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可以同厨役对峙,敢作敢当,死罪都认了,又何必再说谎。”汐美人言语上毫无慌乱,仿佛提前想好了对策,又或许她知道,厨役根本不会反水,不过是在诈她。
陶若寒手中翻动厨役的口供,他抬眼看向汐美人,并未说话。
“厨役自然会再审,审讯结果无可奉告,奉劝娘娘打消了对峙的心思,到了这里,就不是你能说了算的。”赵泸阳从陶若寒手中接过口供,“这一系列的来龙去脉又是如何?就算是无目标下毒,也总要有原因吧?毒药为瑞国所有,后宫嫔妃又是如何接触到的?”
“既然大人有如此多的疑问,那我不如从头说起。”汐美人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下毒流程想必厨役的口供会更清楚,我做的无非就是在御膳房选定一个帮手,想调查一个人的身世并不难,几位大人应该也能明白我的意思。”用手端起茶杯,汐美人喝了一口。
一句话内涵了对面三个官员,汐美人看了眼赵泸阳阴沉的脸色,心中不免一声冷笑,“厨役就是我选定的目标,她与弟弟感情极深,是不会让弟弟在家中等死的。所谓的一命换一命,她没做过多考虑,就这么答应了。”
“我也派人去照顾过厨役的家人,只可惜,她弟弟病得太重,还是没能救回来。”汐美人说到这忽然停顿住,垂眸看向一处,“瑶儿把毒药和手镯,一起给的厨役,她接下了。”
“毒药是哪里来的?毒药来自于瑞国,可不是轻易就能买到的。”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汐美人,赵泸阳方才精准地捕捉到了,汐美人眼中一闪而过的难过。
“我对药理一窍不通,自是分不清毒药的种类,对我来说,毒药在于毒性,不在于种类。”感受到赵泸阳的目光,汐美人偏过头不去对视,她用手指揉着刺痛的手腕,“毒药是从一个小贩手里买来的,他说他是商队人员,通商时从其他国家带回来的。”
“谨慎起见,此事我派人在宫外暗中寻找,他是主动找上门的。他说他叫高老三,一看就是个假名字,可除他之外,无人可找,我也就花了不菲的价格买下了。毒药曾在野猫身上检验过,一点点用量,就可致命。”
“后面就是人尽皆知的,厨役拿走毒药,在宫宴那日,提前涂抹在羹碗上,再由侍女,端给了随机一人。”汐美人语速不紧不慢,很有节奏感,她目光看向正在执笔记录的严明,以及写得密密麻麻地供词。
汐美人的话逻辑严谨,滴水不漏,很难抓住破绽。陶若寒站起身,走到审讯室外,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让刑部人员去宫外调查两件事,一为厨役家人,二为高老三。
放下毛笔,严明眉头紧锁,就因为供词太完整了,反而更让人心中生疑。他把案卷往中间移了些,放到了赵泸阳面前。
赵泸阳的目光从卷宗上扫过,他经手无数的案件,罪犯或是大喊冤枉,或者闭口不言,直到用刑才能招供。而汐美人如此坦白一切罪责,仅仅是因为心中有愧,害怕严刑拷打这么简单吗?
“臣再问一遍,娘娘是否对所言负责?”赵泸阳把卷宗转了方向,对着汐美人,“既无冤仇,那就没有下毒的动机,娘娘布了这么大的局,总是要有原因的。这是死罪,还望娘娘能思虑周全,一旦罪名成立,受波及的还有身后的家族。”
“家族?得不到关爱的地方,何以为家。你们身为男子,自是不会懂得女子的不易。”像是被戳到了痛处,汐美人眼中盛满恨意,“家族联姻,母亲嫁入郡公府,可父亲与妾室情深意切,根本不管母亲的感受。对妾室的儿女百般宠爱,对我这个嫡女不闻不问。”
“祖父慈和,会抱着我讲故事,后来他身子越发的不好,常年卧病在床,更是再顾不得我了。府上大小事务由祖母掌管,祖母严厉易怒,偏心于家中男儿,她从未对我笑过。”
汐美人哼出一声讥笑,面带不屑,“祖母如此看重我的两个兄长,把最好的都给了他们,却还想着让我进宫,光耀门楣。我从小学习琴棋书画,礼仪规矩上更是严格要求,郡公府嫡女,成了任人摆布的棋子。”
“我无法反抗,只得在府中乖顺听话,祖母才不会苛责于我。”笑意还挂在脸上,可汐美人的眼中空洞的没有一丝情感,“后来我被送去选秀,因为家世被选中,那时我是高兴的,以为终于可以挣脱家族的束缚,谁知我依旧在泥沼中越陷越深。”
“瑶儿是祖母的人,所以不把我放在眼里,她作为贴身侍女随我一起进宫,代替了服侍我的红露。实则是在监视,祖母通过瑶儿不断向我施压,让我留住陛下的心,开枝散叶,给郡公府带来荣光。”似是久未愈合的伤疤又被撕开,汐美人咬着牙面目有些狰狞。
用手抓起茶杯,她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手腕上的铁链也随着动作不断地发出刺耳的声响。汐美人胸口剧烈起伏,平复了许久,才能继续说下去。
“祖母何曾想过,我这样性子寡淡的人,又如何能让陛下注意到。”
“宫外,我关心的只有母亲的安危,好在她已与父亲和离,离开了郡公府。那府中之人的死活,又与我何干。”始终抓着茶杯的手指松开,汐美人抬眼看向赵泸阳,眼中又有了光彩,“家族覆没正是我想要的,我甚至希望黄泉路上,有人能陪我。孤寂的年少时光所遭受的一切,我不需要偿还,而他们总要为此付出代价。”
执笔记录的手一滞,严明竟觉得笔下的文字尖锐的刺痛,他也有女儿,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还会为了偷懒不练琴,和父母撒娇。就连为自己而活,这件事上,对汐美人而言都成了奢望。
赵泸阳叹了口气,语气上缓和了几分,“还请娘娘不要避重就轻,家族原因,不该是下毒害人性命的理由。”
“我早就看淡了生死,家族的施压,让我透不过气,死其实是一种解脱。你们可以理解为,被恨意抹去了理智,我一生都在被操控,也很想主导一次别人的人生。”汐美人低下头,眼中些许湿润,“一己私欲,把无辜的人牵扯其中,我知道,我不配得到辰贵妃娘娘的原谅。”
汐美人唇角勉强牵扯起一抹笑意,“这是我所有要说的话了,至于结果如何,我都可以接受,亦没有遗憾。”
说完,汐美人起身,跟随狱吏回了牢房。踩着散落在地上的稻草,目光所及之处,都感觉有无尽的黑暗在逐渐吞噬她。身后传来牢门上锁的声音,她眨了下眼睛,落下了一滴眼泪。
刑部人员调查回来,已接近傍晚,调查结果与汐美人口供相同,再加之厨役的供词,已可以结案。案件涉及后宫嫔妃,该如何处置,还要陛下定夺。
当汐美人的卷宗呈给李律时,殿内皆是气氛凝重,李律拿着卷宗沉默不语,脸色阴沉的,仿佛下一秒就要骂人。殿内侍女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喘。
“都下去吧。”李律目光从侍女身上扫过,语气中有些许的疲惫。侍女们如释重负,起身行礼后,退出了正殿。
从殿门再次关上的那一刻起,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的三位官员,才真切地感受到了,殿内沉闷的低气压。陶若寒几次想开口禀报,见李律目光还停留在卷宗上,又不敢贸然出声。
把卷宗上的文字又看了一遍,李律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这是本该预料到的结果,汐美人口述的家族情况,与执征的调查相一致。
白郡公与人为善,在朝中也颇受尊重,其幼子还是军中将领,与陈将军在同一军营。丞帝在位时,局势不稳,与他国摩擦不断,在与突厥的一场突袭中,白公子折戟沙场。
为此白郡公备受打击,身子大不如前,辞官回家养病。太医院时常前去诊治,也依旧不见好转,缠绵于病榻。
郡公府交由白老夫人管理,白老夫人性子强势,再结合汐美人的供词,造就出她扭曲的心态,亦是再合理不过之事。
可汐美人才十八岁,如花似玉的年纪,在仇恨的滋养下,生出了带着毒刺的黑色花朵。
合上卷宗,摔在了桌面上,李律抬眼,盯着在下面站了许久的陶若寒,“汐美人提到的几件事,可去宫外调查。”
“回陛下,臣已派人调查清楚。”陶若寒闻言上前作答,“厨役确有一个弟弟,先前在山上挖野菜时,不慎摔伤。天气炎热,伤口处理不及时,感染化脓,高烧不退。其父母口述,确实有一个郎中前去诊治,说是受宫中的姐姐所托,且垫付了诊治费用。但男孩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没救过来。”
“这与汐美人和厨役的口供皆对上了,两人之间的口供并无出入,臣认为,厨役已无需再审,可定下罪行了。”陶若寒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只是汐美人那边,并未用刑,就什么都招了,臣总觉得事有蹊跷。”
“据汐美人所说,毒药是从宫外的一个小贩手中所得,臣派人去相关地点调查,确有高老三这个人。他是钱家商队的人,先前曾去瑞国通商,后因其手脚不干净,被商队除名。”
“找到高老三住所时,房间内无人,四处寻找后,在城外不远处的树林中,发现一个男子的尸首。男子死状惨烈,身旁停着一辆马车,车舆内有翻找过的痕迹,钱财被洗劫一空,在角落里掉落了这个瓷瓶。后经商队人员辨认,男子为高老三。”从严明手中接过一个用绢布包裹的瓷瓶,陶若寒打开后双手奉上。
瓷瓶上图案精致瑰丽,像是用来盛放女子所用的胭脂水粉的,从陶若寒小心翼翼地表现上,李律便明白了,瓶中或是毒药。
“瓷瓶内为白色粉末,臣拿去太医院检验,所得结果为,花朝月夕。”陶若寒把瓷瓶包裹好,“与辰贵妃娘娘所中之毒,为同一种。”
“在高老三房间搜查后,除了他带走的这瓶毒药外,再无其他。房间内值钱的东西都没了,看起来就像是高老三知道事发,畏罪潜逃,后遇到劫匪,杀人灭口。”陶若寒说完,抬头看向李律。
李律吩咐身旁的执征,“把瓷瓶送去太医院,销毁。”执征听令接过瓷瓶,从殿门离开。
“所有的逻辑都对上了,汐美人的话找不出纰漏,只有物证,与此相关的人员,全部死无对证。”李律目光停留在卷宗上,“汐美人一心求死,哪怕严刑逼供,也是同样的结果。”
“汐美人在审讯时,言语间毫不慌乱,甚是从容。臣审过无数罪犯,这种情况实属少有,汐美人认罪全程情绪稳定,唯二的波动,是提及厨役弟弟的死,与辰贵妃娘娘。只有谈及家族,才控制不住地失控。”出言的,是站在陶若寒身旁的赵泸阳。
“此案再无疑点,亦可结案,该如何定罪,还请陛下明示。”陶若寒说完弯腰行礼,另外两人也向前跟随他的动作。
长舒口气,李律许久未接话,又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而后他站起身,回了内殿,“你们先退下吧,待朕思虑过后,再做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