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带着嘉宁从牙防所补完蛀牙回去的路上,北风凛冽,往衣服领口里直灌,嘉宁把手伸在虹嫣的大衣口袋里取暖,家山拎着刚从熟食店里买的半斤白切羊肉,走过一家店,音响放得震天响,招牌上写着:海宁新世纪真皮箱包专卖。
虹嫣停下脚步,看着“新世纪”这三个字忍不住发笑,因为是99年,所以样样东西都要紧跟潮流,夏天的时候有款雪糕叫“千年虫”,就连箱包店都要起名字叫“新世纪”。突然她想起什么来,对家山说:“缺个上班背的包,你帮我买一个吧。”
走进店门,只见各式箱包皮具杂乱无章地摆在架子上,一堆一堆地标好价格,家山进门看了一眼就要出去,说:“到商场里去买吧。”虹嫣却已经一眼选中了一只黑色皮包,最简单的款式,她拿下来,在身上背了背说:“就买这只。”
这只简单的黑皮包虹嫣背进背出很多年,上班的时候装着备课本,教学材料,眼镜盒,休息天一家三口外出又装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她自己的,嘉宁的,背到皮质松软,像人的皮肤一样有了温度,家山给她买过新包,但她总还是习惯背这只旧包,像对当年的那副旧手套。
买完包,刚一走出店门,家山的手机就响起来,是申天打过来的,约他们明天夜里一起去人民广场跨年。
这时候才想起来,今天是12月30号,明天31号,不知不觉一年又到末尾了。
申天的声音听起来兴奋,他说:“讲定了,明天见!”
听筒里又传来小毛囡的声音,也是雀跃:“明天反正是礼拜五,你们干脆把囡囡也带上,一道迎接2000年!”
说好隔天黄昏吃好晚饭碰头,外加上老顾和小魏,却不成想,就在31号早晨,申天出了一场不小的车祸,高速公路上三辆车连撞,他不巧夹在中间,撞得最严重,发动机罩整个撞脱,他自己一条腿粉碎性骨折。
就这样,原本准备一起跨年的几个人,改成拎着水果篮营养品,一起到医院里去看申天,申天一条腿打着厚石膏,像只死蟹似的瘫在病床上,一边却还不忘嬉皮笑脸地自嘲打趣:“也蛮好,至少这下跨世纪跨得是终生难忘了。”
小毛囡就削了一块苹果用力地塞到他嘴里,意思是要他闭嘴。
医院里步出来,已近黄昏,一行人准备觅个饭店一起吃晚饭。
今天是跨年夜,走在街上,几乎家家饭店生意都爆满,正犹疑着去哪家,就看几个手持着话筒摄像机的人走到跟前来,女主持人笑容满面:“新年好!我们是xx电视台xx节目组的,想占用大家几分钟时间做一个简短的采访,能不能说一说,对于即将来临的千禧年,大家都有些什么样的展望呢?”
她说着,就把话筒先递给了他们当中个子最高的家山,家山听到“展望”,先是愣了一下,虹嫣在边上解释说:“就是想做什么。”他这才笑着说:“赚钱啊,想赚钱。”
他说完就把话筒递给虹嫣,虹嫣也是笑:“我想学会烧鱼。”
小毛囡对着话筒没头没尾地来一句:“我想去巴黎!”
话筒到小魏手上,他有些害羞地说:“想结婚。”
小毛囡故意说:“你大声点啊,听不清楚。”
小魏就对着话筒豁出去似的大喊一声:“我想结婚!”
过路行人侧目,一群人都起哄着大笑。
话筒递到老顾手上,老顾想了又想,末了说:我想中一回彩票,体育福彩都可以,金额也不限。”
最后轮到小嘉宁,虹嫣替她举着话筒,小姑娘先说:“我想变成花仙子。”
在话筒要被收走之前,她又急急忙忙认真地补了一句:“先变花仙子,再变水冰月。”
千禧年初,某天深夜家山开着夜车,看到路边有个男人招手,提个公文包,喝得醉醺醺,上车坐定,才刚报了一个地名,就“哇”一声吐了一地,家山无奈自认倒霉,好不容易开到目的地,这人又说:“我陪客户打牌,身上钱输光了,你能不能跟我一起上去一趟,我让我老婆拿车钱。”
家山停好车,看他走路摇摇晃晃,便搭了把手扶着他走,还没等上楼,女人自己跑了下来,看到家山扶着他,嘴里谢了又谢,付完了车费,听男人说吐在了人家车子里,又给了他十块钱洗车费用。
后来在白天,家山有一次又碰到这个人搭车,两个人同时认出对方,都觉得巧,这人说家山开车蛮稳,车内弄得也清爽,下车之前问他要了个手机号码,说下回寻他包车。
家山就这么认识了褚良——一个开小型印刷厂的私营老板,褚良包他车通常是一整天,从大清早开始就载着他四处跑,送东西,跑业务,谈生意,一直到天黑,虽然是累,但是家山也乐得接到他电话,一是褚良出手大方,再者也免去被倒钩拖去的风险。
同样是在千禧年初的某个深夜,老顾的邂逅则仿佛带着一丝聊斋般的色彩。
据他说,那日凌晨两点多钟,他开夜车经过护城河南岸的一条街,突然有尿意,就停了车到边上解决,解决完提好裤子开车门,谁能想到就这一会功夫,副驾竟坐了一个女人,冷森森的月光底下,长头发挡住半边面孔,看不太清长相,是人是鬼也不可知,老顾正发懵,那女人却拨开头发向他笑,这回他看清楚,是张年轻漂亮的面孔,所以当他被女人反过来按在车座上扒裤子时,他只是吃惊了一下子,就很享受地接受了,脑子里冒出来一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当然,他省略了事后女人伸手问他要钞票的不那么浪漫的部分。
这个名叫瑶瑶的女人从此便与老顾搭上,说女人其实也并不确切,因为她才刚满22岁。
瑶瑶跟老顾说,由于家里穷,她17岁就从家乡扬州搭了长途大巴跑来上海,她有先天的花痴病,犯起病来见到男人就扑过去,深夜里碰到他的那回就是刚好发病。因有这个病,她从17岁开始,被数不清的男人占过便宜,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出卖身体。
老顾对于瑶瑶的遭遇深表同情,因此常去照顾她生意,通常是去她位于北塘街的住处,一条街上都是亮着红色灯光的洗头店,租在那一圈的基本上也都是做小姐的,时间一长,逐渐形成了几个小圈子,有扬州帮,丽水帮,四川帮,他在简陋的出租屋里搂着瑶瑶办事,隔了一层薄薄的板壁,听得见男人女人,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口音混杂在一起,打情骂俏,谈价格,还有种种不可描述的声响。
老顾那时原本经人介绍正跟一个与他同龄的寡妇接触,始终不咸不淡,某天二人为了住房,子女等现实问题撕破脸皮,不欢而散,他索性驱车又到瑶瑶温柔乡,一番温存之后,抱着年轻女子温软顺从的身体,不知怎么寡妇那张皮皱牙黄的刻薄面孔又浮现在眼前,他心里不由一阵反胃,再看看瑶瑶青春的面孔,就萌生出来一个报复般的念头。
瑶瑶在这年春天正式从良,搬出北塘街住进了老顾家里,老顾包了她的吃用开销,另把大部分收入也给她,两人同进同出,以男女朋友互称。老顾甚至驱车几十公里带她去乡下看仙人,去过了几趟,就宣布她的花痴病已完全治好了。
家山和虹嫣带着嘉宁出去吃面,在面馆里正好碰到老顾和瑶瑶在打包冷馄饨,瑶瑶穿条吊带睡裙,人字拖,老顾快五十岁的人,也跟着她一起穿人字拖,两个人大大方方挽着胳膊,头贴头有说有笑,又像父女又像姘头,说不出来的怪异。
他们出来聚餐,老顾也总带上瑶瑶,申天开黄腔,嘲他是一树梨花压海棠,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小毛囡开玩笑说瑶瑶就是他想中的那张彩票,老顾笑着,一并照单全收。
又过了一阵,到了夏天,再出来聚餐,老顾突然又回到一个人,问他瑶瑶呢,他沉默片刻,说:“被车撞死了。”
老顾把瑶瑶车祸的经过说得很详细,再看他的样子也确实憔悴,短时间内仿佛老了十岁,因此并没人对他的话产生过怀疑,直到过了段时间,不止一个人在不同的地方看到瑶瑶跟不同的男人在一起,就像当初跟老顾一样,这才知道原来事情另有隐情。
千禧年的小魏倒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他通过相亲结交了一个女朋友,说好年末订婚,他觉得自己总算交了好运,好运气却挨不到年末,没过多久,车子又再度被倒钩拖进了车管所,订婚的事也就只好搁置下来。
事实上,史上最大规模的一场捉黑车行动正在千禧年的末尾拉开战幕。
这年冬天,出租车司机联名上访,要求整顿黑车,肃清出租车市场。说白了无非是怪他们抢生意。
申天被抓了一次,交了罚金放出来没两天,某日又接了一个乘客,才刚把车资谈妥他就发觉了不对劲,要想关车门已经来不及,那人先一步上了车,笑了笑就去拔他的车钥匙,申天血冲头顶,一把揪住这人衣领,一拳打了上去,因这一下的冲动,付出的代价是三个月的派出所拘留。
自从开始严打,家山基本上就只做熟客和包车,偶尔接趟单,也是极小心,他锻炼出一套识破倒钩的经验,然而人在江湖走,挨刀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的。
那是一个阴霾的冬日,虹嫣赶过来的时候,他们的车子已经汇入了一长列车流中,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奥拓车里,一眼就能寻出来,鲜红的车身铮铮亮,家山爱惜车子,每天傍晚都要提着自来水管把车身冲一遍,再拿干布小心翼翼地擦抹干净。那么多年过去,这辆车像是也已成了家庭中的一份子。
终于,车子被拖进那扇大铁门,再望不到了,虹嫣去握家山的手,家山反过来拍拍她的背脊,说:“回家吧。”
长安铃木奥拓——这种短车身,没有屁股的小汽车曾经密密匝匝地占据着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而在世纪交替之际,它们又好像一夜之间消声灭迹,变得踪影难觅,像录像厅,台球房,电话亭,拷机……所有倏忽之间就寻不到踪影的物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