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波浪拍天来(2)
无边波浪拍天来(2)
陆惊春和李藏璧此行的最终目的是奉命将沈沛等人押回京中待审,如今境况未稳,李庭芜没有给她们太多时间,等明日朝会一过,李藏珏的死讯就会被公诸于天下,而她们需要做的就是在此之前控制住沈沛等人,防止他们闻讯逃脱。
堤坝一事,一定程度上已经引起了沈沛的怀疑,所以她才会发出密信急令沈郢离京,只不过东紫府的消息还是快了一步,这才及时拦住了沈郢,没有放虎归山,原本李藏璧也想着将沈郢看管起来以待后事,但这种世家大族的暗网之密向来同皇室不分上下,在她派人拦在沁园之前时,怕是已有人向都水邑送去了消息,而这种时候留下沈郢,只能是徒增他被救走的风险。
沈郢心机深沉,手段狠毒,擅于揣测人心,若是让其顺利回到磐州府,无疑是给沈沛增了一大助力。
现在她对外瞒住了沈郢的死讯,沈氏的诛族之罪也已至眼前,沈沛没有多一条路可以选,要么能拿出证据为自己开脱,要么就只能乖乖束手就擒,又或者彻底和皇室撕破脸,看看磐州府的守军能不能救自己于水火,或是帮她改朝换代。
……
在惠水城顺利救下元玉等人后,李藏璧一行人并未回头,而是按照先前计划好的路线往城西的方向疾行,陆惊春正带着人在此处接应,远远见她领着一队人马疾驰而来,立刻擡手放出一支烟火,所有放哨隐匿的人迅速撤退,开始往一处收拢,两队人马汇至一队,策马越过城郊的密林,一路往青州府的方向行去。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众人行至了都水邑边境,再往前不远处就是寰河,河岸边正停着几艘二层楼一般高的战船,船头挂着中干的战旗,一面绣着“李”字,一面则绣着定北二字。
是青州府的定北水师。
一直到战船开动,一行人才放缓心神,勉强松了口气,在船上等候已久的章见素等人也忙走上前来接手伤员,李藏璧则抱着元玉径直走向船尾的房间,怀中的人已是面白如纸,腰侧的伤口在驰马中崩裂,正不断地溢出鲜血来,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衣物被一点点浸润然乎湿透,温热又粘稠的湿意盈满了她的掌心。
直到腰侧的衣物被剪开,李藏璧才彻底看清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虽未及先前传回的密信上说得那么严重,但伤势也绝对不轻,不短的刀痕斜斜地横亘在他玉白的肌肤上,连带着周围都是一片血色,暗红的鲜血从中汩汩流出,不一会儿就洇湿了身下的床榻。
“拿热水来!还有针和桑白皮线。”章见素仔细看了看伤口,朝简榻对面脸色不虞的李藏璧道:“殿下不用担忧,这伤口先前就处理得很好,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李藏璧点点头,看着元玉惨白的脸色,甚至不敢伸手去碰他,可对方却勉力朝她擡起了手臂,嘴唇蠕动,轻轻唤道:“阿渺……”
李藏璧轻轻握住他的手,一言不发地在床沿坐下来,眼里压抑着暗沉的情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用以清洗伤口的药水已经备好送了过来,一旁烧起了一个小炉,绵软的药布被一块块扔下去,约过了半刻钟左右,章见素取过一个细细的竹夹将其从沸水中捞了出来,静置片刻后,又将其小心卷好,放到药水中转了一圈。
“元大人,我要开始了,可能会有点疼,您忍一忍。”
元玉微微颔首,没有多话,手中默默施力,握紧了李藏璧的手。
药布沾上伤口的那一瞬间,元玉就感觉到了一股灼烧般的疼痛袭卷而全身,连带着五脏六腑都有一种钝钝的麻木感,他下意识地想要躲开疼痛的来源,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能做到的只不过是微微仰起头,冰凉的指尖不住地发着颤。
“别咬——”李藏璧注意到他抿得紧紧的嘴唇,立刻伸出一只手捏紧了他的脸颊,将自己的指节卡进了他的齿列,一旁的裴星濯见状,忙从一旁抽出几块没有用过的药布,卷在一个竹夹上递给了李藏璧。
那边章见素已经清理完伤口,开始穿针引线了,尽管她的速度很快,但元玉还是痛得意识昏聩,口中的东西换来换去也没发现,从喉间发出几声痛苦的呜咽,李藏璧听出他是在叫自己的名字,一只手捧住他的脸,俯身贴在他耳边,沉声道:“我在这里。”
尽管此时此刻在她怀中痛苦挣扎的是元玉,但李藏璧却没感觉自己比他好受多少,即便章见素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不会有事,即便他已经回到了自己身边,可眼前的情景还是像是一把锋锐的利刃,精准又缓慢地刺入了她内心最深处的虚无知地。
阿渺……阿璧……殿下……
各种声音胡乱地叠在一处,随着元玉的呼声强行灌入耳中,李藏璧颤抖地闭上双眼地贴在他脸侧,感觉到一股沉冷的坠意从心口一直蔓延向下,很快便愈演愈烈,如冬夜涉过冰河,棱角锋利的冰凌像寒刀一样剜下模糊的血肉,流动的河水蜿蜒过身体,缓慢地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
太冷了。
胸口处沉重的闷痛犹如巨石,将意识压得沉浮不清,许久未曾安眠的后遗之症全都在此刻涌将了上来,而那些和此刻相似的回忆又开始在脑海中上演,她的声音几不可察,喊哥哥,喊明菁,又喊元玉,最后耳边剩下一段漫长的回音,牵扯着几近窒息的苦楚,像是要挣脱她的身体。
“阿渺……阿渺,”不知过了多久,耳边蓦然传来了两声轻唤,李藏璧懵懵地擡起头来,对上了元玉温情如水的双眸,他擡手拭去她眼角的湿意,低声道:“没事了。”
这三个字如同一阵和风,轻轻吹去了萦绕周身的梦魇,李藏璧缓了口气,竟感觉到了一种劫后余生般的酸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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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时,战船驶离都水邑,进入了磐州府和青州府交界处的河道,这条水路已被定北水师封锁,如今只让战船出行。
船楼内,李藏璧正和衣躺在元玉身边酣睡,她几日未眠,连日行军,身体早就撑到了极限,章见素前脚刚给元玉处理完伤口,后脚她就晕晕乎乎地倒了下去,吓得元玉下意识地去拉她,差点把刚缝好的伤口再次崩裂。
好在章见素说她只是疲惫过度,又有一点点受寒,熬了药给她喂下去,再好好休息一会儿就能醒了,元玉勉强放下心,躺在她身边不错眼地望着她。
才分开多少时间,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许是当年在庆云村中的缘故,即便眼前的人已是太子,身边服侍之人无数,他还总是觉得别人照顾不好她,不是今日担忧她的吃食就是明日担忧她的穿衣,更是日日心疼她案牍劳形,在干京的时候隔几日能见上一面,他还能时不时地缓解一下自己的忧思之情,但到了惠水城后分隔两地,每夜孤枕难眠之时总让他想起二人分开的那两年。
这段时间他几乎每一日都在想她,只是时局紧张,未免横生枝节,二人无法通信传音,本想着过几日就能顺利回京见到她了,却没想到意外之事一件接着一件发生,再相见还是那般惊险的局面。
李藏璧派人来救自己他倒是能猜到,毕竟照李藏璧地性情,就算今日来都水邑的不是自己,她也肯定不会就这么放任不管,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她会自己亲自来。
昨日夜里她策马朝他驰来的那一幕犹在眼前,现在想来还觉得像做梦一般,又是担忧又是后怕,还有难以言说的心疼和酸涩,复杂的情绪混和在一起,让他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她喜欢自己,自己一直都知道,毕竟感情之事就算嘴上不说,也会从言行举止中不自觉地透出来,可现在他却从对方的惶恐和害怕中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一丝爱。
那掩藏在过往谎言中,储君面具下的,是一颗和他一样滚热的心。
室内无人,唯有战船破开波浪的声音隐隐传来,元玉安静地凝望着李藏璧平静的睡颜,许久,倾身在她嘴角落下了一个如羽毛般轻盈的吻。
……
李藏璧是被郦敏叫醒的,眼睛虽然睁开了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望着船楼内的陈设懵了好几息才醒过神,一旁的郦敏朝她摆手示意,轻声道:“到磐州府了,有情报。”
李藏璧这才精神一震,撑着自己坐起身,一旁的元玉已经睡着了,微微侧着身,被子下的一只手正紧紧地贴在自己的小腹上。
她小心地将他的手挪至一旁,又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亲,这才掀开被子踏上鞋履,接过郦敏递过来的外袍边穿边往外走。
房间之外就是楼船的舱道,陆惊春正从甲板上走进来,将手中还未拆封的情报递给她,说:“我们的人没能进去,磐州府昨夜就封城了。”
李藏璧不觉讶异,拆开情报看了看,说:“看样子沈沛是放弃了都水和丰梁二邑,准备据守磐州府了。”
陆惊春疑惑道:“他们是要反?但京中的旨意不是还没下来吗?”
李藏璧道:“沈沛是个很敏锐的人,她不会看不清现下的局势,我之前听元玉说沈郢曾派人去庆云村查过他,如果沈沛也知情,那在知道元玉去惠水城的时候她就应该警惕起来了,只不过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事也不是她犯下的,所以她才没那么在乎,但是谋害皇嗣就不一样了。”
那毕竟是诛族之罪。
陆惊春问:“可堤坝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藏璧解释道:“根据我这段时间查出来的东西,应该是当年沈素一脉想用来扳倒徐氏的,同时也想挫挫母亲的锐气,加深她的专制之名,从而壮大自己的权力——照当年母亲对澹渠的重视程度,若是刚造好就出了问题,一定会处理所有涉事官员,但没想到还没等沈氏实施计划,徐尚书就意外病死了,徐氏也大不如前,沈氏便也没冒风险继续此事,可那个有问题的堤坝却成了烫手山芋,若是拆了修缮,深至做基桩的木头全都要换,到时候必定会有人发现这段堤坝偷工减料,传出去上至官员下至工匠全是杀头之罪,还不如放着不管,勉强还能坚持几年,到时候被水冲塌了再重建,说是年久失修也能说得过去。”
陆惊春面色不虞,道:“冲塌再重建?那到时候周围的百姓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