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妆曾比杏花红(2)
宿妆曾比杏花红(2)
平旦之时,骤雨初歇,东曦既驾。
雨后的初阳冉冉升起,缭绕的云雾尽销,照破万朵青山。
李藏璧慢慢地睁开眼睛,只觉得胸口一片针扎似的疼痛,意识也极为昏沉,耳朵里像是灌满了水,所有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床顶,失去意识之前的记忆渐渐回笼。
哥哥……
直到一声熟悉的殿下传来,李藏璧才像是真正被叫醒一样,虚无的眼神聚焦向面带担忧的裴星濯,刚想要说话,一开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喉间一片灼痛干涩,颤动间更是撕裂般的痛楚。
裴星濯见状,忙给她倒了一杯水,李藏璧勉强喝了两口,对方又从床边的矮柜上拿起一碗已然温凉的药,稳稳地递到她唇边。
李藏璧没有多问,张口喝了进去。
苦涩的药汁流过喉咙,逐渐抚平了其间灼热的痛楚,李藏璧仰头喝完最后一口,将药碗递还给了裴星濯。
她发出几声无意义的音节,发现没有那么痛了,才嘶声问道:“我哥呢?”
裴星濯的将药碗搁回矮柜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轻响,缓声说:“就在隔壁。”
他不知道李藏璧的状态如何,说话也比较小心,说完后紧紧地盯着她的神情,本以为她知晓后立刻便要起身去看,却没想到她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又问:“这是在哪?”
“长公子在都水邑的一处宅子,还算安全。”
“沈郢人呢?”
“说是干京还有差事,告假多日怕引人注目,先回京了。”
“我昏迷了多久?”
“四日。”
“严重吗?”
“跟着长公子的那位封大夫说是气急攻心所致的,开了几服药,”他想了想,又道:“说要静养,舒缓郁结,不要伤心过度。”
“知道了。”
她一句一句地问,裴星濯也一句一句地答,如若不是她说话间无意识流出的眼泪,裴星濯都要以为她已经忘记了那晚的事情。
但他并未提醒,只擡手换了另一碗清粥递给她,那粥刚热不久,还有些烫,但李藏璧只是吹了吹,就沉默地往嘴里送去。
热气氤氲间,她擡手将脸上的眼泪一起抹去。
……
粟水村的事情已经处理干净了,对外只说这户人家的女人产子而亡,男人因为伤心过度随妻而去,毕竟当时姜杳分娩的时候确请了村里的大夫,也惊动了左右,至于那两日来去的沈氏之人,便说是过来为夫妻二人收殓的家人,自此,这一家的人痕迹就像被刻意抹除了一样,在粟水村消失的干干净净。
“长公子走前还让我问您一句,姜杳和那个孩子怎么办?”
听见裴星濯的问题,李藏璧短暂地思索了片刻,先道:“照姜杳主动联系沈氏的做法来看,徐阙之应该是知道她怀孕生子的事了。”
“看样子是的,”裴星濯接话道:“殿下也觉得徐后会利用这个孩子吗?”
姜杳在李藏珏身边待了一年多,李藏珏的化名、身份、伪装在徐阙之眼里已是透明,只要查探都水邑官府的记档,就能知道姜杳和孟生是夫妻,而孟生就是流落在外的中干帝卿,彼时,这个孩子自然而然地就会被认为是李藏珏的孩子,也就是可以继承李氏江山的血脉之一。
更何况现在二人俱已身死,即便可以证明姜杳是徐阙之的人,却无法证明这个孩子不是李藏珏的。
李藏璧垂眼看着床铺上陌生的花纹,道:“徐阙之是个疯子,他一心只想与母亲有个孩子,然后扶持那个孩子上位,可这些年干京只传来母亲病重的消息,并无新生的皇子,可见母亲显然没有如他所愿的那般怀孕生子……”她沉默了几息,又道:“但不论如何,他都不会把天权之位让给母亲和别人的孩子,这个孩子是他的后手之一。”
“只要我死了,这个孩子就是唯一一个可以继承李氏江山的人。”
李庭芜的登极之路走得并不容易,她父亲贞纪帝的后宫不少,兄弟姐妹自然也不少,李庭芜并非是受宠的那一个,否则她也不会被封至当年如此荒僻的青州为王。
从青州王到太子,再到崇历皇帝,一路走来,十数个兄弟姊妹死的死,囚的囚,唯有一个胞弟虽然还养在干京,但也在某次秋狝中莫名其妙摔断了双腿,终生不良于行,也无法再有子嗣,如此才勉强保全了自己一条性命,得以终生当个皇室宗亲、富贵闲人,而李庭芜这些年也只和沈漆有了两个孩子,如今李藏珏身死,得以为储的只有李藏璧一人。
如若李藏璧也死了……
裴星濯的眼神变得凝重了起来,紧张地看向李藏璧,道:“殿下……如今孩子已经生了,就算我们可以暂时将她藏起来,徐后也必然会派更多的人来寻你,届时……”
李藏璧眼里闪过一丝森冷,说:“把那个孩子杀了不就好了?”
裴星濯的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一时间不知道李藏璧是否是认真的。
可就在裴星濯马上就要站起来说我去杀的时候,李藏璧就擡唇笑了笑,说:“我开玩笑的,你下得去手我还下不去手呢。”
裴星濯一下子又泄了劲,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殿下……”
“别叫我,”李藏璧敛了笑容,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擡手捂住自己的脸,好一会儿才说:“……怎么办,小五,我真的好想杀人,我恨不能把那个姜杳碎尸万段,把徐阙之碎尸万段,可是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为什么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痛恨和无力,显然并未从李藏珏死亡的阴影中脱身出来。
裴星濯的心一下子揪起来,想伸手抱住她,可擡了擡手,最终也只是跪在床前抓住了她一片衣角,说:“没关系的,殿下,您要杀谁小五就替您去杀,哪怕只是一个孩子,所有的杀孽都有小五替您担着。”
听到这话,李藏璧咬了咬牙,用力咽下那些涌上心间的愤恨,吐出一口浊气,放下手认真地看向裴星濯,沉声道:“父亲走了,明菁走了,现在哥哥也不在了,”她朝他伸出一只手,说:“小五,你不能再离开我了。”
这只手修长有力,布满风霜,轻轻地穿过光影的交界线,缓慢地伸到了他的面前,裴星濯低下头,蜷起手指握住了她一点点指尖,缓慢而郑重地说:“小五保证。”
……
临走前,李藏璧最后去看了一眼李藏珏。
他换了一身衣服,全身都擦洗过了,整个人干干净净地躺在被子里,远远看去就好像睡着了一样,李藏璧坐在他床头,抓起他冰凉的手覆在自己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