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幕香中燕未还(2)
罗幕香中燕未还(2)
五月廿六,正值夏至之时,沈漆整备了行装,准备离开干京。
李藏璧给他捏了个假身份,道是明州府集川道的一普通商户,经营的是钟家辖下的一个布庄,常年四处巡货,此际正要从干京去往青州府,又给他备了各种通行的符传、路引、舆图等物,方便他在各地行走。
午后时分,马车从拱玉台东侧的偏门驾出,暂时停在了崇仁坊的小院中,这段时间元玉多住在拱玉台,李藏璧便让人将元宵也送到了宫中,此地少了人气,显得有几分冷清。
院内马匹和笥箧都已经准备好,东紫府的一个亲卫正拿着草料喂马,李藏璧亲自检查了一下东西是否齐备,又从怀中拿出一块玉璧交给沈漆,道:“这是母亲让我交给您的,帝君玉令,她说江湖路远,让您珍重。”
那玉璧古朴庄重,其上的双凤祥云纹破云而出,栩栩如生,正是当年封后之时同帝君印玺一齐被送往扶疏宫的,只不过奉山之变后他就“忧思过度,郁郁而终”,这东西自然也就没了着落,没想到辗转多年后还是回到了自己手中。
沈漆伸手接过,凝视其上温润的玉泽,问道:“你母亲不来了吗?”
李藏璧道:“母亲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只让我和元玉来送您。”
沈漆将玉璧收进怀中,没说什么,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女儿,弯唇露出一个浅笑,道:“父亲会给你写信的。”
李藏璧应了一声,像小时候那样张开双臂扑进了父亲怀中,轻声道:“父亲保重。”
沈漆擡臂摸了摸李藏璧的头发,说:“平日里不要太辛苦了,有什么事也可以写信告诉父亲,若是逢上年节、生辰,父亲都会回来看你的。”
李藏璧点点头,说:“好。”
昨日几人已在宫中话别,此番日头渐西,几人也未久谈,不多时,马儿也已经吃饱喝足,沈漆戴上帷帽,牵着马走出了小院。
李藏璧和元玉坐上马车,不远不近地跟在沈漆身后,将他送到城门口。
元玉见她一直掀帘望着父亲的背影,有些不忍道:“既然这般不舍,为何不留一留帝君?”
“他身份不明,留了也是让他被锁在宫中……”李藏璧看着那一人一骑,道:“母亲都已做出了选择,我也没必要强求。”
沈漆已死,他也应该脱去这个名字背后的枷锁和束缚,迈向更加自由广阔的天地。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没过多久,马车便停在了离城门不远处的街边,沈漆牵着马匹走出城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头顶是皇城巍峨磅礴的城楼,身后是永远川流不息的永宁水街,远远望去,还能看见正仪门金碧辉煌的琉璃金顶,无一不昭示着皇城的兴盛与安定。
他在干京出生,长大,成亲,生子……城中的道路他几乎走过无数次,但和过去的每次不同的是,这回身后再也没了簇拥的侍从和成群结伴的朋友,没了漫长而隆重的帝君仪仗,没了始终陪伴在自己身侧的那个人,更甚者也无亲卫扈从,只他一人一骑。
熟悉的街道开始没有尽头地延伸,狭窄的天空开始没有边界地扩大,去路无限,归途无期。
……
初夏的风带着一丝隐约的燥热,从遥远的地方吹至眼前,李庭芜安静地站在正仪门的城楼之上,看着远处城楼下逐渐消失的模糊人影。
从此之后,他处江湖之远,她居庙堂之高,若是再见,或许也只是匆匆一别。
她摩挲着腰间挂着的香囊,里面密实的药材干花中藏着一枚沈漆成亲那年从照平山替她求来的平安符,即便是许多年后的今天,她也依旧记得他将此符交给她时脸上那个平静幸福的笑容,等她低头看符的时候,他突然倾身在她唇角落下一个轻吻,漂亮的眼眸中闪着细碎的光芒,倒映着她的身影,明亮而又清透。
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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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匆促。
崇历二十五年开始,李藏璧提出了几条新政,点明了应试正考存在的诸多弊端,开始努力完善地方的官制以及推行村、县学堂的建立,同时在干京开办了衡仪学宫,学宫中增设了近三百个官职,旨在襄助各地学堂的建成。
此外,中乾律疏议也在李藏璧数次上禀后开始重新编撰,主要对各项罪名及刑法,如五刑、十恶、六杀、六赃、保辜等方面都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修缮,提出德主刑辅,即德礼为本体,刑法为辅用,德法并行,缺一不可,比起前律更显宽厚,得到了朝中不少臣子的支持。
以新政和律法为引,李藏璧渐渐开始在朝堂中展露头角,她有崇历皇帝的襄助,又常虚心请教左相和一众贤臣,做事也从不独裁专断,虽说较之其母少了一分杀伐果断之风,但也贤明仁爱,知错就改,对百姓和朝臣来说也是一位仁德的储君。
夏至之后,江、涵、还、鹭四州前后遭到了大大小小的水患,工部尚书孙燧及都水监一众官员领命去往各地治患,升任司川的元玉同数十名同僚勘探各处,共草拟了一份奏折上疏,其中先是言明了天时不同,水势各异,详细叙述了大江流量、内外江涨潮、浅滩沙丘分布等情况,又趁着此次灾情提出以工代赈,共修一堰,道大济泽有两条大河流经,还需乘势利导、因时制宜,否则靠着杩槎截流、竹笼挡水终究无法根治其患,若是堰成,也可用于供水、防洪、灌溉、航运等事,李庭芜召来工部及都水监的官员细细读过,都觉可行。
临近除夕,在大济泽待了近半年的元玉才堪堪归来,李藏璧收到信后亲坐马车去城门口接他,近黄昏时一队身着官服的人马姗姗行至城门口,元玉骑着马混在人群中,远远便看见了熟悉的马车,眼睛一亮,立刻挥手与同僚作别,左右之人含笑调侃道:“这是谁来接了,少见元大人这般匆促。”
若说在朝中时众人不过上下值时见一面,私下少有深交,那今年一同去往大济泽赈灾,算是实打实地共处了近半年,再不熟的人也能说上两句话,而元玉此人才学出众,容貌也颇盛,更是少有这般年纪还未成亲的,同僚得空时与他闲谈,也常问及此事,偏偏元玉言辞含糊,腕间还戴着一个干京习俗中用以表情的玉镯,众人便都默然他已有倾慕之人,只是还未成亲。
听到这话,元玉仍是笑了笑没说话,道:“你们先行,明日我与各位大人一同进宫述职。”
人群中又传来几声笑语,道:“大人若好事将近,可别忘了叫我们。”
元玉笑道:“一定。”
眼见同僚车马行远,元玉立刻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了同他打招呼的裴星濯,那边郦敏也朝他笑了笑,说:“元大人。”
元玉应声,问:“殿下在里面?”
裴星濯闷笑,道:“元大人这话问得,那我和郦敏可是出来踏青来了?”
元玉也知自己有些傻气,但太久未见李藏璧,他还有些情怯,闻言脸色便有些发红,摸了摸鼻子,扶着车壁爬上了马车。
甫一掀开车帘,元玉就像只被捕食的鸟儿一般落入了兽口,惊呼声也被一只手捂在了喉间,身后的人紧紧地抱着自己,道:“你好慢,我在这等了你好一会儿。”
一听到李藏璧的声音,这几个月压抑着的思念立刻喷涌而出,他擡手将李藏璧捂在自己唇边的手握在掌中,道:“让我转过来呀,让我看看你。”
李藏璧依言松开箍在他腰间的手,元玉屈膝转身,终于看见了思念已久的面容。
二人对视两息,几乎是同一时间向对方靠去,激烈又缠绵地拥吻在一起,元玉被她牢牢地抱在怀中,一股强烈的安全感也久违地盈满全身,那是一种身体被她完全怀抱、掌控、占有的舒适,是倦鸟归巢般的温暖,心口满满当当,无声地诉说着炙热的思念。
身下的马车滚滚向前,一路往宫中驶去,二人拥吻了许久才黏黏糊糊地分开,元玉红唇发肿,还在贴着她的唇角不住地啄吻,像是磁石一样黏在了她身上,李藏璧任由他亲,好不容易才寻至空隙好好看了他一眼,却不甚满意地蹙起了眉,道:“瘦了。”
她仔细摸了摸他的脸,问:“好好吃饭没有。”
“吃了,你都让蒲一菱盯着我,我怎么敢不吃,”元玉太想她了,话都不想说,膝盖一弯就擡臂环住她的脖颈,整个人贴在她怀中,道:“就是想你想的。”
李藏璧闷笑,道:“几个月不见,元大人也会撒娇了。”
“你不喜欢?”马车里燃了熏香暖炭,元玉扯了自己氅衣的系带,更紧密地同她贴在一起,在她耳边又轻又缓地连声重复,道:“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