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麟游季
厮杀声就在耳旁,晃动的铁甲在强烈日光下带了虚影,鲜血溅在脸上、手上,汩汩的血脉快速跳动在太阳穴与耳畔。
纪麟游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尽是虚幻,燥热的兴奋感彻底控制了他,让他沉浸在持续的嗡鸣声中,只顾挥刀迎向面前的敌人。
他跟随父祖上过战场,之前自然也杀过敌、流过血,可那时是为了他不太明白的大唐前景、为了长官们制定的战略;而这却是第一次,他对自己的目标无比明确——
为了县主,为了纪家三代人效忠的昌化王,为了稳固西北最重要的安西龟兹,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奋不顾身。
防线溃口已开,西番军困兽之斗,攻势疯狂,即使他与老兵们奋力厮杀,可也已绝非他们能抵挡。
出发前千灯的叮嘱在他耳边响起:“若人数不足以御敌,一切以你们的安危为重,迅速回营与我会合撤退。”
可面对潮水般涌来的西番士兵,双方都已杀得性起,一时难以脱战。而且他只担任御林军录事,之前虽然参战过,却并未有调兵遣将的经验,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又是自己不熟悉的地形,仓促间更是不知如何调转攻势回撤。
前方烟尘弥漫,西番人的精锐无法从北边突围,已经集结杀向此处。
眼看那强悍攻势压向己方,老兵们都知晓必定扛不下这波攻势,立即退到他身旁。
可西番军早已形成包围之势,他们被困其中,这下别说及时撤退了,四面受敌,眼看便要陷入苦战。
正在危难之际,忽听得铁骑声响,一彪人马自斜刺里杀出,直扑向包围圈,几下便砍翻了当头的士卒,西番军顿时阵势大乱。
见对方攻势剽悍凌厉,几下便杀得敌人溃不成军,纪麟游与老兵们绝处逢生,皆大喜过望。
抬头望去,看清对方服色,众人欢呼:“是朔方军!”
“临淮王亲率北庭军,来增援我们了!”
纪麟游与众人都是精神大振,趁乱砍翻面前逼近的士卒,冲出包围抬头看去。
神骏黑马上那伟岸凛冽的身躯,他十分熟悉,却一时不敢认。
凤翅兜鍪挡住了他大半张脸,可那身形气势,纪麟游怎么可能看错。<
“表哥……”他下意识地吐出这两个字,但看着马背上威势迫人如同神祇的男人,他又陷入震惊迷惘,不敢再吐出后面的“凌天水”三字。
朔方军骁勇无匹,能随同临淮王近身出战的,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几下便将西番军杀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只听得喊杀声夹杂呼哨四起,朔方军已如狼入羊群,四下追杀余寇。
而李颍上的目光停在纪麟游身上,见他盯着自己舌挢不下的模样,便止住了胯下马,问他:“一起过来,前后夹击?”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看着这熟悉的身影,虽然他救了自己,但想到之前他为了孟兰溪而对自己动的手脚,纪麟游还是有些别扭:“不了,县主交代我机动巡援,追击残兵还是由你们负责吧。”
李颍上也不勉强,拨马便要赶上去,在混乱的马蹄与厮杀声中,他似乎听到纪麟游最后说了一声:“表哥,多谢……”
他回过头,看见纪麟游意气爽朗的面容上涌起一丝窘迫与释怀,但未等他看清,他已转过身,只抬手挥了挥,以示作别。
李颍上眉梢微扬,在他身上注目了一瞬,便纵马奔向北庭军,铁甲洪流奔涌向前,势不可挡。
纪麟游见老兵们或被西番军冲散,或还在追杀残兵,当下便去寻自己的马,准备重整队伍回防。
在厮杀声远去之际,他难免又看向朔方军杀去的方向。
那纵马驰骋的身影,威势骇人的模样,让他心头不由涌起敬慕畏惧之情。
这是他在传闻中听过无数次的临淮王,但再怎么神乎其神的传言,也没有亲眼目睹来得震撼心神。
他目送着临淮王铁骑卷过荒原,脑中终于浮起最重要的事情——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隐姓埋名,以未婚夫候选的身份,进入县主的后院呢?
最后那一刻,他挟持了县主离开,最终却只有县主一个人回来。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让县主肝肠寸断,让崔扶风终于下定决心进入了县主夫婿的候选行列呢?
伫立于这西北的苍茫大地之上,周身沙场长风迥回,尽是血腥味。他醒悟到如今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他顿了顿,竭力摒除杂念,牵回自己的马,正要翻身上鞍去召集老兵们之时,却听到后背传来轻微的“嚓”一声。
还未辨认出那是什么声响,背心已觉一凉。
他低头看去,一柄长刀从他的胸口穿出,在日光之下,那沾染着鲜血的刀尖如此熟悉。
单手刀,刀背比寻常要厚上三分,刀刃迅速收窄。但这尖细的刀身之前,却是锋利而短圆的刀尖。
这是奉天之难后,因禁中殿前侍卫刀鞘尖端上增加了瑞虎铜饰,因此而改造的佩刀。
——与当初杀害时景宁和昌邑郡主的刀,一模一样。
而如今,同样的刀刺穿了他的身体。
还没有回过神来,心口鲜血迸射,他的身体缓缓倒下。
在对方的刀抽回、他身躯瘫倒的那一刻,他终于看见了凶手那张熟悉的脸。
原来是他啊……
在濒死的这一瞬间,对死亡的恐惧却不曾降临,只有担忧与愤懑一起涌上心头。
难怪时景宁至死都不肯吐露杀害他的凶手是谁。
难怪昌邑郡主要死,难怪知晓内情的晏蓬莱以沉默埋葬了真相。
难怪夫人临死前要指着面前所有人,让县主嫁给其中一个,带他回家。
幸好……幸好县主已经回家了,幸好她的身边已经有了临淮王。
所以他也可以不必太过担心地离去了。
这世上已经有人能保护好县主了。
只是,他在失去最后意识的时候,心里还有些难以言说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