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觉高歌有鬼神(3)
但觉高歌有鬼神(3)
腊月中旬,学堂开始休沐了,趁着还未新年,元玉寻了一日携礼去周直家拜访,言明了自己请辞的想法。
周直有些不解,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是因为……太子殿下吗?”
元玉没有隐瞒,垂着眼道:“是。”
周直神色复杂,问:“你打算如何?”
元玉道:“我母亲的事……想必您也听说了,既然前路已经无阻,我便重新考官吧。”
周直不想打击他,但更不忍他沉溺其中,劝道:“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只要没有什么意外,进入府试不是难事,太子殿下也是个好人,她走前还专门差人给我送了一笔钱,说是用作修缮学堂或是帮助家中贫弱的学子,以后定然是个一心为民的储君,可即便你最后成了京官,你和太子殿下……也很难。”
元玉点点头,说:“我知道。”
中干历来的帝君,哪个不是出身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他一介白身,就算最后能封侯拜相,想要再和李藏璧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周直道:“况且你若执意要和太子殿下在一起……是无法参事论政的,这岂不是辜负了你多年苦读?”
元玉道:“这些我都想过了,但……我还是想去,我不会入东宫的,只要远远地看看她就好。”
周直显然不相信,蹙眉道:“人心贪婪,总是进一步后想要更进一步,等你看到她或许就不这么想了。”
听到这话,元玉苦笑了一下,道:“先生知我……可、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这几个月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若是再没个盼头,怕是真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了……”他越说声音越小,更深地低下头去,眼里流露出令人心惊的哀伤。
周直沉默了一会儿,道:“罢了,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劝不了你什么,准备什么时候走?”
元玉道:“我不着急,总归正考还需要再等一年,倒是烦请先生近日要留心新的算学先生了,等您找到了我再走。”
周直问:“准备回明州府吗?”
元玉道:“是。”
周直忆及旧事,叹道:“若非是当年的事,你或许早就回明州府了,如此也不会遇见太子殿下。”
听到这话,元玉不禁又想起了李藏璧离去前说得那句“我需要一个来替我伪装身份的人,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是,若不是他,或许今日跟李藏璧成亲的是另一个人,坐在这悲秋伤月,忍受思念之苦的也会是另一个人。
可如今只不过稍微想一想,就有一种极为强烈的嫉妒倏忽涌上了心头,他握紧双拳勉力克制,长睫掩住的眸子里满是酸涩和不甘——他无法容忍李藏璧像待他一样去待任何一个人,她所给予的一切,不论是快乐、幸福,还是思念、痛苦,他都要一个人独占,谁都别想分走分毫。
他从不是无所求,只是在竭力掩盖着自己丑陋的……贪欲。
……
“不过走了也好,庆云村待你总归是……算了不说这些,”元玉看起来情绪格外低落,周直也不想再提什么伤心往事了,道:“等我找到了新的先生再告知于你。”
元玉应了声好,起身行礼道谢。
谈妥此事,周直又留元玉吃了个饭,元玉没有拒绝,只当师徒闲叙话别,临走前他跪下给周直磕了个头,说:“旧年先生待我恩重,若不是您,我或许都走不到今天,今日请受元玉一拜。”
此情此景让周直也感到一丝怅然,擡手将他扶起,说:“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还望你珍重自身,莫要太过痴妄,伤人伤己。”
元玉低头揖礼,认真道:“学生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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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周直处归来,元玉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到学堂边上,拿出钥匙打开了元家的院门。
吱呀——
院门推开,熟悉照壁映入眼帘,旧年的记忆也随之在脑中一幕幕地闪回,他的,母亲的,父亲的,还有阿渺的,所有的一切都鲜活如昨,附着在一景一物上未曾褪色。
照壁后的花圃全然枯败,杂草丛生,鲤鱼池中的鱼早被放生,水也几近干涸,院中的玉兰树倒是还在开花,树下堆了满地的落叶,踩上去,吱嘎作响。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打开这扇门了。
这个院子带给他的痛苦远远大于幸福,而那幸福大部分还是李藏璧给予他的,可现在站在这里,他心中却没有忧怖,有的只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擡步走到书房前,用钥匙打开了那把已经生锈了的锁,用力一扯,红色的锈迹扑簌簌地掉落,木门应声而开。
自从母亲自缢后,这扇门再也没被打开过。
屋中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书桌上的纸页早已陈旧,他仍记得在这个屋子中日夜苦读的情景,记得戒尺落在掌心中的疼痛,记得见到母亲悬梁那一幕时的惊惧,经年已逝,这些东西已经成了盘踞在心口的旧疤,坚硬牢固,不再像往日那般一经触碰就痛不欲生。
这份力量是李藏璧带给他的,她加速了他伤口的愈合,最后却给了他更为致命的一击。
阿渺……
他失魂落魄地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铺天盖地的思念再次席卷而来。
……如果那时候答应她,和她一同去往干京……他会比现在好点吗?
他坐在书房的门槛上默默看着院中凋零的景象,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自己未曾选择的那一条路。
她说过会来看自己,那是几天还是几月?她说让自己做侧君,那正君之位会是谁的?
父亲,你说得对,庆云村的冬天太长了。
……
“元玉?”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照壁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擡高声音问:“是你在里面吗?”
赵阐音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见元玉坐在檐下的身影松了口气,道:“我说你们家院门怎么突然开了。”
这个院子就在学堂边上,每日经过时候都无一例外是落了锁的厚重木门,如今骤然打开,他还以为是进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