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郑浔〔番〕似是故人来
(一)
那年正是秋意浓,梧桐老,昔日故人俱散,独留一个长乐无极的郑浔久困深宫。
原来孟旭尚存世间,郑浔还有个吵架拌嘴的人,可前不久他也走了,郑浔再想找个说话的人都难。龙椅换了新主,宫花代代更迭,随着时间推移,还真正怀念潜邸故旧的人,反倒越来越少。
明明成了太后,新帝新后倾天下之力奉养的人,可郑浔却只觉得孤独。阿丑立的皇后跟当年的吴皇后一样贤慧,说话办事都极为妥帖,哪怕新帝的后宫有些乌烟瘴气,却也用不着郑浔操心甚。
人人都道太后娘娘好福气,郑浔自己个儿也信这话,白日里留下几个活泼讨喜的年轻宫妃逗逗闷子,再抽出空来跟孙辈里的男娃娃、女娃娃打闹一会儿,一日的光阴也就这么混过去了。
外人只不知,她的孤独,总在夜间,她的长夜,总是无眠。
裕王那时候正被圣人派去地方上调研,一离京,就是小半年不见人影。郑太后许是年岁大了,反倒比少时更为慈惠,自己的亲生儿子天天见着还嫌烦,却无时无刻不惦记徐妃的儿子。她夜不成寐,脾气就很躁,趁阿丑在慈宁宫用午膳的功夫,她就哭闹起来,质问说都要过年了,怎么还不把喜子叫回来?她直戳戳地问阿丑,是不是想迫害手足?
前尘往事多伤怀,阿丑知道亲娘心里有血影,也不跟她强,扭脸就吩咐手下人给裕王去旨,催他速速回京。等把一切安顿好,阿丑又多进了一碗粟米饭,这才敢跟郑浔嬉皮笑脸:“娘,瞧您说的。三弟如今封了亲王,爹又给他取了字,你还一口一个喜子,像什么话?”
郑浔近来睡不安稳,食欲更是萎靡,眼见阿丑进得香,她也学着往那一碟清蒸玉兰片伸了一筷子。可也不过浅浅抿一口,宫人们就捧了痰盂过来紧着她吐。
这就是身体很差了。
几个母妃都是因病离世,阿丑看着郑浔这副样子,难免心惊。他有些懊恼自家对母亲的疏忽,脸色变得跟他父亲一样快,郁悴着宣了太医来瞧,把几个胡子花白的老头骂了个遍,最后也没查出来郑浔到底是个什么病。
御医们都说太后娘娘很好,脉象平稳,五内康泰,必是仙寿之人。
这下阿丑也没办法了,他只能跪在郑浔的床前,拿话哄着她,求着她,希望她不要自暴自弃,希望她对这人世间,再多一重可有可无的眷恋。
郑浔看着孝顺的儿子,不知怎地又笑了,她那会儿是真觉得自己福气好。温温柔柔地叫了阿丑起身,又嘱咐道:“你是皇帝,万民之主,哭哭啼啼的,成个甚样子?”
其实郑浔没病,她就是觉得孤独,孤独坏了。
(二)
后来裕王回京,郑浔见了养子,脸上的喜气才开始多起来。成年皇子出宫就藩,府邸是一早就修好的,可因为喜子还没大婚,郑浔便想方设法地留他在内宫住了几晚。
徐沅生的孩子,就跟她那个人一样,淡淡的,又很有味儿。郑浔见着喜子,心里就安慰,那感觉就好像,看见他生母一样。
这类睹人移情,近来时有发生。不仅是裕王孟桢,永嘉长公主孟姮亦然。她带着儿子女儿回慈宁宫时,也会被郑浔拉着,说上半下午的文贤皇后,那个郑太后曾经厌恶过,如今又无比怀念的旷世贤后。她再提起她时,赞誉之声不绝于口,永嘉长公主并屋内奴仆皆为之泪落。
纯裕贵妃,也就是先前的王淑妃娘娘,她生前无后,死终少祭。郑太后每次想起她,都念叨着要给她过继个一子半女,说给她把香火续上。郑太后这样念久了,新帝跟着上心,某日特意寻了先帝留下的两个年幼弟妹到慈宁宫,就是为了这事。
两个孩子都生得玉雪可人,可郑浔见了却不满意,她对圣人摇摇头,只说:“都是好孩子,但不像她生的。”
新帝还想再劝,可郑太后却又在倏忽之间改了主意:“罢了,她原就不是看重俗世羁绊的人……死都死了,就别折腾她了,让她安静些罢……”
郑浔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好一段日子,直到新帝往她宫里送了个酷似先帝的小男孩,她才有所清醒。
往事已矣,郑浔自认情薄,可当她再看见孟旭年轻时的眉眼,再看见那人舒朗一笑,竟还是忍不住有些恍惚。可也就那么片刻愣神,过后郑浔就痴痴笑了。
她还没老到认错人的地步,问了那孩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夸了他生得好,又夸他会说话,但自始至终,都没让他近身侍奉。翌日一早给了赏银,就把那孩子原封不动地送出宫了。
新帝听奴才们回禀此事,惊得眉毛倒立。那人不说十成十的酷肖,怎么都有七八分近神,怎么还叫赶出去了?几句话问得操办这事的小太监们哑口无言,最后还是郑浔自己派小宫女到干清宫说清了原委。那小宫女初生牛犊不怕虎,跪在天子脚边依旧振振有词,她说:太后娘娘说了,覆水不可收,旧情不可回,陛下寻来的那位公子,并未入太后法眼。
新帝闻言,只好将拳拳孝心作罢。
而经此一役,郑浔反倒想起一桩旧年趣事。那年也是这样的深秋,满宫丹桂飘香,先帝从长春门走过,又想起往年那个娇娆多姿的徐贤妃,借口想吃桂花蜜,竟将满宫金桂尽数砍伐,最后制成花蜜,他却又不肯多看一眼。劳民伤财,非此莫属。那些年的先帝正是爱疯玩疯闹,一国之君的体统被他毁了个干净,郑浔一直在丈夫身后忙乱,也有许多力不从心的时候。
急中生巧智,既然正道上劝不回先帝,郑浔便挖空心思琢磨旁门左道。说来也巧,后妃们看着皇帝不像样,大臣们更是愁白了头,这下前后一合计,他们就替孟旭寻了一位先章宁皇后的替代。那姑娘不仅模样像徐沅,说话也像,更难得的是,名字里也带水,通身的气度都相近。
郑浔急急忙忙把这么个人找来,又耐心教了规矩,往龙床上送的时候更是百般铺垫。可孟旭见了那姑娘,却并不愿宠爱。甚至后来时过境迁,他还对郑浔抱怨,说那么个人,既不像她,更不是她,他碰一下都嫌恶心。
如果说郑浔当时对这话还有些懵懂,那等她再看阿丑东施效颦般送面首到慈宁宫,心中就多了一层别样的体悟。有些人有些事,没了就是没了,再较真,又有什么意义呢?
(三)
自那以后,后宫众人便很少听郑太后谈起故旧熟识,就年轻宫妃们偶然谈及一两句已然亡故的娘娘们,她也只当没听见,随意笑笑,接着又低下头去逗弄怀中的小孙子、小孙女。
这样的日子,怎么都是无忧无虑,可没过几年,郑太后还是去了。一身尊荣,万千大权,没人想到她会死。宫人们一如往常去叫她起身,连她昨晚上吩咐要吃的如意卷都端上桌了,可她却躺在金玉制成的床上,一动不动。
宫女太监们不敢相信,报给圣人知道,他也不信。气势汹汹朝慈宁宫赶来,郑浔偏偏是笑着离世的,凄苦半生她还笑,阿丑看得眼酸心痛,一句话没说,眼泪却怎么都擦不过来。
新帝替生母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丧礼,举国上下,男男女女,各个都痛哭流涕,却没人知道,郑浔死前的笑是真心实意的。那晚她梦到了许多故人,吴字微招她进屋吃烤栗子,王清惠硬拉她去景阳宫看画,徐沅围坐在火炉旁,说是煨了热酒,就等她来喝……
郑浔不肯梦闲人,见着姐姐妹妹们就笑开来:“我不来寻你们,你们就不来找我,好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