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人心不古》(9)
第二十章《人心不古》(9)一
且说自从发生了黄葛树风波和佳桂自杀的事后,世普对生活其中的这个时代和贺家湾人,突然有了一种灰心和失望的感觉。对自己多年形成的信仰和价值观也产生了怀疑。他说不清楚自己的怀疑是对还是错,但那种像是冥冥中产生的另一股强大的钳制与反对的力量给自己造成的内心伤害,却是他实实在在感觉得到的。尤其是派出所这个执法机构对佳桂的自杀,也做出“就活人不就死人”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处理以后,世普更觉得他的心像是被人深深扎了一刀子,淌出了鲜红鲜红的血液。更让人难受的是,他还不能把这种内心的伤害说出来。说出来了,不但得罪所有的贺家湾人,还会得罪其他人。表面上,贺家湾人对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客客气气,不管在哪里看见他,都把谦恭的笑挂在脸上,一口一句“老叔”地叫,和过去并无区别。可在这个时候,贺家湾人对他表现得越是恭顺和曲意逢迎,越让世普感到可疑。他分明觉得在这些贺家湾人的笑脸后面,有着令他胆寒的东西。贺家湾人现在不仅对他的权威和能力产生了怀疑,而且从他们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们已经不把他当作一路的人了。正因为他们不把他当自己人了,所以才又更对他假意恭顺和曲意逢迎。奇怪的是,在世普心底,经过回贺家湾居住这几个月经历的一连串的事后,和贺家湾人——自己的父老乡亲也似乎有了一条看不见的巨大鸿沟。和贺家湾人把自己作为异己分裂出去一样,此时他也觉得贺家湾人和自己也不是一路的人!而且理所应该的是,对自己这个受过高等教育并且一辈子从事“传道、授业、解惑”的教育工作者来说,也不应和这些黄泥巴脚杆成一路的人!想当初,自己是怀着怎样美好的愿望,想回到自己的家乡,为这些质朴善良的父老乡亲做一点好事,让他们变得文明起来,成为知法守纪、尊重他人、懂得保护环境的合格的国家公民。可事与愿违,一连串事实不但击碎了他的理想,而且让他遍体鳞伤,真是应了古人的两句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呀!
世普一有了灰心和失望之感,便不再热心贺家湾的公益了。虽然他还挂着贺家湾村返乡退休老年协会的会长头衔,但再也不去召集立德、东川、大成几个开会议事了,对村里的大事小事,也懒得再去过问。有时一些村民间发生了矛盾纠纷主动来找到他,他能推就推,实在推不掉的,便轻描淡写地劝解几句,也不像先前那样,又是搬法律条款,又是讲道理。在世普看来,自己的面糊都没有吹冷,怎么好意思去给别人吹稀饭?村里的环境卫生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家家房前屋后垃圾成堆,菜叶遍地,鸡屎鸭粪发出恶臭,死老鼠在阴阳沟里泡得四仰八叉。稻田两边的河沟里又塞满了秸秆等堵塞物。世普看见,只轻轻地摇头叹息一声,却不再去对端阳说什么,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悠闲状态。只是有一点,世普还是不能容忍长安网鸟儿。有一次,世普看见长安又在偷偷张网捕鸟,他也明明知道长安对他心里有意见,但还是不管不顾,过去拔了张网的架子,怒气冲冲地抓起尼龙网就撕。但没把那些坚韧的尼龙丝撕断,却被尼龙丝把自己的手掌割了好几道口子,回去贴了十多张创可贴。长安打心眼里还是惧怕世普的,一则这老头子身上有股不怕得罪人的正气;二则人家毕竟出面调解了自己和中华家的矛盾,让两家重归于好。要不是人家出面调解,说不定真的会闹出人命案呢!现在见世普真的动了雷霆之怒,便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敢再去网鸟了,算是暂时停业整顿。
派出所处理完佳桂自杀的事后,世普突然不想在贺家湾住了。他觉得当初答应回贺家湾就是一个错误,他把贺家湾想得太单纯太美好了。是的,贺家湾是无车马之喧,清静自然,且山清水秀,人心古朴,把它比作文人眼中的世外桃源一点也不为过。可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越是美丽的地方越是有陷阱,同样,越是古朴的人心里越是神秘难测。现在,既然贺家湾人和自己都已经不把对方当作同路人,在这里住下去还有什么乐趣?他把自己的想法给佳兰说了,可佳兰却不同意回城里住。佳兰和世普不同,她没有世普想得那么多。黄葛树事件,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其中的弯弯拐拐,还以为真的是丈夫告状告赢了呢!佳桂喝农药,她最初和娘家人一样,恨不得狠狠打世国一顿出气,可过后看见贺宏、贺伟往自己面前一跪,说的那番话十分在理,因此尽管看在丈夫的面子上嘴上不说,心里是十分希望派出所放了世国的。况且她既没有看出贺家湾人有什么地方没把她当一路人,自己也没有把自己和贺家湾人对立起来的想法。她觉得这几个月来在贺家湾生活得很好,一是自由,不像在城里给儿子媳妇当了不给钱的保姆不说,还要看他们的脸色;第二是她在乡下生活了好几十年,只是后来世普当了县中校长为了照顾他她才进的城去。进城去了过后她和校园里那些退休女教师耍不到一起,在外面和那些河边跳舞的其他老太太也不认识,因此她一直没在城里建立起自己的生活圈子。她种了几十年庄稼,骨子里喜欢乡下的生活。回到贺家湾后,她便托端阳搞了不少菜种,什么四季豆、豇豆、茄子、南瓜、苦瓜、丝瓜、辣椒……她知道自己和世普吃不了太多的蔬菜,每样只种了半厢地,但乡下凡有的蔬菜她都种一点。这样一来,她和世普每天都有不同的新鲜蔬菜吃。佳兰为了保证自己所种的蔬菜是绝对绿色产品,坚持不给蔬菜施化肥和打农药。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废塑料脸盆,每天晚上睡觉时,便把盆子端到卧室里来,要世普把尿撒到盆里面。世普知道佳兰想干什么,但在城里已经用惯了抽水马桶,如今一只塑料尿盆摆在屋子里,不论是他还是佳兰起来撒了尿后,一股尿臊味立即像虫子一样往鼻子里钻,闹得世普几次想发脾气。但佳兰不为所动,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尿盆里的尿端去倒进一只塑料壶里,拧上盖,等壶里的尿积多了,便兑上水拿去一点一点地施在地里。不施农药,对付那些虫子,便只有靠佳兰双手去捉了。好在菜不多,佳兰天天去对虫子进行剿杀,虫子自己也像害怕被这个颇有耐心的女人给判死刑似的,一天天减少,终于不见了踪影。这样,本该是“种豆南山下”的世普,现在换成了他的女人。世普每天的任务,便是手捧那把紫砂茶壶,站在地边看佳兰像从事一桩伟大的事业般,细心地在菜垄间采摘那些蔬菜的身影,以及把那些采摘回来的新鲜蔬菜消费下去。但这一切佳兰却感到十分满意,她一点没感觉出种这些菜有什么辛苦。不但没感到辛苦,反而觉得非常高兴。和过去种几个人的包产地相比,现在只种这么一点蔬菜算得了什么?电视里不是经常说嘛:“生命在于运动。”城里人运动要去跑步、打球、跳舞,弄出一身臭汗。她佳兰在城里几年,一没学会跳舞,二没学会舞剑打太极拳,现在回乡下重操旧业,种点蔬菜,既动了身体又吃到了新鲜蔬菜,岂不是一举两得?因而佳兰把自己种菜的事看得格外重要。
后来,佳兰又不满足于只种点蔬菜了,她又从佳桂那里要了两斤绿豆种,又回娘家向佳成要了几斤花生种,回来又整了几厢地,分别点了三厢绿豆和两厢花生。绿豆和花生不需要太多肥料,却需要经常去除草,这一点又正合佳兰的口味,因为她闲不住,精力又好,又不像别的贺家湾女人去打麻将,因而有太多的时间去地里照管她的这两样庄稼。功夫不负有心人,加之地空了这么多年,肥力和热力都足,两样作物像是讨主人欢心似的,一个劲儿蓬蓬勃勃往上生长,越看越逗人喜爱。世普对佳兰说要回城里去住的时候,正值绿豆开花结荚,夏天作物生长和成熟都快,也就是说还有半个月到二十来天,头茬绿豆便可以摘了。眼看即将到手的收获,佳兰怎么舍得轻易放弃?于是她便对世普说:“我不回去,回去做啥?”说完又接着说,“你这个人才怪,在城里住久了想回乡下,说乡下这好那也好!可回乡下还没住到几个月呢,就又想回城里去了,你不怕回到城里又吵得你晚上睡不着瞌睡?”世普不好把自己心灵受伤的事对佳兰说,便讪讪地笑了一下说:“一个地方住一段时间感觉新鲜些嘛!”佳兰听了这话,马上又说:“要回去你一个人回去嘛,我觉得乡下不管啥时候都比城里新鲜,不想回去!”世普说:“你那点绿豆花生值得到好多点钱嘛?”佳兰看了世普一眼,像是十分不满意他这话似的,说:“你莫管,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我自己种的看着高兴!”世普又说:“佳桂也不在了,你一个人在贺家湾连摆龙门阵的都没有……”
话还没完,佳兰便盯着世普说:“怎么没有,啊?湾里还有这样多人,我要找人摆龙门阵,难道别人不跟我摆?”接着又马上说,“就是没人跟我摆龙门阵,白天我经管自己那点地,晚上各人关门睡觉,才自由呢!”世普本想动员佳兰和自己一起回城,现在见佳兰一心坚持要留在贺家湾,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说:“那好吧,你既然不想回城,我就一个人回城!”世普的话带着赌气的成分,没想到佳兰却说:“你要回就回吧,反正城里房子有,回去难道贺鹏和闫芳不给你饭吃?”又说,“反正天气越来越热了,乡下蚊子也多,回去住一段时间也要得!等立了秋天气凉快了,你想回来又回来!就像你说的那样,一个地方住一段时间新鲜些!”世普想了一会儿,才说:“你真的在乡下住得惯?”佳兰说:“我住得惯!”世普这才下了狠心,说:“那我明天就真的回去了!”佳兰说:“随便你啥时回!”
世普听了这话,像是被佳兰逼到了墙角,便不吭声了。说心里话,世普见佳兰不回城里,也想改变自己的主意不回去了。可回过头想想,贺家湾人这次给自己的这记耳光实在太重,他需要重新找一个地方治疗心灵上的创伤,他的心情实在是糟糕透了,迫切需要换一个环境来调节自己的心情。所以第二天,世普就真的一个人回城里去了。
世普回家住了将近两个月,起初他还是觉得很不适应,因为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有佳兰在身边。可是只要一想起在乡下遭遇的滑铁卢和回城的目的,便努力克制住从内心升腾起的回去看佳兰的念头。倒是佳兰,像是知道世普心里这种想法,每隔一个星期或十天左右,便提上自己亲手种植出来的时鲜蔬菜进城去看世普一次,给他说些村里的事。一次,佳兰回城对世普说:“湾里的人把我们归结成富人了!”世普说:“啥富人?”佳兰说:“就是说我们有钱,像过去的发财人一样嘛!”世普听了这话觉得好笑,便又对佳兰问:“你听谁说的?”佳兰说:“江凤玲悄悄跟我说的!”世普说:“中华家的,她是怎么给你说的?我一个退休老头,每月就领一点养老金都成了富人,那湾里还有哪些是富人?”
佳兰想了一下说:“我们只是属于第二富!”世普一听这话,更感到新奇了,便马上说:“哦,这么说起来还有好几类富人哟!是哪几类富人,你倒好好地说给我听听!”佳兰说:“凤玲私下里给我念了好几首顺口溜,被我记下了。凤玲说我们贺家湾一共有四类富人,一个顺口溜说的是一类富人,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便一口气念了下去:
一类富人大老板,银钱赚得荷包满,
偷税漏税加行贿,吃喝嫖赌样样干。
二类富人吃皇粮,退休之后也拿晌,
姑娘儿子有出息,都是沾了老子光。
三类富人贺四娃,车站码头偷钱夹,
……
四类富人是干部,收入不高也能富。
……
念毕,佳兰又说:“也不知是哪个烂脑壳编的,还这样押韵呢!”世普听了,突然扑哧一笑说:“有意思,真还有点意思!”佳兰见世普听后并没有生气,放心了一些,便压低了声音说:“凤玲跟我说,这第一类富人指的是贺世海,别看贺世海平时很少回贺家湾,但众人心里都明白,他又没有多大背景,要不是靠偷税漏税和行贿受贿拉关系,怎么这么快就赚了那么多钱?”世普说:“看来群众的眼睛真还是雪亮的!”佳兰说:“第二类富人就是指的我们、立德、东川几个,说我们运气好,年轻的时候就出去吃了皇粮,现在退了休百草不拈,每天都领一百块钱左右的工资,那些在工地上做小工的,一天到黑,累得一身汗一身泥的,都只能挣到几十块钱,更不用说种庄稼的了。这还不说,重要的是在位的时候,把子女都弄出去了,现在当官的当官,做生意的做生意,和庄稼人比起来,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所以说我们不是富人是什么?”世普说:“乡下人见识短,他们要这么说,我们也没有办法!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想怎么说就让他们怎么说吧!”说完又接着对佳兰说,“你刚才说到贺四娃,我倒想起了在贺家湾的时候,经常看到贺福利手指上戴着两个大黄金戒指,他那个哑巴女儿的脖子上也挂着一条很粗的金项链,当时没往其他方面想,现在听你一说,我明白了,那些东西肯定是四娃子偷来的!”“第四类富人你就不要说了,我多少晓得一点,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要争着当干部!”佳兰说:“端阳也打算要修房子了,你晓得不?”世普听了这话,却吃了一惊,说:“你说啥,端阳也打算修房子了,他这才当多久的干部?”佳兰说:“不但要修,凤玲说,还要修全村最好的楼房,外墙还要像城里的房子一样贴瓷砖……”佳兰话没说完,世普就嘟哝了一句,说:“外面摆样子,屋里饿肚子,穷显摆呢!”佳兰立即说:“那倒不是显摆呢,凤玲说,你看湾里不管是贺世忠也好,还是贺春乾、贺国藩也好,一方面口口声声说自己当干部吃亏,收入少又得罪人,可哪个又不是上台没两年都把房子修起来了?难道修那房子就不需要花钱?”世普听了这话,口气平平地说:“这就叫得了便宜又卖乖嘛。”说完又接着说了两句,“修得起楼房是他们的本事,没有被查出来是他们的运气,我们管那么多做啥?”说完,连世普自己都为自己这种冷漠和平静的语气吃惊了。要在过去,他听见这些,一定会感到愤怒,会骂他们是一伙蛀虫,可现在竟然不惊不诧,完全有种超然物外的感觉了。
可佳兰走后,世普仍然感到有些愤愤不平起来。倒不是因为贺家湾人把他们四类富人归类得不准确,而是把他和贺世海、贺四娃和贺端阳这些人拉到一起,有点玷污了他的人格。不错,自己现在是每个月拿三千多元的退休金,可这是自己用为国家工作几十年的汗水和心血换来的呀!我把青春,把最年富力强的岁月奉献给了国家的教育事业,如今老了,理应该由国家把我养起来呀!那三千块钱,既不是我贺世普偷的,也不是骗的,是国家堂堂正正给我的!再说,贺鹏、贺茜现在虽然也是在吃皇粮,可那是他们自己读书读出来的,在他们身上,他没有搞半点不正之风,不像立德、东川,他们的子女现在能吃上皇粮,确实是靠了他们在位时的特权。他贺世普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可贺家湾人却怎么眉毛胡子一把抓,把他和贺世海、贺四娃和贺端阳这些人扯在一起?他们是什么人,我贺世普是什么人,真是瞎扯!可生气了一会儿,世普又马上心态平和了,心里想道:“管他们怎么说,各人过自己的日子呢!”又一想自己虽然为国家做出了贡献,可像世龙、世凤这些人,一辈子在村里挖泥盘土,难道不是为国家做贡献,可现在自己确实百草不拈,每个月有三千多块的退休金,可他们有啥?啥都没有!既然如此,难道还不能允许人家说一说吗?这么一想,心下便更释然了。
农村收完稻子,天气开始转凉了,尤其是早晨和晚上,凉爽的秋风带着刚刚收割后的泥土气息沁人心脾,让人感到格外的心旷神怡。即使是在中午,从天上照射下来的阳光也比不久前柔和了许多。这天,世普突然从城里回来了。世普过去无论到哪里,都是一身西装革履,像是国家领导人出访一样,给人一种庄重和严肃的印象。可这回却是上穿一件薄如轻纱的短袖白色布襻唐装,胸前和两边口袋上都印有龙的图案,下面一条蓝灰色的牛仔裤,紧紧包裹着大腿,脚上一双白色运动鞋,显得既随意又有风度,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他刚刚在家里坐定,端阳便来了。端阳一见世普,便叫道:“哎呀,老叔,看你这身穿戴,就像电视里武当派的掌门人了!”世普听了这话,便说:“你是说我这身穿戴不好看?”端阳忙说:“好看好看,老叔这一穿,倒像年轻了十多岁!”说完接着说,“老叔,你可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要亲自到城里来接你老人家了!”
世普一听这话,便知道端阳又有什么事找他了,便不等他开口,就正了颜色说:“贺端阳,我跟你说,我是看到天气凉快了,想回贺家湾住一段日子!从今以后,你有啥事不要再找我了……”世普话还没完,端阳便做出着急的样子打断了他的话说:“那怎么行,老叔?老叔你可得继续帮助我们呢!”世普冷冷地说:“我老了,只想清清静静地安度晚年,没法帮助你了!”又说,“你今后不要拿村里的鸡毛蒜皮、是是非非来烦我了!”端阳听了这话,果然不再说什么了,只做出惋惜的样子兀自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那好,老叔,你有什么事,就尽管对我们说!”世普听了,没正面回答端阳的话,却看着端阳问:“听说你要修楼房了?”端阳顿了一下才说:“是的,老叔,你看湾里好多人都修了楼房,我也准备把房子修一下,反正得在湾里住的嘛!”世普听了端阳这话,如果换在过去,他一定会劝端阳注意一些影响,可现在他不想说什么了,只点了一下头,嘴里唔了一声,便算是做了回答。端阳来本想又让世普出面再把村里的环境卫生抓一下,因为上面发了通知,要将城乡环境综合整治工作向纵深推进,县上和乡上不知什么时候要下来暗访。但一见世普的态度,便只好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世普一袭宽大的白衣白裤,裤腿用带子扎住,脚上仍是那双运动鞋,如仙鹤般来到村小学旁边那棵黄葛树下,迎着初升的旭日打起了太极拳。他打的是洪式太极,这是他回城五十多天里取得的成绩。过去世普也练过太极拳,那时练的陈式太极,可因为心里杂念太多,难以淡定,加上河边练太极的老头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既有拿工资的退休一族,也有引车卖浆者之流,还有两个人曾经蹲过监狱。这两个人一个是企业的会计,因为贪污了几十万元公款被法院判了十年有期徒刑,不久前才被放出来;另一个是学校教师,都填了退休表,却去强奸幼女,让法院判了五年,两年前刑满出了狱。世普自恃是社会名流,堂堂国家重点中学校长,一想起跟这些人在一起打拳,便像吃饭时吃到一只苍蝇般只想呕吐,所以常常练得丢三落四,练了大半年时间,一套陈式太极还打不完整。可这一次他突然觉得心里静了,便又跟着一个打洪式太极的人练起洪式太极来。说也奇怪,只几个早上便掌握了洪式太极的全部要领。洪式太极的拳法特点就是攻守细密,因此一招一式,既要精巧轻灵,又要宛转含蓄,不可锋芒太露。既要缜密缠绵,又要自然雍容,不可露斧凿之痕。既不大开大合,给人以张狂的感觉,又要有奔腾雄壮之势,让人感到你有强大的力量。现在,只见世普时而金刚立柱,时而白鹤亮翅;时而搂膝拗步,时而掩手肱捶,一动一静,变幻无穷。一些上早工的人见了,全都围过来看世普打拳。世普心无旁骛,不管众人怎样指指点点地议论,只管自己的一招一式,仿佛这世界上除了打拳,便再没有什么了。一直打到吃早饭的时候,世普才收住身子回家去了。到了黄昏的时候,世普又出来了,仍是这样一身宽松和随意的打扮。可这次世普出来却不是打拳,而是跑步。他沿着屋后的小路跑过学校,再从学校沿着机耕道跑,跑到机耕道一半的时候,又折身往回跑。这是早上露水大,跑步容易被机耕道两边杂草上的露水打湿鞋和裤脚的时候才是这样。如果没有露水,世普也会在早上去跑步,而在傍晚的时候迎着落日的余晖在黄葛树下打拳。不跑步和打拳的时候,他或者坐在家里的阳台上看看书,或者和佳兰一起下下地,真的不再去过问村上的任何事了。这样一来,倒显得舒心了不少。
不过世普有时在机耕道上跑着步,看见长长的道上没有一个行人,两边地里荒草萋萋,给人一种很空旷、寂寞和荒凉的感觉,心里还是难免有些惆怅起来。他是从大集体时代走过来的人,在他的印象里,贺家湾的土地在这个季节本来是不应该这样的。大集体时代和责任制落实之初,庄稼人在土里精耕细作,实行间种、轮种,田里的水稻收割时,要蓄留五六寸长的稻茬,接着施一次化肥,没两天,从留下的稻茬里又蓬蓬勃勃生长出一片翠绿的秧苗来。秋天的气温比春天高,秧苗生长很快,转眼全沟上下便是一个绿茸茸的世界,如果不是从空中照射下来的太阳光线一天比一天忧郁,和早晚间有阴湿的气息在田畴间到处游走,人们还会以为又进入欣欣向荣的春天。这叫蓄留再生稻,再生稻每亩可以收获三四百斤稻谷。如果哪年天气好、降霜迟的话,产量甚至还会更高。这对农人来说,是一笔额外的收入。除了田里的再生稻外,地里的红苕在这个时候也处于长块茎的时候,厚厚的红苕藤铺地地上,犹如一张张摊开的阔大毯子,叶片在阳光照耀下变换着浓绿的色调。还有漫山遍野见缝插针种下的豆子,这时也正是生长的旺盛期,常绿的叶片下藏着一串串膨胀起来的豆荚,微风吹来,羞容半露,如大姑娘不好意思一般。在红苕藤和豆叶汪洋恣意的浓密底下,藏着蟋蟀和不知名的小虫,它们用明亮而温暖的声音歌颂着大地的丰盈,使贺家湾的大地虽然在过了仲秋之后,却仍然生机盎然。当然,更不用说在地里勤奋劳作的人了。
可现在却没有这些了。贺家湾人把水稻收割以后,再也不蓄留再生稻了——把正季这茬种好就不错了,谁还去留再生稻?因而稻子一割,田里只有东一堆西一堆没人要的稻草,再也没有了苍翠的绿色。至于地里的红苕,虽然产量很高,经济价值也不低,可因为大部分人都出去打工了,种红苕又太麻烦,所以早就没有种了。旱地只有少部分人家才在冬季种一季小麦或油菜,小麦和油菜在四五月份收割以后,一部分人家又在地里种点花生或绿豆,这叫种懒庄稼,或叫把地轧到,不至于全部让它们长草。即使是种了花生和绿豆的,现在也早已采摘完毕,地里也只剩下了他们干枯发黑的秸秆。至于豆子,是小品种作物,因为产量不高,贺家湾人也不种了。因此水稻一割,贺家湾的大地便成了一个早衰的汉子,处处显示出忧郁和衰败的气息。但是这些忧虑只是在世普头脑里一闪而过,他想,我既然不再管湾里的闲事了,还想这些做什么?清清静静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吧!这样一想,刚才那些忧虑果然就从世普头脑里溜走了。在他的面前,是一个十分明朗和美丽的世界:高高的天空,淡淡的云彩,红红的霞光,凉凉的晚风——真个是天凉好个秋呀!
二
一天早上,世普起来看见太阳已经从擂鼓山后面探出头来,院子里到处洒满那种清澄和明朗的晨光,两边的树叶上没有露珠,只是叶面有些像水洗过一样泛着一种明亮的光泽。世普见晚上没有下露,穿好衣服就打算出去跑步。才转过屋角,佳桂活着时喂养的那只黑狗,似乎知道世普要干什么一样,便十分通人性地跟了上来。那只黑狗在世国把门一锁了之走了以后,还十分忠诚地守在原来的窝里,替主人看守着大门。可一连看了几天之后,见主人一去不回,便知道自己已经遭到主人的遗弃,这才爬起来,摇摇晃晃出去找吃的。佳兰看见这狗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又想起了佳桂活着时的事,心里不忍,便把被世国遗弃的黑狗和猫都养了起来。这狗和猫都像是十分感恩似的,从此便黏上了佳兰,世普一回来,这狗便又黏上了世普。
正跑着,世普忽然听见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抬头一看,果然看见前面两辆卡车也不知装的什么,东一摇西一晃地朝自己开过来了,车轮把机耕道碾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因为卡车前面的挡风玻璃反射着太阳光的缘故,世普看不清楚驾驶室坐的人。那卡车还在老远,便朝世普鸣了一声喇叭。世普心想:“湾里什么人这么早就拉东西呀?”一边这样想,一边往路边挪去,继续慢慢地朝前跑去。可黑狗却站住了,抬起头冲汽车汪汪地叫了起来。世普正想回头呵斥黑狗,却见第一辆卡车已经从自己身边开过去了。他急忙朝驾驶室瞥了一眼,这才看见驾驶室的副驾驶座上坐的是贺世国。贺世国鼻梁上架了一副墨镜,脸似乎比原来还胖了一些,好像也瞥了他一眼,但很快便把头回过去了,世普没有看清世国脸上是什么表情。等车子从他身边开走以后,世普才看见一辆卡车拉的是红砖,一辆卡车拉的是水泥预制板,怪不得车轮会把机耕道碾出这么深的车辙印。等卡车过去以后,世普才想到回头去唤狗时,却发现那黑狗已经返转身子,一边汪汪地叫着,一边撒开四蹄追着卡车跑了。世普才知道黑狗已经认出了世国,这畜生还念着旧主人呢!世普心里骂了一声:“忘恩负义的东西!”骂完,也不管黑狗了,独自又往前跑了。
回来吃早饭的时候,世普一边将热毛巾伸进衣服里擦身上的汗,一边对佳兰问:“贺世国又拉了砖和水泥板回来,你晓得不晓得?”佳兰端着一碗饭往桌上走,说:“我是刚才听到下面大声小声地说话,像是很多人在做啥子的样子,走到地坝边一看,原来才是兴成、长安、长军、海富这些人在卸砖,又看见世国站在旁边,才晓得是世国又拉了砖和水泥板回来。”世普把毛巾从衣服里取出来,一边在盆子里搓,一边又说:“他修房子的砖和水泥板不是早就准备好了吗,怎么又拉这么多砖和水泥板回来?”佳兰说:“他恐怕是担心不够吧!”世普听了这话没吭声,过去将毛巾晾在绳子上后便往院子边上走去。佳兰忙追出来问道:“你到哪里去?”世普说:“我在院子边看看!”
说着话,世普就到了院子边上,往下一看,果然在世国的房屋旁边,兴成等十多个汉子还在从卡车上往下面抬水泥板。贺世国也没闲着,在车厢里用一根钢钎往汽车的尾挡板后面撬水泥板,好让抬板的汉子将一根两尺长的木楔插进水泥板中间的洞里。贺世国已经从鼻梁上摘掉了那副墨镜,上穿一件工地上的蓝色劳保服,下着一条深灰色裤子,脚上是一双才上过油的黑皮鞋,整个人看上去确实比过去胖了一些。世普还要看,佳兰走过来说:“回去吃饭吧,有个啥看头?”世普说:“佳桂不在了,我看这狗东西倒越活越精神了!”佳兰说:“你说的啥话?难道你要他一辈子都把伤心挂在脸上?”世普听了佳兰这话,觉得也是这样,便不再说什么了,一边和佳兰往屋子里走,一边又对佳兰问:“他回来了上来问候你一声没有?”佳兰道:“我在屋里烧火,不晓得他来没来。”可说完却又说,“他来问候我做啥?”世普说:“狗东西从佳桂死后把门一锁了之走了以后,就一直没回来过,这么久了没回来,难道连招呼也不该上来打一个?这说明他心里还记恨着我们呢!”
佳兰听了这话,急忙说:“你不要黄鳝打屁——疑(泥)心过重了,人家记恨我们啥?你没见人家要忙着找人卸东西吗,哪有时间来和你说闲话?”世普知道这是佳兰在为贺世国找理由开脱,便说:“你不用为他开脱了,我心里明白得很!如果不是心里对我们还有气,这么几步路,上来打声招呼要得到多少时间?”正说着,黑狗又跑了上来,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在世普和佳兰身边转来转去,又用鼻子去嗅世普的脚,世普却一脚踢在黑狗身上。黑狗嗷地叫了一声,跑到一边去了。佳兰见了,忙问:“你踢它干啥?”世普愤愤地说:“我就是想踢它了,讨赏卖乖的东西!”
下午,贺世国又拉回了一车河沙和水泥,也是叫兴成、长安、海富他们卸的车。晚上,世普泡了脚,用一张刮胡刀片在灯光下削脚上的灰趾甲,一边削一边又对佳兰说:“贺世国这样紧锣密鼓地往屋里拉材料,他那房子怕是要动工修了!”佳兰说:“哪个晓得呢?怕是要修了吧!”说完又笑着对世普试探地问,“哎,你问这话,是不是要帮他一点?”世普听了这话,脸沉着没吭声,只顾把左脚别过来放在右大腿根上,一点一点地削着脚趾头上的趾甲。削完了以后,又换了右脚。右脚削完后,才站起来一边拍着粘在裤腿上的趾甲皮和灰末,一边对佳兰说:“他告都没告诉我们一声,我帮他干啥?”说罢便走开了。
佳兰知道世普为这事心里不高兴,其实佳兰心里又何尝没有气?是的,佳桂死的时候,他们作为佳桂的亲人的确恨过世国,甚至巴不得把世国送进监狱,但那是在当时,有哪个做姐姐的不为失去妹妹伤心呢?何况佳桂的死确确实实又与世国相关!可人死后都这么几个月了,他们没有再记恨世国,世国倒做出记恨他们的样子了。佳桂一死,他便把家里的鸡全送了出去,然后将门一锁便出去了,也没上来打声招呼让他们帮着照看一下家,这明显是扮冷脸子给他们两口子看。佳兰当时想:“这才怪了,我的妹子死在你家里,我们都不计较了,你倒还怪我们了!我不相信你就一辈子不和我们说话了!”后来的几个月里,贺世国果然一直没回过贺家湾,像是贺家湾已经被他彻底遗忘了一般。他遗忘了也罢了,重要的是贺宏、贺伟这两个小东西,一个暑假里,他也没让他们回来过一次。本来在长达两个月暑假里,佳兰一直以为贺宏、贺伟一定会回贺家湾来的。因为贺家湾里有他们的家,有他们母亲的坟,还有她这个大姨!说心里话,那段日子世普回城去了,佳兰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希望身边有个亲人能陪她说说话。从学校一放假开始,她就天天看着门前的那条小路,盼望两个姨侄儿能早点回来。她为他们准备了好吃的,甚至还为他们每个人偷偷准备了几百块钱,作为他们下学期的零杂开支。她想:“佳桂不在了,孩子们每花一分钱都只有向世国要,做父亲的可不像母亲那么好说话,要是世国不给,孩子们怎么办?”因此她这个做姨妈的就觉得自己有责任把两个孩子照顾好,这样才对得起佳桂。可是眼看假期就要结束了,贺宏、贺伟也没见回来,佳兰的心有些冷了。她回娘家去问佳成,佳成说两个孩子在他们家里耍了十多天,并且还奇怪地反问佳兰说:“怎么回事,大姐,他们难道没回来看你?”佳兰听了微微一笑,说:“爷亲有叔,娘亲有舅,只要认你这个舅,认不认姨都没关系!”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比被人扎了一刀还难受。
但直到这时候,佳兰也还没完全相信世国真正会把他们当作外人,从此断了亲戚这条路。直到早上世普回来说了他拉砖和水泥板的事,问她世国上来打招呼没有,她还在找理由为他开脱。可又一整天过去了,如果说早上的时候他要找人卸车确实很忙,没顾得上来打招呼,可是卸完砖和水泥板后,他有了时间,完全可以上来坐一坐呀!退一步说,即使那时也不空,可刚才卸完河沙和水泥以后,她明明看见他和兴成、长军他们还在一起打了几圈牌,难道打牌有时间,就没时间上来打个招呼,说几句话?修房造屋是一辈子的大事,别说是亲戚,就是团转四邻的邻居,有时也是需要互相摆谈摆谈、参谋参谋的,看来我们连邻居也不如了!到此,佳兰这才相信应了“不成亲家便成冤家”的古话,贺世国为佳桂死了后世普告状的事,真把他们两口子记到“头匹肋巴”上去了。本来,去年她和世普谈起佳桂修房子的事,佳兰也曾试探过世普问佳桂修房子时世普打算帮多少?当时世普说:“到时再说吧!”世普当时的态虽然表得不是很明确,但佳兰知道丈夫同样把面子看得很重,何况又是姐妹?平常自己省吃俭用一点,到时帮他们万儿八千,肯定是不成问题的。可是现在见世普不高兴的样子,佳兰也便不好再提起这话了。
第二天,世国果然从城里叫来五六个他工地上砌砖的师兄师弟,又叫了兴成等十多个贺家湾汉子做小工,动工修建起新房来了。在兴成他们爬到原来的平房顶,开始稀里哗啦拆起上面的人字形屋顶时,佳兰一面听着从下面房顶上传来的乒乒乓乓的声音,一面又忍不住对世普说:“你真的打算就这样算了呀?”世普明白佳兰指的是什么,却装作不明白地问:“啥算了不算了?”佳兰说:“你没听见世国在拆房子了吗?”世普听到这里,又黑下了脸说:“人家拆人家的房子,关我们啥事?南天门的土地——管得宽呀?”佳兰听了世普的话,突然一下伤起心来,说:“佳桂在时,口攒牙积,一天累到黑,图的就是想争一口气,像湾里大多数人家一样把平房修成楼房,可惜这死婆娘儿没那命……”说着声音哽咽起来,从眼角倏地滚下一串泪珠,又急忙用手背抹去了,结果将满脸都抹得珠泪涟涟似的。世普一见,想起佳桂,也不免有些伤感起来。他自然明白佳兰的意思,毕竟人家姐妹情深!想了一想便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不要他贺世国来求我啥的,只在他上来喊了我们一声哥或姐,告诉一下家里修房子了,我贺世普该帮多少一定会帮!”说后又补了一句,“这么多年的亲戚,没有了佳桂,我贺世普就那么绝情了?”佳兰听了世普这话,知道都拆房子了,世国没来对他们说一声,肯定也再不会来说了,便又哽咽着说:“还要他来说啥子?人家拆房子,就在你眼皮底下,难道你看不见?”世普先前没生气,听了佳兰这话却生气了,先从鼻孔里喷出了一股粗气,接着又哼了一声,才气冲冲地说:“我贺世普眼还没瞎,当然看得见,但还没那样下贱!人家都不认我这个亲戚了,我还要拿热面孔去贴人家的冷屁股!”说完一边翕动着鼻翼,一边气呼呼地走了。
佳兰一见,知道丈夫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如果世国不主动上来和丈夫说话,世普也肯定不会去搭理世国的。回过头一想,丈夫说的话也有道理,竹子都分上节下节,为啥不该世国主动上来和他们说话?一想到这里,佳兰心里又便恨起世国来,道:“贺世国你这个不要良心的,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说完又想起佳桂来,眼泪又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把心里的恨又集中到佳桂身上去了:“佳桂你个死娘婆儿,你怎么要去死嘛?”这样怨着怨着,突然又怨到自己身上来了,又接着在心里说,“都怨我瞎了眼,把这个不仁不义的东西介绍给了你,是我害了佳桂你呀!”
按下佳兰为世国恼一阵、恨一阵,对死去的佳桂怨一阵、骂一阵,对自己责一阵、怪一阵不提,且说世国的房屋只是在原来的平房上加层,一不整理基础,二不下桩埋石,世国从工地上请来的那几人全是师傅,加上收完稻子后贺家湾的汉子又闲着无事,打麻将没意思,不打麻将更没意思,听说世国家建房子需要小工,不用世国去请大家都来了。人力、材料都很充足,没两天工夫,一层楼房的墙就砌起来了。第三天上,开始往墙上搁水泥预制板。搁上板后,世普看见工人并没有往预制板上浇灌水泥浆,而是继续在往上砌墙。世普一下感到奇怪了,因为佳桂生前曾经对他们说过,他们的楼房只准备往上加一层,然后上面再把人字形屋架架上去,盖上小青瓦防热和防漏。也就是说,新房也就是由过去的一层变成了两层,今后贺宏、贺伟一个住一层,她和世国两个老家伙或者住下面的偏房,或者住楼顶的小瓦房。可从现在的情形看,贺世国根本就不是在原来平房的基础上再加上一层,而可能是两层,甚至是三层!世普起初还以为工人是在砌栏杆,没有怎么往心上放,可眼看着墙越砌越高,不但四周的墙砌起来了,中间的隔墙也开始放线了,世普便在心里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那时佳兰到地里挖花生去了,世普急忙跑到地里,对佳兰说:“你快回去看看,贺世国这狗东西没有在二层楼上封顶!”佳兰先没有反应过来,反看着世普问:“没有封顶怎么了?”世普像是很生气地说:“没有封顶你还不明白?他可能要往上修三层或四层!”佳兰一下明白了过来,也急忙说:“他们原先说过只再加一层就算了嘛!”世普说:“怪不得他又拉了那么多砖和水泥板回来,原来是安的这个心!”然后又接着对佳兰生气地说,“你还挖这点花生干啥?还不跟我回去看看!”佳兰听了世普这话,果然放下锄头就往屋里跑。
回到院子里站到边上一看,下面楼房的第三层果然砌到半人高了,直到这时,佳兰还是像有些不肯相信似的,看着丈夫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在往上砌?”世普的鼻孔一张一合,脸上挂着霜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佳兰想了一下,才说:“你下去问问世国,他究竟打算修几层?上面还加不加屋顶?”世普说:“你看他把拆下来的破瓦也没扔一片,还有个不加屋顶的?”佳兰说:“你管他加不加,下去问一问没有错嘛!”
世普听了这话,又站了一会儿,果然一边翕动着鼻翼,一边气呼呼地从旁边的小路往世国家里去了。到了院子里,正在拌水泥砂浆的兴成、兴安和往楼上运砖的海富、国宪、松林见了,都急忙叫道:“老叔,你来了?”世普听了也不回答,只黑着一张脸问:“贺世国呢?”众人一听,急忙朝屋子里喊了起来:“世国叔,老叔找你!”
隔了一会儿,贺世国才从底楼的屋子里钻出来,浑身沾满水泥锅巴,看见世普,似乎有些吃惊、又有些意外的样子,过了半天,也没喊叫世普,只张着一张厚嘴唇看着世普瓮声瓮气地问:“啥事?”世普一见世国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心里的火气更大了,但当着这么多人,世普还是想给他留一点面子,便努力克制了心中的火气对世国问道:“我问你,你这房子打算修几层?”世国听了这话,像是有些不明白地眨巴了几下小眼睛,然后才回答道:“怎么了?三层呗!”世普听了,脸绷得更紧了,又盯着世国问:“顶上还加不加屋架?”世国仍然像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说:“当然要加哟,不加,我那些旧材料不扔了?再说,不加,要是屋顶漏起来了……”话还没说完落,世普突然十分粗鲁地大吼一声,打断了世国的话:“你加个屁——”
世国突然住了声,众人也都有些闹不明白地盯着世普。过了一阵,世普才又平息了一些,对世国说:“你修这样高,准备把房子冒到哪儿去?”世国说:“你说冒到哪儿去,总不会冒到天上去了吧?”世普听见世国这话有些像是泼皮了,火气又冒上来了,可他仍又咽下一口气,跑到阶沿上,把佳桂活着时就挂在屋檐下的一根晾衣竹竿取了下来,又将竹竿立在阶沿上,比了从一楼到二楼的高度,然后放下来做了记号,到地上捡了一张撕破的水泥包装袋纸,用一根稻草缠在竹竿上做了记号的地方,这才对世国说:“冒到哪儿去了,你上来看看就知道了!”说着,拿了竹竿便咚咚地往楼上跑去了。
到了楼顶上,世普将手里的竹竿立在正在砌的墙边,这才对众人说:“你们看看,他这房子修成功了,屋顶在哪个位置上去了?”众人果然抬头向上看去,只见水泥包装纸像旗帜一样在空中飘扬,顺着纸的位置平看过去,原来竹竿已高出了世普院子一丈多,差不多把他经常喝茶纳凉的平房屋顶都遮住了。众人一下都明白了,可世国却说:“那又怎么样?我是在我的老房子加的层,又没有侵占别个的……”世普见世国强词夺理,又没等他说完,便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吼道:“你没有占别个的宅基地,可你的房屋挡住了我的……”
世普说到这里,突然停下话不说了。他本想说世国房屋挡住了他的风水,可一想这话说出口,别人还会抓住他的把柄,说他一个堂堂国家重点中学的校长还迷信,因而便住了嘴。世普确实一直不相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事,但对房屋朝向、方位的选择,这其中有很多科学道理,不是迷信的范畴。加上这些年风水学大行其道,他多多少少受到了一些影响,因而他相信在房屋的修建上风水确实是存在着的。世普受过现代教育不假,可他毕竟是在贺家湾这块土地上长大,骨子又浸透了贺家湾人的许多观念。在他做了县中校长以后,有很多时候他在心里暗暗地想,他能够走到今天,也许正是老祖宗留下的这块屋基地起了作用。还在他读小学的时候,父亲便悄悄地给他说过,说这块屋基地是他祖父请了好几个风水师来看过的,别看现在不怎么样,以后会是要出状元的。因为这屋子背后的道子梁,像一把椅子,而这房子又正好处在椅子正中。而前面的马鞍山,在风水学上叫作笔架山。而马鞍山左边的擂鼓山,则像是一只砚台。有笔有砚,这不是出读书人的象征么?当时他听了还把父亲的话当作了迷信,可后来他真的做了堂堂国家重点中学的校长,至此,世普就有些相信风水了。每次从城里回去,站在院子里眺望夕阳和霞光中的马鞍山和擂鼓山,越看越觉得这两座山真的一个像笔架,一个像砚台。他做了县中校长,尤其是他把佳兰也叫到城里去了以后,湾里很多人都以为他们从此不会再回贺家湾住了,便提出想买他们那房子。可是世普一口回绝了,说他退休以后还会回贺家湾住,老祖业的东西给多少钱也不卖。世普不卖那房子,与其说是要留住老祖业,不如说是想留住那里的风水。正因为如此,当贺鹏提出把母亲的户口办到城里时,世普坚决不答应。世普知道,把佳兰的户口继续留在农村,他就有了继续保留那处风水的理由和根据。可是现在,世国的新楼房把自己房子的风水全挡了。从今以后,他坐在院子里或平房顶上,不但不能把湾里的景物一收眼底,而且对面的笔架和砚台,也从朝夕相见到相见太难。每天早晨开门看见的,便只有世国房屋黑黝黝的后墙,想起来都瘆人!想到这里,世普便脱口而出,说:“把我的阳光挡住了!”这话一出口,世普又猛地想起了现在司法上有一个新的名词,叫采光权,于是又冲世国叫了一句:“你侵犯了我的采光权!”
世国自然不知道什么叫采光权,便说:“我们大老粗不像你们有文化的人说话那么文绉绉的,啥叫采光权我不懂,我只晓得我在我原来的房子上加层,没伤到哪个,别人没理由来干涉我!”世普见和世国说不清楚,便挥舞着手说:“我不和你说那么多,你必须给我停下来!”世国一听这话,脸顿时也黑了下来,双手将腰一叉,冲世普雄赳赳气昂昂地说:“停?我为啥要给你停?”世普又大声说了一遍:“你侵犯了我的权利,必须停!”世国见世普的口气硬得能打死人,便狠狠地朝地下呸了一口,然后才脸红脖子粗地叫道:“我今天就是不停,看你能不能搬块石头打天……”
正说着,佳兰下来了。原来佳兰听见下面吵,不放心,知道世普和世国两个都是倔脾性,世国又是一个火暴性子,毕竟是这么多年亲戚,犯不着像这样争个你死我活,便决定亲自下来看看。走到房顶上,听见世国这话,便说:“世国,佳桂活着的时候,你们不是说好了的房子只修两层,然后顶上再加一层屋架的吗?”世国心里的气并没有消,这阵见佳兰来了,只以为她是为世普帮忙来的,便又没好气地说:“我在自己房子上加层,想加几层就加几层,别人管不着!”说完这话,似乎觉得这样对待佳兰也有些不妥,便又改了口道,“佳桂活着的时候,我们是说过只加一层的话,可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要是佳桂不死,我这房子就是不修,也没人说我不会过日子!可现在佳桂不在了,我就是要多修一层!我要让那些看我笑话的婆娘老公看看,我贺世国莫得婆娘了,日子是不是就过不下去了!”
佳兰一听这话,明白了世国的心思,原来他是想在贺家湾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志气。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这原来也没什么,可世国的最后两句话却让佳兰多了心。她以为世国骂的婆娘老公是指的她和世普,便也不觉怒从心上起,黑了脸对世国道:“贺世国,你嘴巴放干净一点,啥婆娘婆娘的,你把我当佳桂了,想骂就骂了是不是?”世国一听,便说:“我骂了又怎么?我提名不提姓,鬼都不敢问!”佳兰一听世国这样说,更相信了世国是在骂自己,便指了世国说:“贺世国,你这个狼心狗肺、没大没小的东西,枉披了一张人皮,信不信我给你两耳光?”世国听说佳兰要打自己耳光,并没有检点自己的言行,反而迎了过去,说:“来啊,不来打的不是人生的!”佳兰听了这话,气得嘴唇直哆嗦,果然捋了袖子要朝世国扑过去。兴成、松林这些做小工的急忙过去抱住了佳兰,又把世国推到楼下去了。那儿世普见了,也怕佳兰和世国打起来佳兰会吃亏,便也过去说:“你和这样的畜生说什么?和他说不如留点口水养牙齿!”接着自己走到一只跳板的中间,盘腿就坐了下来,然后又对佳兰说,“你就在那只跳板上坐着,要往楼上运砖和水泥,除非从我们身上踏过!”佳兰听了果然也去另一只跳板上如观音打坐一般盘腿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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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一见,全都傻眼了,因为农村修房,不可能用上大型起吊设备,那跳板是从楼下往楼顶运送砖、水泥砂浆以及楼顶上板的必经之路,是用三根从人字形屋架拆下来的椽子捆扎而成,如今世普和佳兰在上面一坐,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任何建筑材料都休想运到楼顶来。而面对世普和佳兰这两个有名望的人,谁也不敢上前去拉扯。世国见了,一下子急得面色铁青,半晌,他突然冲进灶屋找出一只不锈钢面盆,从地上拾起一块半截砖头,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在院子里转着,一面转,一面用砖头敲着盆底大声叫道:“贺家湾的老少爷们儿,你们快来给我贺世国申冤呀!贺世普两口子欺负人呀!有钱有势的欺负穷人呀,欺负弱势群体呀……”院子里叫了几遍,似乎不过瘾,便又敲着往外面的机耕道走去。
兴成一见,急忙跑到楼下把贺世国拉住了,说:“世国叔,有话说得,你敲啥盆子呀?”世国带着哭腔说:“兴成,你是看见的,我贺世国没有活路了,死也要把心里的冤屈喊出来!”兴成说:“这有个啥?你和老叔又不是外人,现在各说各的理,中间又莫得个帮忙调解的才闹成这样!我去帮你们把端阳找来,看他怎么说,你看行不行?”世国一听这话,果然不敲盆底了,说:“兴成,那就拜托你去给我请一下端阳,我谢你了!”兴成说:“那好,你回去坐着消消气,我去征求一下老叔的意见,看他同意不同意?”说完,兴成又跑到跳板上对世普说,“老叔,看你和世国叔这样一个要只整南瓜,一个要只整坛子,总不是个办法,是不是?侄娃儿我多一句嘴,我去帮你们把端阳请来调解调解,你看怎么样?”闹成这样,世普当然希望有人出来调解一下,听了兴成这话,便也说:“你去帮我们喊吧!”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你就对他说是我请你去叫他的!”兴成听后答应了一声,果然就去了。
兴成一走,世国也便回来坐在院子里,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生暗气。楼上砌墙的几个砖工师傅,因为世普和佳兰把守在跳板中间,下不去,便在楼顶上坐着聊天,一时间整个工地倒显得安静起来。没一时,兴成回来了,却没见端阳。世国便站起来问:“端阳怎么没来?”兴成说:“端阳说他等一会儿就来,让你们等一等!”说完又走到跳板上,把同样的话也对世普说了一遍。世普听说端阳让他们等一等,心里有些不高兴起来,但嘴上却说:“等就等吧,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兴成说:“老叔,太阳大了,在跳板上这样盘腿打坐,腿也容易麻,你和兰婶是不是先回屋里休息?”世普故意笑了一下,说:“老叔这不是在休息,难道是在抬石头?”说完又补了一句,“兴成,你自己去休息吧,老叔这次如果连自己的权利都不能维护,那就枉自工作了大半辈子!”兴成听了这话,不好回答世普什么,只说了一句:“那老叔和兰婶你们就小心一点,有事就喊我,啊!”说完也便到楼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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