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朕伺候你
这事说起来真是荒诞离奇至极,难怪连官家都震惊得似失了魂魄。
原来明宗皇帝进京时,范家奉旨重修半个宫城,督办的匠人得了范家授意,往殿宇地底下埋细管子。只铜钱那样大的径口,一端在殿内,哪个墙根儿处不起眼地敞着,另一端弯弯绕绕地通向殿外,或是个不起眼的耳房,总之往那细管端头上一凑,相隔几重厚厚殿墙,一样能将响动听个七七八八。
“这两日,朕将勤政殿里里外外都翻了个底朝天,找见了十来个口子,正殿上,西暖阁里,连寝殿都没叫放过,就在御榻边的墙角伸着。”官家笑得嘲讽,“你别说,做得真是机巧,即便留心去寻,也得费一番功夫。此番若不是梁淑媛掀了个角儿,她范家,或许能将这个秘密守到这整座宫城都灰飞烟灭的那一天。”
......这世上竟还能有这等事!
千扬听得不寒而栗。太离谱了,连南府的戏班子都没她范家有创造力。这内廷还有什么能逃过太后她老人家的耳朵?勤政殿中官家同臣僚的议政,偏殿里阅奏报时的只言片语,还有寝殿!官家在那张御榻上幸妃嫔,还有先帝......
这是什么癖好?
荒唐透顶,惶恐了一阵儿,竟然让人发笑。千扬问:“官家是怎么处置的?”
“径口全堵上了,只是权宜之计,却一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除非朕将这半个皇宫都掀了,重造一间间宫阙......”又转过头来看她,有些庆幸的模样,“好在朝云殿居内廷东极,当年惠帝一把火没撩到那儿去,范家便没能插手。你那头是安全的,多少叫朕宽慰。”
站得久了,日头挪过来,将他们遮在一片阴影里,官家执她的手在城楼上踱步,缓缓朝暖阳底下迈去,“虽然那口子都叫朕堵上了,可如今在勤政殿中待着,朕便坐立不安,轻易连话都不敢说。”转脸冲她喊了声昭仪,喊得愁肠百结,“还是朝云殿干净。往后朕要常常上你那儿去,你若再撵朕,朕就太可怜了......”
这时候还想着说这个,说明事儿不大,即便当时吓了一跳,这时候也回神儿了。
千扬挺给面子,没戳穿他,还抚慰似地拍拍他胸口,笑着说成,“不撵您了。您别怕啊,得支棱起来,范家同太后娘娘胡作非为到这个地步,整个内廷都指着您惩恶扬善,撑起一片天了。”
千扬留心问他:“官家打算如何处置太后?”
时至今日,官家对太后,没法再存有最后一分善意了吧?
结果并不。官家停了停,只是恨声说范家:“这两日,朕命人暗中去查访当年领旨重建宫城的匠人,结果也不出所料,能知道些内情的关键人物,全叫范家灭了口。”
千扬淡淡嗯了声,“范家蓄私兵,这您又不是不知道,犯了天大的忌讳自然会将人灭口,您费力气去查昔年旧事,能顶什么用。”
寻常千扬是避讳在朝事上指手画脚的,今日实在忍不住直言,官家也不觉得有异,反倒有些颓唐地争辩,“朕是怕他们还使了什么旁的阴鸷手段,才想要将旧事查清楚......朕甚至还传了齐王来问话。明宗大军进京的时候,齐王追随帐下,可惜那时候齐王年纪小,督办修造宫城是插不上手的,朕问内情,他也一头雾水。”
官家忽然噢了声,“不过齐王婉转同朕提了提,范家当年或许在勤政殿留了密道,让朕留份心。”疑惑的视线转过来,“齐王心思缜密,在此事上,竟同你一般天马行空,语出惊人,也叫朕开眼了。”
齐王为什么要同官家说这个?千扬面上镇静,心头却一跳。那日他分明说过“昭仪可以把顾虑告诉官家”,既如此,他再同官家提这一句,不是有意叫她尴尬吗?
千扬没接这话茬,好在官家并没多夹缠,很快又提起旁的,“不过旧日之事虽不得而知,齐王却同朕提起桩眼前事。今年南方雪灾,银两朝廷拨了不老少,各路州郡都回报上来说灾情可控,施粥,发衣物,清道,修屋宇,桩桩样样都在办。可昨日齐王却告诉朕并非如此,赈灾银一层层剥盘,一碗粥落到百姓手上,竟是连米汤都剩不下了!”
这大约是最叫帝王生气的事了。江山是帝王最心爱的瑰宝,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破坏他的宝贝,真是会连杀人的心都有。
官家不由拔高了声量,“朕挂心南方生计艰难,在上京城里省吃俭用,连除夕夜都叫俭省,舞乐裁撤了一半不止——结果呢,有的人倒好,丧心病狂到打上赈灾银的主意!地方官员沆瀣一气,从上到下地瞒报,偶有一两个郡县实在撑不住了,奏报也到不了中书门下,要不是齐王告诉朕,朕至今还蒙在鼓里......饿殍遍野啊!”
说到心痛处,官家直吸气,缓了好半晌,“也就是如今开春,天气转暖,境况才稍好些。朕真是恨......”
齐王同官家提起此事,那么不用多想,背后最大的蛀虫必然是范家。千扬的声音凉凉的,“将罪魁祸首揪出来严办,以平民怨,这是再名正言顺不过的,官家您师出有名。”
“没这么容易,”官家颓唐地摇头,“此事背后的人太多,不说旁的,就说具表上奏将此事明白捅出来,满朝臣工,有几个愿做这出头鸟?朕也可以命不曾同流合污的县令来上京陈情作证,可他们有没有命走完上京的路,朕实在没有把握。”
千扬有些恍惚。时光荏苒,官家一腔雄心抱负,在朝堂上热热闹闹挥洒了三年热血,到头来情形似乎并不比先帝时好多少。天子独立难支,奸佞一呼百应,犹记得正月里万朝来贺时歌舞升平,仿佛是个笑话。
千扬倒想起个人,“官家要找人上书将此事捅出来,可以授意陈孟瞻。”
官家迟疑着说:“陈孟瞻近来升任从五品谏议大夫,他若肯上书,倒是合适,只怕他没这个胆量。”
千扬上回对着陈孟瞻一通眼泪,算是以情动人。千扬心里明白,其实陈孟瞻很有数,他是有圣主名臣梦想的读书人,不可能长久同腐朽气十足的世族混在一道,先前还在两头不落埋怨,是不想太早出头叫人折了,可如今加上自己这个砝码,陈孟瞻是不会回头了。
千扬坚定地说他有,“您试试,不成也不亏什么。”
官家勉为其难应下,呼出两口胸中浊气,终于舒畅了,背过身,又去瞧宫城外流淌的繁华热闹,“其实此事若开了头,之后便好办。他们官官相护,不敢审范子荣,朕也不强求,只将事情往大了闹,闹得满城风雨,闹得连茶馆说书的都去传唱他的罪行。他范家都知道用民意来逼朕,朕难道不会么?”
范子荣就是太后她老人家的亲侄子,在三司领职,天下钱粮日日从手头过,早成巨贪。
官家风风火火地走了,当日便密诏陈孟瞻议事。陈孟瞻生平头一回单独面圣,加之上回叫官家撞破了同千扬会面,心头直打鼓。到了勤政殿,官家也不叫进,还从偏殿走出来,就在开阔无遮的正院里同他两个喝西北风。陈孟瞻惊疑不定,之后官家说的话更叫他震惊,小半时辰后迈出了勤政殿,来得惴惴不安,走得踌躇满志。
隔了两日,傍晚时分官家往朝云殿来,那会儿千扬正盘算着去找齐王在宫里的耳目,听听外头的消息。
官家走进来时一脸笑模样,想来前朝的事儿挺顺遂。果不其然,殿里人都还没退干净呢,官家就凑过来往她身上挨。
“您挺得意啊,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啊?”千扬推不动他,只能任由他圈住自己,扭过头去不让他亲,“先说正经事。”
先说正经事,那就是后面可以说说不正经的事。官家很满足,脑袋放端正了,手上却仍不肯松,“朕今日有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痛快,人前还要装得震惊悲恸,偷偷乐一乐都不能够,可憋坏我了。好容易熬到这会儿,终于能上你这儿来说说真心话了。”
千扬问是什么事,官家一句话掷地有声,“范子荣叫人给打死了。”
打死了?被谁?
官家扬起一个嘲讽的笑,“被民心。”
原来那日陈孟瞻得了圣意,连夜具表,第二日一封上书震惊朝野。要说陈孟瞻读书做文章的本事真不错,奏疏写得平直详尽,字里行间全是沉痛。奏疏一发,官家自然雷霆盛怒叫严查,朝堂上还一时沉默着不知如何应对,倒是上京城里先传开了。
知道是打哪道关卡上走的影儿,陈孟瞻的奏疏叫人誊抄了流出去,一份抄一份,最后真就连茶楼说书的都在全文背诵。贪墨赈灾银啊!老百姓不能懂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日常切身的衣食之事,才最打动他们的心。瞧瞧范府那赫赫煌煌的府邸!都过上那样的日子了,还来从百姓口中争一点儿活命粮,那是多黑的心肝儿啊!
打明宗皇帝时起,国朝平靖了有二三十年,不论内里实际是什么光景,起码面儿上一派欣欣向荣。官老爷们不说有多爱民如子,可也不会比往年更差劲,百姓们没太高要求,就这么过吧还能怎么地。
于是范子荣的事一出,仿佛往热油锅里投了盆水,瞬间就吱哇炸开了——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贪官了,这杀千刀的!范家名声本就没多好,这下更成了人人唾骂的人物,传闻酝酿了两天,多少人恨不得生啖其肉。
官家衔了丝快意道:“朕的本意是叫民意给刑部施压,好叫他们不许装聋作哑,结果呢,这位范兄真是位办大事的人物!民怨如沸仍处变不惊,昨夜照旧上青楼喝花酒。范子荣横行霸道,连他范家家仆都无法无天,青楼窄巷子里车马掉头时碰伤一个老妪,还怨怪人家不长眼,骂骂咧咧地就走了。”
就是这么巧,范子荣下马车时,叫青楼一个跑腿的短工认出了脸,一传十十传百,等范子荣趁兴而归时,青楼前围满了义愤填膺的百姓,原只要讨个说法,结果范子荣正眼都不瞧人一下,喊随从亮棍棒。这可将围观百姓激怒了,不知道是谁先冲上去,往范子荣脸上招呼了一拳,这一拳下去便没收住,眨眼的功夫,范子荣就生生叫人给当街打死了。
这事儿怎么听着这么可疑呢......千扬听得目瞪口呆。范子荣正经的二品大员,身边护卫能提刀,纵使范子荣逛青楼没好意思摆阵仗,权贵能叫赤手空拳的百姓打死,那第一个抡拳头的,不是有天大的胆儿,就是背后有人。
至于后头的人是谁......
千扬没再想下去,慢慢道:“范子荣死有余辜,可这事儿您不该高兴。操纵民怨夺人性命,今日是范子荣,明日就可能是有心人用这招排除异己,害死一个无辜的人。”
官家悻悻然说:“这个朕知道。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也理应由刑部公允地审判,方能定罪,朕本也没想打死他。”转眼觑她,又凑过来告饶,“你别这么严肃啊,昭仪......嗳,你笑一笑。你这样同朕说话,让朕觉得是在先帝跟前聆圣训。”
这周延邺,如今提起先帝是越来越顺口了,丝毫不避讳。千扬起初还晃一晃神儿,听得多了,渐渐当没听见似地从耳边溜过去,就眉头都不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