙说:“小毛所长不要怕,贺支书是故意吓你的!”说完又接着说,“蛇有啥可怕的?我就不怕!你看我——”说罢转到端阳前面,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昂首挺胸地朝前走了。这儿小毛所长才跟在“陈一针”后面战战兢兢地上了楼。
到了楼上,端阳一边掏出钥匙开了村委会办公室的门,三个人进去一看,屋子里左右靠墙的两边各摆着两张办公的桌子和椅子,桌子上的灰尘足有半指厚,散发着一股混合着老鼠屎尿味道的霉味。有几缕阳光从屋顶的瓦缝间照射下来,光柱中可以看见有许多微尘像小虫子般在上下飞舞。小毛所长一见,便对端阳说:“把这几张桌子动一动!”端阳问:“怎么动?”小毛所长一边指画一边说:“把这两张桌子抬到靠里面的位置来,拼在一起,那两张桌子横过来,成八字形摆在两边!”端阳听了又忙问:“怎么要那样摆,就这样不行吗?”小毛所长板着脸说:“没规矩不成方圆,今天是司法所来调解,还是要像个样子!”端阳见小毛所长这么说,也不知他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便只好和“陈一针”一起,将前任村支书和村主任贺春乾、贺国藩坐的那两张桌子,搬到靠里面墙边,面朝大门拼成了一字形,然后又将自己和村会计贺劲松坐的两张桌子,横过来摆在了左右两边。然后端阳才又对小毛所长问:“椅子怎么摆?”小毛所长说:“搬三把椅子在后面的两张桌子后面,剩下的那把椅子搬出去,有板凳就多搬几条板凳进来,那两张桌子后面各搭一条板凳,剩下的板凳就搭在屋子前面,等会儿有人来旁听,愿坐就去坐!”端阳听后一下子明白了小毛所长“像个样子”那几个字的意思了。靠里面墙的两张桌子后面,肯定是他们三个人的位子,两边桌子后面则是世国和老叔坐的地方。想到这里,端阳便说:“老叔等会儿坐哪张桌子后面?反正剩一把椅子,就让老叔坐算了!”小毛所长一听,便十分严肃地说:“这里没有什么老叔、嫩叔,只有纠纷双方!你没见在法庭上,不管什么人,该坐被告席的时候都得去坐被告席呢!”端阳一听,便晓得这个小毛所长就像庄稼人骂人说的那样,蛋黄还没干,谱倒摆得不小!但一想到人家是自己请来帮村上调解纠纷的,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把剩下的那把靠背椅子端出去,又打开学校堆放破桌烂凳的教室,在里面找了几条凳脚完整的板凳端了上来。然后端阳又到下面的院子里捋来几把杂草,将桌子和椅子上的灰尘胡乱地擦了擦,这才去通知世国和世普去了。
没一时,世国便挂着一副受到无辜伤害的沮丧神情来了。兴成等在家的贺家湾村民,一听说乡上司法所的人来断世国和世普的官司了,一个个便都从麻将桌上或庄稼地里跑了来。正如端阳和牟所长所分析和担心的那样,眼下老叔和世国这场纠纷,早已超出了他们两家的范围。他们现在对这件事情的关注,实际是关注着自己今后再建房子时能不能再向空中发展的十分实际的问题,因此今天要来看看司法所的人怎样断这个案子。他们来后,世普和佳兰才来。世普腋下仍夹着那本比砖头还厚的《法律大全》,佳兰则在后面给世普捧着那把紫砂茶壶。世普和世国不一样,也许他感觉到有法律做他的坚强后盾,也许是他对今天司法所的调解充满了必胜无疑的把握,因而他显得十分从容,一点没有慌张的感觉。走到村委会办公室门口,兴成、兴才他们都喊道:“老叔来了?”
端阳见了,也急忙迎了过来对世普和佳兰说道:“老叔、兰婶,你们来了!”世普一面朝屋里的汉子们微笑着点头答应,一面从容不迫地迈进门槛。端阳也忙微笑着把世普带到小毛所长的桌子面前,先对了世普说:“这是司法所毛所长!”然后又对小毛所长介绍了世普。世普听了端阳的介绍,主动把手向对方伸了过去。小毛所长事先并没有想到要和今天调解的当事人握手,现在见世普主动把手伸过来了,不得已也才把手伸出去和世普握了握,脸上却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世普先是见这个小伙子比自己过去教的学生大不了多少,心里便咯噔地跳了一下,现在又见他紧绷着一副面孔,像是自己欠了他什么东西一样,便有些不太高兴了,在心下想:“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知道啥?敢在我面前摆什么谱?”可这个念头刚过,又转念一想,“人不可貌相,现在的年轻人可不比过去,说不定他是哪所政法学校毕业的,要不怎么能进司法所?”这样一想,世普便什么也没说,回头看了看屋子,见兴成、兴才、长安等贺家湾汉子都坐在了后边的板凳上,屋子右边的桌子后面已坐了贺世国,只有左边那张桌子后面还空着,便对端阳问:“那张桌子后面是给我留下的?”端阳见世普问,急忙抬头看了小毛所长一眼,见小毛所长绷着脸没有说话,便有些尴尬地对世普说:“老叔,兰婶,就只有委屈你们了……”话还没说完,世普突然冷笑了一声,说:“布置得很好嘛!”说着,沉着脸过去坐了。
世普和佳兰坐下后,众人都拿目光去看小毛所长和“陈一针”。只听见“陈一针”干咳了一声,然后拉长了声音说道:“现在我宣布,贺家湾村贺世国、贺世普房屋纠纷调解一案开始!现在请乡司法所毛所长讲话!”说完又补充说,“你们别看小毛所长年轻,人家是正经的本科大学毕业生,还是国家公考上来的,那可是飞机上挂暖壶——高水平(瓶)!大家欢迎!”
众人听了这话,啪啪地鼓了几下掌,正要继续鼓掌时,却见小毛所长目光如炬,极其威严地朝众人扫了过来,足足看了众人两三分钟,把众人的掌声都吓得退了回去。众人不知小毛所长为啥这样看他们,一个个心里正在发毛时,却听得小毛所长猛地喝了一声:“大家注意了!”声音震得屋子里的空气似乎都在连连颤抖。众人不由自主地都将身子坐直了,等着他下面的话,可是小毛所长却又不说了,而是又看着下面。又隔了一会儿,才像是十分奇怪地朝坐在兴成旁边的端阳问:“哎,贺支书你怎么坐在那里?上面把椅子给你搭起的,怎么不来坐?来来来,快上来坐!”端阳听后急忙说:“我就坐这里!”小毛所长说:“为啥?”端阳说:“我也只是旁听的,我又不参加调解!”小毛所长却突然像是有些生气地大声说:“你是村支书、村主任,怎么不参加调解,啊?快上来!”众人听了这话,也纷纷对端阳说:“去吧,去吧,叫你上去坐,怎么不去坐?”端阳听了这话,这才有些像是不好意思地到小毛所长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端阳上去坐好以后,小毛所长这才仍端着一副严肃的神情大声说:“现在我宣布几条纪律,请当事双方和参加旁听的村民都认真听着。第一,当事双方要从团结的目的出发,本着互谅互让、求大同、存小异的原则,实事求是地陈述事实和理由,不得攻击、诽谤、诬陷对方和他人,不得提出不合理的要求,不得打断对方发言,不得哄闹会场!第二,旁听村民要遵守会场秩序,不得高声喧哗,不得随意走动,不得未经允许随意插话,不得弄出音响……”小毛所长正说到这里,海富忽然放了一个十分响亮的屁,众人看着海富哄笑起来。小毛所长毕竟还嫩,听见众人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露出了一副天真无邪的本来面目。可他很快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但瞬间又把脸沉了下来,而且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威严地吼道,“笑什么?严肃点!”说着目光又犀利地从众人脸上扫了过去。见众人都止住笑了以后,才把目光移到世国和世普脸上,也看了一阵才宣布说,“好了,现在你们开始陈述,哪个先说……”
话音未落,世国又像昨天端阳调解时一样,生怕自己说迟了会输理一样,马上抢在前面说:“我先说!”小毛所长看着他,说:“那你说吧!”说完又看了世普一眼,像是警告地说:“你不要打岔,啊!”世普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去看小毛所长,却将眼睛抬起来看着屋梁上。那儿世国便说了起来,他说的理由仍然是昨天那些,无非是自己死了妻子,现在两个儿子面临结婚,自己也面临续弦,如果不在原来的平房上加盖两层楼房就没法住下。加盖两层楼房后如果不在上面加盖人字形小青瓦屋顶,一是原来的人字形屋顶那些材料要浪费不说,保不准水泥楼顶还会漏雨!又说自己盖房并没有违背贺家湾建房的规矩,贺世普两口子这样做是欺负他。在他说着这些的时候,小毛所长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一点表情,坐在那里像是木雕一般。而世普在世国对小毛所长说着这一切的时候,也显出了一种事不关己的样子,他既没去看世国,也没去看小毛所长,只偶尔朝屋子里扫一眼,然后又抬头看着屋顶,像是在想什么一样。他确实是在想今天这事,这哪儿像调解的样子?从屋子里座位的布置到那个小毛所长宣布的纪律,分明是一次小小的庭审现场了。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小伙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主审法官,他的旁边有记录的书记官,虽然没有带陪审员来,却把端阳糊里糊涂地拉上去做了陪审员。他和贺世国坐的位子,也和民事审判时原告和被告坐的位子完全一样,只差那个小毛所长没穿法袍了。世普闹不明白现在一个普通的矛盾纠纷的调解怎么也弄成了这样?是他们不懂法还是故意摆架子?世普虽然知道矛盾纠纷的调解并没有一定之规,但他知道不应该搞得这样像审判庭一样。他还在贺家湾教书时,湾里也有许多扯筋角逆的邻里纠纷,那时的干部把纠纷双方叫到一起,或者是在一方家里,或者就是在干活的地头蹲下来,裹上一杆叶子烟,一边换过去换过来地轮流吸,一边在吞云喷雾中就把矛盾化解了,哪像今天这个样子?但世普又转念一想,听这个小伙子开头的一番话,也许他还有几刷子。只要他今天能够依法明断,采取这样的形式也未尝不可!给学生上课时,不是常常对他们说形式服务内容吗?……
正这么想着,忽听得贺世国用了一副可怜巴巴的语气,在对那个小毛所长赌咒发誓地说:“我的话句句是实,不信领导可以问问村里的群众,如有半句谎言都天打雷轰!请领导替我们小老百姓做主!”说完站起来对那个小毛所长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才又重新坐了下去。
小毛所长看他坐了下去,才问:“你说完了?”世国说:“完了!”小毛所长听后,便把冷峻的目光移到世普脸上,前面也没加称呼,仍用了那种命令的语气对世普说了一句:“现在该你说了,你说吧!”世普一听小毛所长的话,也仍像昨天一样,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说:“我没有什么说的,我要说的话就是法律上的话!”说着,慢慢把面前那本《法律大全》拿过来,翻到夹有书签的页码,然后将书捧到了小毛所长面前,指了自己昨天晚上做了记号的条款,又补充了一句,“你自己看吧!”说完又退到桌子后面坐下,拿过茶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茶。那小毛所长将世普递过来的法律条款看了一遍,脸上仍无任何表情。过了一阵,才对世普说:“我看见了,但你的具体诉求是什么,总得说明呀!”世普说:“法律既然早已有了具体规定,一切依法律的框架裁决就是了,还有什么说明的?”小毛所长听了世普这话,有些愣住了的样子,可过了一会儿仍是说:“你总得有具体诉求吧?”世普一听这话有些生气了,便大声说:“你听着了,不管他说得多么有理,只要房屋修起来影响了我的采光权和通风权就是违法了!违法了就是违法了,毒树之果不能吃,如果不纠正不制止,法将不法!因此我的诉求就是他只能按原来的计划在平房上加砌一层楼房,坚决不准加盖两层楼房!”
小毛所长一听世普的话,便转向世国问:“你愿不愿意只在原来的平房上加盖一层楼房?”世国马上站起来像昨天一样鼓着脖子上的青筋说:“打死我都要把房子盖到三层!”小毛所长又把脸转向世普问:“你愿不愿意让对方把房子多盖一层?”世普听到这里,真的生起气来了,突然大声说:“你还要我把话说两遍吗?”小毛所长听完两人的话,知道抽身而退的机会来了,便站起来把昨天牟所长对他所耳提面命的话大声说了一遍:“你们听着,现在我宣布,你们所争论的采光权和通风权,我们基层司法所过去一直没遇到过,也没听说过,此事事关重大,加上在法理上我们也没有底,因此对你们的纠纷我们无法调解,建议你们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本次调解完毕,散会!”
众人一听,都不觉愣了,纷纷说:“就这样散会了?一点都没有说个什么呀?”世普也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明明他把法律条款都给他了,即使他承认基层司法人员对采光权和通风权的规定过去了解不多,可现在把白纸黑字摆在你的面前,你总得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呀!怎么一个字的态都没表,就宣布调解结束了?他感到自己有一种受了愚弄的感觉,更是对法律的亵渎。想到这里,便对小毛所长没好气地问:“这就是你今天的调解?”小毛所长正要走,听见世普这样问,便回头对世普说:“这不是调解你说是什么?”世普一听,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勃然大怒地叫道:“浑蛋,白痴!屁都没放一个,就叫调解?”小毛所长见世普发了怒,心里还是有些畏惧了,可嘴里还是说:“怎么没放,叫你们依法向法院提出诉讼,这就是调解结果嘛!”说完夹紧胳肢窝里的皮包,急急地走了。世普瞪着眼喘了一会儿粗气,突然对世国说:“那好,贺世国,我们只有在法庭上见了!”说完便拉起佳兰余怒未息地走了出去。世国听了世普的话,也是涨着一张紫红色的脸,连想也没想便冲着世普的背影说:“人是一个,命是一条,法庭上见就法庭上见,拼得鱼死网破!”说着也怒气冲冲地朝外面走了。这儿众人一听世普和世国的话,有些像是不肯相信似的,纷纷说:“还真要打官司呀?这点事还打啥官司哟?”一边说也一边散去了。
三
世普回到家里,心里的怒火还一时难以平息,坐在椅子上一边呼呼喘粗气,一边想着那个小毛所长的话。想了一阵,世普觉得那个小毛所长说得对,这事要得到根本解决,看来只有走打官司这条路了。对于打官司,昨天和贺世国发生纠纷后,世普便有到法院起诉这个念头,只是在心里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世普是个办事果断的人,为啥却在这事上有些犹豫不定呢?原因就在于世普非常清晰地知道湾里像贺世国这样盖房子是十分普遍的现象,这其实是贺世国坚持不让步的重要原因。大多数村民也都抱定了像贺世国一样的观念,认为只要是在自家的宅基地上建屋,就算是没有侵害别人的利益。至于采光权和通风权,乡下人确实是没有听说过。所以正是在这样一种地方性规范和村庄伦理下,世普如果贸然打官司,表面上看告的是贺世国,实际上也等于是把大多数贺家湾村民给告了。因而世普从纠纷一开始,就寄希望于村乡干部的调解。在世普的意识里,这实际上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民事纠纷,纠纷的事实和经过十分清楚,就是贺世国的房子按他的计划建起后,将把他的大门完全遮挡住,影响他的采光权和通风权,贺世国这样做已经违反法律规定。这样简单的事情,乡村干部完全可以依法裁决贺世国的房子少盖一层,因此也没有必要去对簿公堂了。可是现在看来,他贺世普想错了!事实这么简单和法律规定这样明确的事,贺端阳和今天这个所谓的小毛所长就是不做出裁决,而是和他打起了太极。在世普看来,贺端阳和今天那个乳臭未干的司法所所长不表态,实际上就是没有认同他的法律依据!而他们在主观上没有认同他的法律依据,客观上就是在偏袒贺世国,纵容贺世国。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世普心里有些清楚又有些不明白。他们可能是害怕在这起纠纷中满足了自己的要求,以后会发生更多这样的纠纷。可是他们不明白以后要杜绝和减少这样的纠纷发生,唯有依法办事,支持了自己合理公正的诉求,让贺世国付出了违法的代价,这样才能警示效仿者。只要没人再来效仿,这样的纠纷不是便没有了吗?可现在,贺端阳和司法所那个毛头小伙子对贺世国的偏袒,无异于饮鸩止渴。他本来是不想把这事闹到公堂上去的,现在是贺端阳和司法所那个混账小子逼着自己要到公堂上去,这就怪不得他了。不过这样也好,他坚信到了法庭上,法庭一定会支持自己的合法诉求。这样,他既维护了自己的权益,也给贺端阳和司法所那个混账小子和贺家湾村民上一堂法制课,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违法,什么是不违法!这样想着,世普就下定决心和贺世国对簿公堂了!
一下定了打官司的决心,世普的心情反而一下平静了下来。他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然后站起来用了深思熟虑的口吻对佳兰说:“楼上我原先那张写字台上有一本信笺纸,你去给我拿下来,我要写诉状!”佳兰一听,忙说:“你真打官司呀?”世普说:“不打官司怎么办?这是人家逼着我们去告状呢!”佳兰显示出了担心的样子,问:“能打赢吗?”世普说:“法律上规定得明明白白,有什么不能赢的?”说完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马上接着说,“我把诉状写好了,明天就进城去找法院的雷彪,他们两口子都在县中读过书,我还亲自给他们上过一年语文课,不久前被提拔当了法院副院长,我去找他,他总不会装作不认识我了吧?”佳兰说:“去找一下他当然好,我就怕到时官司输了让人笑话!”世普说:“再让人笑话,也比让贺世国把房子修起挡住我们的大门好,那才是真正把面子都丢尽了!”佳兰听了觉得丈夫说得完全在理,贺世国不让步,不就是想争口气吗?世普还是在社会上混的人,为啥又要输这口气?输了这口气,别人又会怎样看待他们?想到这里便不再说什么,跑到楼上去把纸给丈夫取下来了。世普便伏在堂屋中间的桌子上写起诉状来。因为事情并不复杂,他的诉求也不高,加之适应的法律条款经过这两天的折腾早就烂熟于心,没用多少时间,便把一份诉状写好了。
第二天一早,世普便亲自揣了诉状进城去。来到县法院时,法院的人刚上班不久。法院大门口有一个案件受理大厅,里面坐了几个人,一般告状的人都是把状子交到这里,里面的人收了诉状,给告状的人开一个收条,然后告状人便回去等待法院的消息。世普本来也可以把自己的诉状交到这里,但世普却没有,而是从大门旁边一个小门直接进了里面的院子。这时从旁边小屋里出来一个人,对他喂了一声,世普回头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却有些惊喜地叫了起来:“哦,是贺校长呀!贺校长好!”说着又向世普鞠了一躬。世普一看那人年纪和自己差不多,自己并不认识,就说:“你认识我?”那人说:“贺校长大名鼎鼎,全县人民不认识县长,也不可能不认识你吧!”说完接着又说,“贺校长可能不认识我,我的娃儿在县中读过书,我来开家长会,见过你好几次面呢!”世普一下明白了,又看了看他说:“你还在上班?”那人说:“我几年前就退休了,单位又把我返聘回来搞收发!”然后又对世普问,“贺校长你要找谁?”世普说:“我找雷副院长,他在不在?”那人急忙说:“在,在,在三楼上,我带你去找他!”说罢便热情地在前面带了路,沿着一座螺旋式楼梯往上面走去。
来到三楼转角的一间办公室门前,那人站住了。办公室门是关着的,但屋子里有说话声。那人敲了敲门,大声说:“雷院长,有人找!”没一时办公室门咔嗒一声开了,伸出一个脑袋朝外面看着。那人见开门的不是雷院长,便对世普说,“雷院长在办公室里,贺校长你进去吧!”世普一听,对那人说了一声谢谢,也没等开门人招呼,便径直进去了。到了屋子里一看,才见办公桌的大班椅上坐着另一个人,三十多岁左右,一张扁平脸,没什么特色,倒是额头下面那对眼珠子十分明亮,显示这是一个精力旺盛又有几分强悍的角色。他一见世普,马上就从椅子上弹直了身子,接着叫了起来:“哎呀呀,贺校长,你老怎么来了,也不打电话先给学生说一声,学生有失远迎了!”说着就转到办公桌前面来,拉住了世普的手直摇晃。先前开门那人见了,站在旁边,望着雷院长,脸上流露出一种期期艾艾样子。雷院长见了,就先对了那人说:“你说的这个案子,等我看完案卷再说。你先回去吧!”那人听了这话,毕恭毕敬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出去了。
这儿雷院长一边给世普泡茶,一边抱怨:“现在这些做下级的,屁大一点事也要领导拿主意!”世普听了这话,一边在沙发上坐下一边笑着说:“谁叫你是领导呢?不让你拿主意,你怕又要说下级不尊重领导了呢!”雷院长说:“什么领导不领导,在你老人家面前,我永远是你的学生!今天你老人家不要叫我院长,就叫我雷彪!”说着把一只一次性纸杯端到世普面前。世普说:“那就好,我今天恭敬不如从命,也就不客气了!”说罢看着纸杯里的茶叶,是上好的雀舌,此时像一尾尾小鱼似的在水里翻腾,便开玩笑地说:“做了院长是不同些,记得那年你还是一个小审判员的时候,人大组织我们到你们法院来视察,我到你的办公室来看你,你泡的花毛峰招待我,现在换成雀舌了!”雷彪听了这话,便笑着说:“老校长还记得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我可忘记了!”说完才接着说,“实话告诉老师,这是前不久学生出去开会东道主给发的,我还一直舍不得喝,今天老师来了我才开的包!”说着就挨着世普坐了下来,接着对世普说:“前次廖梅回来告诉我,说你老人家回老家安度晚年去了……”世普听到这里,立即有些警觉了,便马上看着雷院长问:“她给你说没说我告状没告准的事?”雷彪一听这话,立即做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说:“没,没,什么告状没告准?难道老师还有什么状会告不准吗?”
世普听了这话便说:“算了,事情过都过了,我也不愿提它了!”说完这话端起纸杯,像是准备喝茶的样子,可刚端起来又马上放下了,然后看着昔日的学生认真地说,“我今天又是来告状的,还不知道告不告得准呢!”雷彪一见世普的样子,眼睛扑闪了两下,知道老头子不是开玩笑的,便说:“真的?”接着又说,“我说老师不会轻易到我们这里来嘛!老师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看我能不能给你一些帮助?”世普说:“你这样说,我也就不客气了!”说着便把和世国的纠纷以及村上、乡司法所调解的情况,自己准备向法院提起诉讼的事,一一给雷院长讲了。讲完,这才端起纸杯喝了两口茶。
雷彪认真听完了世普的讲述,沉吟了一会儿才说:“老师要用法律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是完全正确的!现在讲依法治国,听说国家正在制定《物权法》。在《物权法》没出台前,《民法通则》中有关相邻住宅的采光权和通风权都规定得很清楚,如果你说的是事实,我想法庭会支持你的合理诉求的!”世普说:“我教了几十年的书,教育学生要实事求是,自己怎么会去歪曲事实?”雷彪忙说:“老师误会了,我怎么会怀疑老师说的不是事实?老师是什么人?不瞒贺校长你老人家说,你老的学问、人品,我和廖梅一直是把你当作楷模呢!我经常在心里想,要不是贺校长你老人家,我和廖梅恐怕也莫得今天呢!”世普说:“这是你们的努力,和我有什么关系?”雷彪说:“怎么没关系?别的不说,就是那年我和廖梅悄悄地在校园里谈朋友,你老人家知道了,既没有开除我们,也没有怎么批评我们……”世普听到这里也像是想起来了,说:“怎么没有批评你们,我不是把你们喊到我的办公室里说了你们一顿吗?”雷彪说:“可你说的是些什么话?你给我们讲了很多名人成才的故事,像位父亲一样语重心长地勉励我们趁年轻把心思多用在学习上,别辜负了大好时光!那时我们心里好感动!说实话贺校长,人生遇到一个好师长,便是一辈子的造化!”世普说:“那也是你们自觉,如果遇到不堪造化的人,我也没有办法!”说完这话,世普才又对雷彪说,“我打官司的事,你还是具体给老师指点一下!”听了这话,雷院长才像是重新想起来似的,马上对世普说:“老师的诉状呢,能不能给学生看看?”世普一听,急忙从口袋里掏出诉状来,双手捧着递给了雷彪,说:“怎么不能看,不对的地方还要你多加指教呢!”
世普昔日的学生接过诉状,便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皱起了眉毛。看完后,又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世普问:“老师刚才说,你们原先是同意被告在平房上加盖一层楼房和一层人字形青瓦屋顶,怎么诉状上只同意他加盖一层楼房,不同意他加盖人字形青瓦屋顶了呢?”世普说:“原先同意他在平房上加盖一层楼房和一层人字形青瓦屋顶,是因为被告的妻子还在,我们是亲戚。可现在被告不认我们这门亲戚了,我们自然也不认他这门亲戚了!在两层楼房的基础上加盖一层人字形小青瓦屋顶,本身就要冒出我院子两尺多高。当时主要考虑到双方是亲戚,要互相帮助,互相体谅,加上人字形小青瓦房只是一道屋脊,离我院子远,对我院子影响不大,所以我们才答应他们的。现在既然是这个样子了,我们坚决不同意他的房子高出我的院子!”
雷彪听完,又沉吟了半晌,然后把世普的诉状放到茶几上,才又看着世普说:“老师,学生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世普说:“你现在是法官,有什么不当说的?我今天就是来征求你的意见的!”姓雷的听了这话,这才轻言细语地对世普一字一句地说道:“老师,依学生的愚见,你还是应当允许被告加盖人字形屋顶才对!第一,这是被告妻子没死以前你们已经同意了的。我知道老师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不会因为人去世了,就互相不认亲戚了。第二,按你刚才说的,加盖一层人字架小青瓦屋顶,对你院子的采光和通风影响都不大,所以你应该允许他在上面加盖小青瓦屋顶……”说到这里,雷彪见世普要反驳的样子,马上便又转换了口气,说,“当然,老师一味要坚持不让他加盖小青瓦屋顶,主审法官也可能不好说什么,因为你的诉讼请求在法律上是站得住脚的。不过假如我是这个案子的主审法官,我一定会要求你按我刚才所说的改变诉讼请求!为什么呢?因为法律虽然是无情的,可是人却是有情的,这样做,可能更合乎农村的实际情况。再说,被告本来计划是要修建三层楼房和一层小青瓦屋顶,你现在不但不让他建三层楼房,连小青瓦屋顶也不允许他建,这样就会造成被告大量的浪费,不但被告会不服,恐怕村民也会对你有不同看法,你说会不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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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普听完自己原来学生的话,心里有些动摇了。在昨天写诉状时,他也曾经为自己的诉求犹豫过。后来想到既然贺世国都铁了心要和自己反目为仇,自己还同情他什么?一不做二不休,你不是要在平房上再加盖两层楼和一层小青瓦屋顶吗?我现在不但不让你盖两层楼房,就连小青瓦屋顶也不让你盖了,看你怎么办?这么一气之下,便推翻了过去自己的承诺,在诉状上写了现在的诉求。这时听了自己曾经的学生这么一劝,便说:“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姓雷的说:“老师如果同意我刚才的话,就在诉求前面加上这样一段话:我们两家原是亲戚,现在还是亲戚,以后还会是亲戚,本着亲戚间互相帮助、互相体谅的精神,原告同意被告在平房上加盖一层楼房和一层人字形小青瓦屋顶!这样一来,既显得老师通情达理,心胸宽广,又显出老师的人情味,让被告也不好说什么,村民也不好说什么,主审法官也会认为老师深明大义,容易接受你的诉求!”说完便又看着世普问,“老师你看呢?”
世普听后急忙心悦诚服地说:“真是人在事中迷,就怕没人提,你说得完全在理!”雷彪说:“我也是从工作实践中摸索出来的!不瞒老师说,许多人说我们法官无情,其实法官也是人,怎么能无情呢?”接着又对世普说,“老师觉得我说得有理,就还烦老师把这诉状修改一下,抄写好交到立案大厅。我会特别关心老师的事,收到老师的诉状后该受理的就马上受理!不过现在我要给老师说明,像这样的案件县法院民事审判庭一般不会直接审理……”听到这里,世普急忙打断了雷院长的话问:“那由谁审理?”雷彪说:“一般是转到原来的区法庭,也就是你们现在的片区法庭审理。”世普听了这话,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说:“这……”雷院长似乎看出了世普的心思,便说:“老师你放心,我给汪庭长打声招呼就是,他也一定会认真对待老师的诉讼的!”世普听了这才放下心来,便马上站起来说:“那好,我这就回去修改诉状,修改好了下午就送过来!”姓雷的忙问:“老师回哪儿修改?”世普笑着说:“你忘了我城里还有个家?”雷彪听后也笑着说:“哦,我还真以为老师就在乡下当一辈子隐士了呢!”说着便把世普送到了楼下,叫自己的司机开车送世普回县中宿舍,世普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客随主便,坐上学生大人的公务车回县中宿舍的家去了。下午,世普便把修改好的诉状交到了法院立案大厅的值班法警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