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七四、情如之何
面相太凶的奴才是进不了宫的,纵有那面目丑陋些的,多半都被赶到行宫去干粗活儿了。但贵妃开口要了,皇后就派了红玉往行宫去给她寻访。红玉千挑万选,总算凑齐了八名身手矫健又年轻些的内侍,马不停蹄地就往雍和宫送。
只谁也想不到,那群街头恶霸似的内侍刚被送到雍和宫,郑贵妃就认出了其中一副熟悉面孔。
哪怕这个人吃得壮了些,哪怕他右眼皮上添了一道伤疤,人高马大得像个门神一样。
但他还是原来那个在景阳宫伺候过的叫居珩的奴才。
既是被王清惠赶出去的,那当差就肯定有些问题,或是手脚不干净,或是干活儿不俐落,留下来还不够讨嫌。
理所当然地,郑贵妃是不会要这个奴才的:“青烟,你去跟皇后娘娘说,二爷年幼,且用不到这么多服侍的人。今儿这八位内侍,咱们宫里就只留一半儿。”
青烟虽然不懂贵妃娘娘为什么改了主意,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往坤宁宫去传话。
几个奴才而已,贵妃既看不上,那就打哪来回哪去也就行了。皇后听了青烟的话,也不多说什么,又叫红玉把贵妃不要的那几个内侍领回坤宁宫。
居珩好不容易回了内宫,打定主意就不会走。既然被郑贵妃认出来了,他就又往红玉跟前使劲,轻轻扯了领头人的衣袖,说:“奴才不争气,白费姐姐一片心。”
行宫的奴才总是想方设法地要回内宫来,红玉见怪不怪,她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郑贵妃会嫌弃居珩。既然事没办成,红玉就决定兑现承诺:“原就说好的,银子我退你一半儿。”
居珩会来事儿,连忙哈了腰:“姐姐说笑了,本就是孝敬姐姐的。既贵妃不要奴才,还想劳烦姐姐再给奴才寻个去处,姐姐您看?”
本就是给二皇子找内侍,现下各宫都没空缺,红玉有钱也不想挣:“得了吧!想得真美!”
居珩循循善诱:“姐姐,奴才再孝敬姐姐二十两纹银,只求姐姐给条活路。那行宫,奴才是真不想回去了。”
圣人勤政,无事才不会到别处消遣,行宫的奴才,无非就是干些洒扫归置的脏活儿累活儿。居珩想要往上爬的心,红玉是理解的,可这事儿却不好办:“呸!谁叫你自个儿不争气,生得还算讨喜,怎么就惹了贵妃的厌?如今还想攀高枝,做梦去吧!”
攀不了高枝,攀个低枝也是好的。居珩怎么就是不死心:“五十两,五十两,姐姐你是皇后娘娘身边第一得意人,奴才一条贱命,就全靠姐姐成全了。”
这世上许多事办不成,都是钱不够的缘故。红玉不妨居珩这么有钱,啐他一声:“有这一百两的棺材板儿,干点儿甚不好?非往内宫里挤,小心血本无归!”
怎么会呢,对于居珩来说,只要回了这内宫,怎么都是赚的。看着红玉态度松动,居珩往后退一步,胡乱抖一抖面上的肉,就收起了刚刚那副谄媚的嘴脸。
事实证明,有钱能使鬼推磨,红玉在皇后面前一番巧言令色,最终还是给居珩在杂役房谋了个缺。
皇后一听红玉百般为这个太监说好话,心里也知道红玉肯定是吃了贿赂。有了绿云的例子,皇后对红玉总多了几分忍耐,不过是一个做杂役的太监,留了就留了,无伤大雅。
居珩在行宫待了两三年,心里对王娘娘却是一日比一日更惦记,做梦都在琢磨怎么能够回到这内宫里来。
他这三年来不知寻访了多少门道,托人找了多少关系,最终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对比之下,红玉就像是老天爷派来拯救他的特使,哪怕把这些年的积蓄都搭进去,只要能回宫,居珩都觉着钱花在刀刃上了。
居珩心里想的,是景阳宫的王淑妃,固执地认为这辈子一定还要在她面前出现一次才算了结。只要再让他见一面儿王娘娘,死也值了。
居珩是个肯上进的人,又舍得花钱,进了杂役房,先就跟管事大监搞好了关系。今儿请客吃酒,明儿陪着赌钱,捏腰捶腿、出谋划策,不出月余就哄得杂役房的管事大监跟他称兄道弟。
可在杂役房进退得宜又算什么,居珩借着一个杂役房,又结识了不少六局一司里的高位宦官。太监嘛,没根儿的东西,最喜欢的,就是在饭桌酒局上认干兄弟,找干儿子。
居珩人生得俊俏,嘴上吹捧人的功夫了得,并且在上位者遇着难处时,还能建言献策。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犹如一场及时雨,很快就得了御用监首领太监品覃的赏识。
品覃才大志疏,眼睛盯着御前公公的位置,一心想到圣人身边服侍。可干清宫的门儿却没那么好进,圣人惯用的大监,除了总管赵德胜,底下还有好几个从一品的碍眼货。
他要想更进一步,就得先拉两个人下马再说。居珩了解品覃的难处,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就拿着如山铁证检举了一位御前公公贪污受贿,凭空让御前侍奉的人缺了一道口子。
品覃见识了居珩运筹帷幄的本事,越发事事都依赖于他,对其言听计从。可正当品覃志得意满,以为自己就要平步青云的时候,现实却又狠狠打了他的脸。
太监与太监之间,派系众多,盘根错节。近身服侍圣人的就那么几个位置,自然是你想要,我也想要,能与品覃争个高低的,至少还有一个秦允。
秦允主管内官监,手底下的太监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狠人,私底下惯会横行霸道,欺辱无权无势的小宫女小太监。
居珩行事太过狠辣无情,利用完别人了,就一脚踢开,因此树敌无数。大家在一个宫里讨生活,秦允早就看这个吃相难看的年轻太监不顺眼了。
这时候听说品覃受了居珩的怂恿,还妄想跟自己争御前公公这个位置,新仇旧恨一并发作,居珩自然是要倒楣的。
那是德嘉五年十月底的某一天,居珩被品覃手底下的小中人带到内廷直房后的一处深巷里。寻常品覃约见,还未选过这样僻静的地方,居珩刚站定,那领路的小中人就跑得比兔子还快。
居珩反倒被一群从未见过的精壮太监拦住了去路,一行人约莫七八个,居珩只隐约记起有一个时常跟在秦允屁股后面转悠。
认得这一个,居珩就明白过来,先噗通一声跪了,讨好道:“奴才愚钝,不知哪里得罪了秦爷爷,还请各位大监高抬抬手。”
今儿这群人就是奉命来给居珩点颜色看看的,压根儿不与他理论甚,撸了袖子就把人按在地上打。
居珩实则有些身手,在行宫熬这几年,也打了不少架。但今儿,他却知道动不得手,自己既然惹了秦允不快,干脆让这群人揍一顿出出气,在这宫里还有一条活路。
但若是把人得罪狠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是这群没根儿的东西干得出来的。
哪怕被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居珩的态度还是很温驯:“能让各位爷爷解气,是奴才的荣幸,还请各位爷爷,慢点儿下手,别弄伤了自个儿。”
寻常听秦允说话,刘启云还以为居珩是个甚手眼通天的能人异士,如今再看,也不过就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懦夫。
刘启云连看都不想看这种没骨气的烂人一眼。
七八个人围着居珩一顿拳打脚踢,直到看着他喷出一口鲜血来才甘休。而后刘启云领着人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记住,今儿揍你的,是你刘爷,刘启云!”
“刘、启、云。”
这对于居珩来说,并不是个顺耳的名字。
居珩被打得直不起腰,两肋生疼,门牙也有几颗松了,但最让他觉着麻烦的,还是源源不断从嘴里流出来的血。他只好撕下一块衣角来捂住嘴,而后缓慢尝试着佝偻走回住处。
自己往上爬的举动太过惹眼,居珩知道许多人都看不惯他。这样挨一顿打也好,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保住命就行。
一路上扶着宫墙,可居珩也不过行了百余步就瘫坐在地上。他面无血色,双眼泛白,全身上下唯一还能动的地方就是双唇。
他苦撑着身子,妄图爬起来,继续往前走。只要回了太监聚居的直房,就能保住自己这一条贱命,也许此生就还能再看她一眼。
到了这时候,居珩又开始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嘴里鲜血直流,可他还是放肆地笑了两声。
这笑声含混着血泪,听得不远处的干清宫大总管赵德胜皱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