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妆曾比杏花红(3)
宿妆曾比杏花红(3)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里还没来得及点灯,只余一片清透的月光倾洒其间。
元玉仍抱着李藏璧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怀里的人已经睡着了,清浅的呼吸均匀地打在他颈侧的肌肤上,带来略微的痒意。
虽然只分开了短短几日,但李藏璧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不少,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元玉借着月光细细描摹她的脸庞,心中一阵难言的疼惜。
从相识到现在,李藏璧很少说起她的过去和家人,最常说的便只有这位胞兄,虽然大部分都只是不经意间提起的,但元玉也能看出来兄妹两个人感情很好。
亲人离开的滋味……至今想起来他都无法良好的接受,如今李藏璧胞兄离世,她必然也苦痛难当,元玉在心中叹了口气,侧头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她的发顶,看着门外的悠然月色,也不自觉地想起了许久未曾思及的往事。
……
母亲去世时,他也不过十八岁,某日晨起听见父亲在院中唤他,说是母亲不见了,他匆匆起身开门出去,与父亲一同在家中寻找。
那时候的元家是村中唯一一个二进的院子,就在如今学堂的边上,比现在他和阿渺所住的院子要大上许多,除了正堂外左右还有各有两间房屋,他和父母对门而居,余下两间用作客房和书房,家门口的照壁之后还有一个种着荷花的鲤鱼池,院中栽着一片四季成景的草木,是元方池亲手种的,很是漂亮。
父亲外衣都没来得及穿上,就匆匆踏进了正堂,元玉似有所感,擡步向斜对面的书房走去。
书房门并未关紧,只是半掩着,他擡手轻轻推开,母亲的身影悬于梁上,面色狰狞,已然气绝,身后原本挂着天道酬勤的牌匾被摔得四分五裂,用朱笔写了八个大字——凤鸟不至,举世浑浊。
淋漓的墨迹顺着墙面流下来,逐渐干涸,宛若母亲已经被熬干了的心血。
他跪倒在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觉得苦——像是被泡在了无边无际的苦海中,苦涩腥咸的海水就这么铺天盖地地朝口鼻里灌来,挣扎起伏,此生都难寻渡舟。
父亲匆匆跑来,跌至他身旁,伸手用力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母亲发丧之后,书房里的墨迹被他一点点地清理干净,摔裂的牌匾没有修补,直接劈开扔进了柴棚,自此,这间书房就被永远地上了锁,再也无人试图去启开它。
母亲的自尽一度成为了村中人的谈资,说什么的都有,最多的就是说她为官时贪腐,所以才落得了这般的下场,他不欲与人争辩,每日依旧独来独往,这时候村中学堂的令使周直寻到他家,说学堂教算学的先生年事已高,请辞离去,如果元玉不欲再考,希望他能去学堂帮她。
去往鹤玄山之前,他在村中书院读书,那时候教他的便是周直,他感念对*方的好意,但念及当时家中境况,还是拒绝了。
那时候周直对他说:“我邀你并非是因为怜悯或是照顾,只是因为学堂中走了个先生,我觉得你能担此任这才上门来。”
元玉不语,许久才道:“村中的人或许不愿我担此任。”
当年母亲一心想要远离官场世俗,独居乡野,是父亲执意要随她一起,二人这才在明州府成了亲,没多久就搬到了临靠明州府的庆云村。
那时候的还是贞纪年间,青州府仍是一个荒僻之地,即便家中不常与村中之人来往,却也不难看出是一个不愁吃穿的殷实之家,再加上元、钟两家常有人来探望,更有故旧同袍上门,村中的人也渐渐知道了母亲曾任明州府令、还因明州贪腐案连遭贬谪最后辞官之事。
自那时起,关于他们家的流言就开始纷至沓来,一个个说得煞有介事,就好像当年的贪腐案搜刮得都是他们家的钱财。
不过大人之间就算再不睦,却会默契地装出个表面样子来,再加上元方池本就不和村中的人来往,唯一说得上几句话的只有学堂的令使周直,钟自横更是不会在她面前提她的伤心事,那些流言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还未至眼前就被钟自横挥手驱散了。
可大人如此,不代表孩子之间也是如此。
元玉八岁之前的功课都是由元方池亲自教的,别说玩乐了,出去喘口气都是奢侈,自然也没什么朋友,待八岁之后上了学堂,整个堂中二十余人,只他一个穿得最好,从头到脚干干净净,就连自备的湖笔墨条都能看出价值不菲,以至于第一日下学的时候,他晨起时还洁净的衣服便被泼上了一大片乌黑的墨迹。
小孩子的恶意总是没有由来,听大人说得多了,他们就学会了,常当着元玉的面说他是贪官之子,他的衣服、他的笔墨,都是因为他母亲搜刮了民脂民膏才有的。
他若是反驳,就会遭到更加变本加厉的对待。
母亲对他严厉,他向来惧怕,父亲虽然疼爱他,却从不允许他在母亲面前提及旧年之事,于是他受了欺负也不敢告诉二人,只能一个人默默忍耐,直到有一日父亲归家,看见了在河边默默地清洗衣角的元玉。
衣服上的墨迹顺着溪水流下去,转瞬就消失不见,就好像他所承受的那些没由来的恶意,忍一忍,也就能相安无事。
他洗完衣角站起来,转身看见了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父亲。
那一瞬间他再也忍受不住委屈,抓着湿透的衣角崩溃大哭。
父亲安慰了他一番,却仍旧没将此事告诉母亲,只是带着他亲自去找了周直,那些欺负他的孩子一个个都受了罚,可即便如此,他背地里所受到的欺负也没有因此减少,就算不对他动手,那些恶言恶语也是一道道加诸在他身上的伤痕。
一直到十四岁,他离开父母去往明州府的鹤玄山念书,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是元方池的儿子,再加上出众的容貌和看起来不错的吃穿用度,他勉强交到了几个朋友,那三年是他从小到大最轻松的三年,他天真的以为只要考上了,就再也不会回到幼年时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的日子了。
只可惜……凤鸟不至,举世浑浊,即便崇历皇帝已是难得的明君,她也无法顾及到每一个遭遇不公的官员和学子。
母亲自尽,他的正考之路也被生生断送,父亲在他面前装作坚强,但他不知多少次夜半时分听见他一个人在屋内饮酒哭泣的声音,那段时日好似所有人都在浑浑噩噩,不知接下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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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直听见了这个缘由,冷哼了一声,说:“趋炎附势是人之常态,你若是真将此事放在心上,那我只能说你一句愚不可及,再说了,学堂的令使是我,我愿意邀谁来教便邀谁来教,他们管不着我,到时候若是你教得好,上榜几个学子,那些人便会将自己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反而来送着礼来求你教了。”
“且天地尚无停息,日月且有盈亏,况区区人世能事事园满而时时暇逸乎?”她看着这个颓丧的青年,叹了口气,又道:“大家都只不过是普通百姓,每日能经营好自己的日子就不错了,事没落到自己院里,说几句话的事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吃饭时的下酒菜,说完可能就抛掷脑后了,他们自己都没放在心上,你若是因为这个要死要活,可是枉费了幼年时我对你的教导。”
她没有说的太多,只劝了几句就走了,让他想明白了就来学堂找她,半个月后,元玉成为了学堂里的算学先生。
就像周直说的那样,只要上榜几个学子,村中之人对他们家态度就渐渐改变了,平日里路上见着还会主动唤一声元先生,可母亲的离开对这个家仍旧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父亲白日里都是笑呵呵的,甚至后面还有闲心教李藏璧事田种地,就在元玉以为他渐渐走出了母亲离开的阴霾时,他却突然病倒了。
请了大夫来看,大夫竟说是积郁成疾。
母亲英年早逝,父亲年过半百也缠绵病榻,村中人又开始议论纷纷,背地里都说这是贪官的报应。
他无力理会,只一心照顾父亲,直到有一日他与李藏璧镇上为父亲买药归来,又听见了几个村民在巷子里闲谈。
说得左不过还是那些话,元玉已经听疲了,甚至觉得不痛不痒,但他不想让李藏璧听见,拉了拉她的衣角加快了脚步。
然而李藏璧却站住了,拂开他的手走到巷口,径直开口问:“你们说得这般认真,是当时元大人的同僚还是上司呢?”
那几个说话的村民回过头来,见元玉就在不远处,都讪讪地住了嘴,囫囵道:“不过是随口闲谈,我们只是普通百姓,哪里配和元大人做同僚。”
李藏璧笑了笑,说:“既知道自己不配,就该把嘴闭紧,别每日聚在这阴私之处说些黑言诳语,面从背违,狗彘鼠虫之辈。”
她虽然是笑着说的,语气也极为平静,但说出口的话着实不客气,那些人一下子被骂的愣住了,好几息后其中一个男子才站出来,先是骂了几句乡野粗话,尔后又道:“你一个刚来不久的外乡人知道什么,一看便是为他们家银钱或是为他那张脸所惑,这些年元方池从未做工,钟自横也只不过事田为生,他们家却年年银钱丰足,焉知不是旧年贪污所得?元方池死了,也不过是因为愧疚……啊!”
话还没说完,那男子就被李藏璧一脚踹翻了,连带着身后几个人也踉跄倒地,元玉见状,怕那几个人还手,忙走上前来想把她护到身后,李藏璧一把拉开他,继续看着那男人道:“你继续说,我看你还能说出什么来。”
那一脚力道不轻,男人捂着胸口一时间竟没有爬起来,那个刚开始和稀泥的女人指着她开口道:“你、你敢打人,我要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