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嘉宁第一次吃肯德基,也是在跟着爸爸一起出车的这年夏天。
某天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他们路过东风饭店门口的那家肯德基,嘉宁趴在车窗上好奇地看着排队的人群,家山就停了车笑着说:“走吧,吃炸鸡去。”
要了原味鸡,薯条和菜丝沙拉,店堂里人挤人,空气里弥漫着油炸食物的香气,父女两个坐在小小的方桌前面,一抬头能从墙壁上贴着的长镜子里望见自己吃得油漉漉的嘴,嘉宁觉得每样东西都好吃,但最开心的是她还拿到了一只小房子形状的储蓄罐,把硬币投进去还会唱歌。
他们专程打包了一份带回去给虹嫣和党爱珍,结果炸鸡因为冷掉口感变差,虹嫣尝过,只说了一句:“还可以。”党爱珍却突发奇想地把炸鸡放到电饭煲上去蒸,蒸过半个多钟头,那层面衣变得湿哒哒烂糟糟,越发难下咽,她于是撇撇嘴说:“这种东西本身就没吃头,下次别买了。”
隔了几日,父女俩又从新开的超市里买回来一块橘红色的三文鱼肉,一片一片切好摆出来,煞是好看,说可以直接生吃。
虹嫣尝了一口,倒是不腥气,但也没有其他味道,滑腻腻软趴趴的,像生吞了一块肥肉,吃不大惯。
第二天,虹嫣特意带着嘉宁又去了一趟超市,买了鲜酱油和辣根回来,想配着再吃吃看,谁知道剩的大半块三文鱼被党爱珍像对炸鸡一样,又放到电饭煲上蒸熟了,她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戳着灰白色的鱼肉,边皱眉边往嘴里送。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党爱珍好像一下子老了下来,追根溯源,其实从滕华良去世的那一年就开始了,好像没有任何过渡就进入了老年期,身上原本就执拗的部分被无限放大。
她烧菜喜欢胡乱搭配,胡萝卜和芹菜叶子炒在一起,又把生菜和番茄混在一起烧汤,还有异乎寻常的省俭,剩的红烧鱼不舍得倒掉,和第二天的红烧鸡混在一起加热,剩的茭白肉丝又和青菜并在了一起,最极端的一次是在晚饭的番茄蛋汤里吃出中午的韭菜炒鸡蛋,党爱珍只是若无其事地说:“反正都有蛋。”
她用洗衣机也经常性忘记有没有加洗衣粉,明明已经加过了,却总觉得忘记加了,就又去加,有一次,她半个小时里去加了三次洗衣粉,足足洗了五遍才把衣服上的泡沫漂干净。
这年国庆节,党爱珍到邻居家搓麻将,搓到兴头在凳子上连坐五六个小时,中途想上厕所,人站起来,手还摸在牌上,突然嘴一歪,就一头栽倒在地。
党爱珍急性脑梗,在医院里躺了两个礼拜,神智不清楚,半侧身体不能动弹,靠营养针续命,虹嫣请了假照顾她,她面无表情地躺着,任凭着她替她揩身体,因为面部神经瘫痪,她的嘴角不能自控地抽搐着,歪向一边高高扬起,好像无时无刻都在发笑。
小嘉宁推开病房门,党爱珍的眼珠子僵硬地斜过去一点,嘴角扬得更高,她说:“嫣嫣,你来了啊。”
一个月之后,虽然还是下不来床,但她的神智好歹清楚了一些,就在病床上把自己的记账本拿给家山,说一句喘三口气地道:“家山,你比嫣嫣懂事,以后就你来当家,家里的人情往来大小开支就都托给你了。”
虹嫣回到家里就把自己的工资大头交给他,家山接过,笑着说:“你也觉得我比你懂事。”
家山照着党爱珍的要求,每一笔收支都在本子上写明白,不久后党爱珍检查翻看记账本,挑不出来毛病,当着他面夸了一通,但等他出去了,又说虹嫣傻,质问她:“你为什么要交工资?”
虹嫣反问:“不是你让他当家的吗?”
党爱珍恨铁不成钢,一时语塞,只道:“跟你真无话可说。”
快年底,党爱珍出院回家,依旧行走不便,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她终日困在家里,看什么都不顺眼。
虹嫣去买菜,她百般挑剔,说她买的芹菜太老,草菇又太小,肉的部位也不对,夜里家山烧饭,又嫌这个淡那个咸。
一日下午,小毛囡过来玩,看见虹嫣的第一句话是:“你们家换电话了?”
虹嫣一头雾水,这才知道党爱珍在她不在的时候接了几次小毛囡打来的电话,党爱珍每次都只说一句:“你打错了。”就把电话挂断。
她们上楼梯,经过党爱珍房前,那扇紧闭的房间掖开了一道缝,党爱珍就贴在这道缝上无声地向外窥视。
到虹嫣房间里,小毛囡心有余悸地说:“你姆妈看人的眼神真吓人,我都不敢过来了。”
小毛囡走之后,党爱珍跟端晚饭进屋来给她的虹嫣说:“这个什么小毛囡,没有正当职业,穿条短裤只能遮住半爿屁股,像个坐台小姐。还有那个申天,老早他爸妈股市套牢从钟楼顶跳下来,有种像种。这两个年纪到了不说结婚也不说养小囡,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混在一起。家山老早很老实的,跟这些人混久了,现在也学会吃酒麻将了,他现在在外头的时间多,你要多留点心。”
虹嫣收拾好她吃完的碗筷,一声不响地拿起离开。
党爱珍在她的身后又道:“差五岁老早是看不出来什么,时间越长越能看出区别,往后的区别还会更大,有句老话你听过伐,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
党爱珍下一个矛头对准的就是家山。
事情起因是某一天她不知怎么发现压在床垫下的私房钱好像少掉了几张,其实她自己都不确定究竟是记错了还是真少了,但她就好像觅到了借题发挥的机会,这罪名总之就斩钉截铁地扣到家山头上,原因是在这个家里,她觉得就只有他,算是“外人”。
她并不直接对着家山发作,而是指桑骂槐,嘉宁挑食不肯吃黑木耳,党爱珍就说:“你们这些小囡就是没过过苦日子,阿奶年轻时候三年灾害,实在没东西吃,只好吃野菜,把黄豆榨油剩下的的渣渣做饼吃。”
嘉宁听得似懂非懂,党爱珍若无其事地转向家山,道:“你爸爸就晓得什么是苦日子。那时候有些人饿得实在没有办法,甚至跑到别人家菜地里去偷东西吃。家山,是不是?”
家山知道她瘫在家里心情不舒畅,听过就过了,虹嫣说:“吃饭吧,别乱说了。”
党爱珍开始到虹嫣跟前嘀嘀咕咕,揪着那几张她自以为少掉的钞票不放,话说得极难听,虹嫣受不了,拿了自己的钱给她,说是寻出来的。
党爱珍冷笑了两声说:“你不要以为你帮着男人,连工资都交出来,男人就会感激你。有你哭的时候。”
虹嫣回房间把那本账本找出来还给她,说:“你要是真不放心,那你就再自己管。”
党爱珍沉默片刻,突然间眼圈却红了,声音染上了某种悲戚的调调,“姆妈这些年也替你存了点钱,你总归不是一点后路都没有。当然了,姆妈总还是希望你跟家山能好好的。但有一点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私心,一厢情愿待你好的人,除了你已经死了的爸爸,就只有我。”
虹嫣觉得党爱珍的话有自相矛盾的部分,一时之间竟是有点弄不懂,她究竟是盼他们好,还是盼他们分崩。
党爱珍身体逐渐好转,慢慢可以拄着拐杖在家门口踱步,她便去寻邻居闲谈,压低了声音神神叨叨地说:“他就是在等着我死,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房子。”
邻居说:“我看小长兴蛮老实的,不大像这种人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党爱珍叹了口气:“梅英啊,你是不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翻来覆去地说她那几张钞票不翼而飞的事,甚至添油加醋,说她前年有一对金耳环放在五斗橱抽屉里,也莫名其妙不见了。
党爱珍说:“我信他,让他当家,谁知道他竟连虹嫣的工资都不放过,也要攥手里,凭良心说,你见过这种男人伐?”
邻居听到别人家家事,初起好奇,也有猎奇成份,便耐着性子听她说,党爱珍见别人有兴趣,就有些卖力讨好,越发把话往夸张的方向说,从前是三分真七分假,现在连三分真也没有了。
久而久之,邻居也冷淡下来,远远看见她走过来,就避瘟神似的走开。
党爱珍自讨没趣,心情愤闷,每到半夜里,就跟谁过不去一样,爬起来拄着拐杖在楼下客堂间里来来回回地走,自称是在做康复。
虹嫣躺在床上,隔着楼板听着那一声声无休无止的“笃笃笃”,“笃笃笃”,只觉得额头上的青筋在跳,根本无法入睡,家山从后面环抱住她,伸了一只手,哄孩子似的轻拍她的背脊,虹嫣闭上眼睛,在他怀里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慢慢的,把全部重量都交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