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扯
拉扯
行宫不比东宫,这里处处都是宫中的密探,裴元玺在这里连发火的资格都没有。
他那位好父皇如今满心只想着逮他的错处,好将他彻底厌弃。若他此刻发火被人知晓,更给了对方发作自己的机会,裴元玺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但遭受这样的屈辱,哪怕暂时忍耐住了也依旧憋得难受。
他不忍心在妻儿面前发火惹得他们担心,用膳的时候强装镇定,可是林玉章又怎么可能毫不知情呢?只是不愿意让对方难堪,因而故作不知罢了。
林玉章不止一次听到丈夫说起晋王,每次提及都是深恶痛绝,从前林玉章不以为意,可是事到如今她也开始怀疑晋王是否真的克他们一家。在晋王发迹之前,他们夫妻二人从未遇过什么坎坷,可再看如今,见罪于父皇、受困于行宫,甚至连储君之位都要不保。成婚之前,林玉章何曾想过他们还能有如今这样落魄的时候?若是没有晋王,就好了,晋王为何这般命硬?
夫妻俩人对坐,看着满桌子饭菜却味同嚼蜡。唯有小皇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真地问道:“父王,您怎么没胃口啊,是因为行宫的晚膳不好吃吗?可是您不吃的话,晚上只能饿肚子了。”
从前晚上饿了想吃什么都有什么,如今可不行了。
裴元玺自嘲一笑。储君的身份还没丢,但储君的待遇却已名存实亡。若是父皇待他还有一丁点父子之情,便不会将他们囚禁在此处,每日用这等饭菜打发。他是犯了错,但是稚子何辜?颢儿才满打满算才两岁而已。
“没有,父王只是在想事情。”裴元玺摸了摸孩子的头,林玉章是他此生挚爱,他与太子妃的孩子裴元玺也是爱屋及乌,恨不得想将天下珍宝都捧到他跟前的,只可惜,偏偏总有人要与他作对。
从颢儿身上,裴元玺更感受到了他父皇的心口不一。这么多年,父皇时常将他母后挂在嘴边,每逢母后忌日便摆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从前他也被父皇蒙骗了,以为父皇真的深爱幕后。可如今自己有了爱人,有了孩子,方才知道父皇总是言过其实。若他是皇帝,不论颢儿做了什么错事他都不会对他失望,更不会轻易放弃他。
还有谢家,钻进死胡同的裴元玺眼下连谢家也一块责怪上了。谢家口口声声说支持他,可事到如今不也还是想要舍弃他这个太子么?说什么为了他好,分明是想要将谢家给摘出去,不愿意被他牵连。
裴元玺想起这些,更加没了胃口。
寂然饭毕,裴元玺独自去了书房,林玉章知道他爱面子,但又生怕他想不通在书房里头出了意外,最后还是将颢儿给送过去陪着。颢儿才两岁,即便太子在他面前落寞些也无妨。
裴元玺知道妻子是为了他着想,他揽着孩子,看似一派镇定,实则心中恨意仍在滋长。
贱婢所生的贱种,凭什么能压在他头上?除他之外的任何皇子都没有资格上位,中宫嫡出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他。除他之外,便是他的孩子,他决不允许任何人踩在他们一家人头上。裴元玺眯着眼睛,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脑袋:“颢儿放心,咱们一定能出去的。”
“要多久呢?”
“很快。”
太子近况如何,外头知道的人并不多,只有皇上跟前亲近之人方能听到两句,但是这不耽误太子成为新的舆论中心。当初立储有多么声势浩大,如今谢家亲自要求废储便有多惊世骇俗。
谢家可是太子的外祖家,是皇后的娘家,谢老爷子跟太子可是血脉至亲,饶是如此他还主动要求废掉储君,真叫人匪夷所思。
谢老爷子不愿意给裴元玺泼脏水,他拟的“罪名”无不是可有可无,譬如皇上病重之际照顾不周这等无关痛痒的事都拿出来说。所以这道奏书虽然甚长,足足有二十多页,但是细究内容的话,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讨论。
御史台一贯是太子的拥趸,本来看到谢家对太子不利想着赶紧将谢家摁下去,结果听完了谢家罗列的“罪名”后,御史们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了,决定静观其变,看看谢家究竟有什么打算再说。
谢家与太子一荣俱荣,总不会真的不为太子着想。
出乎意料的是,这样一封离谱的奏书呈上去后,皇上还真就下旨废太子了。
王丞相因为年事已高,被撤掉了,改成了原户部尚书郑厌。至于户部尚书一职,则由户部左侍郎顶上。王丞相从前可是太子的铁党,如今换成了郑厌则不然。郑厌有自己的小心思,对于废太子一事三缄其口,秦相更是早就倒向了裴元珩,自然不会在这件事上跟皇上唱反调,三位丞相两个都已被策反,剩下的一个即便反驳也无济于事。
废储的圣旨很快昭告天下,皇上还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还是给裴元玺留足体面的,并未提及自己中毒一事,也未曾对废太子有什么刻薄的评说,只是从谢家递上来的奏书里头挑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写上,继而将太子给废了。
皇上觉得自己已经够手下留情了,按着太子所犯的过错,直接将他处斩了也不为过。
谢章听到废太子的圣旨之后,惋惜之余,却也庆幸自己没有做错决定。
尽管皇上没有查到实质性的证据,但是他已经认定了这事是太子所为。只要皇上认定,他再替太子开脱也是白费口舌。这段时间谢章自己闭门不出,也压着谢家的人不许闹事,为的就是宽解圣上的心,让圣上放下对谢家的芥蒂。如今看来,已经小有成就了。
不过谢章仍旧不能太放心,他怕被关起来的裴元玺失控,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出来。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长远计,只要忍得一时,日后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是他这个外孙却是个急性子,多年养尊处优叫他失了平常心,还是得尽快叫他安心才好。
于是谢章又请旨入宫了。
他来时,另外三位皇子都在。
最近这段时日对齐王来说可真跟过年一般热闹,太子被废了,这是一喜;太子被废还依旧被关在行宫里,这是二喜。如今没了太子,剩下三个人机会均等,哪怕凭他的实力不足以服众,也没什么登基的希望,齐王也依旧跟着乐呵。
听闻老二经常入宫侍疾,齐王跟秦王也紧随其后,恨不得日日待在大明宫里,好让父皇知道他们有多孝顺。齐王是不敢跟裴元珩争的,但他也有自己的盘算,若是父皇感受到了他的孝心,能给他一片富裕的封地,他就心满意足了。
不满足的是秦王,有野心的是秦王,但是秦王这会儿并不敢怎么冒头。
这次谢老爷子甫一入殿内,齐王跟秦王两个便生了警惕心,连话都不说了,全心全意地盯着对方。
谢章却没分什么眼神给他们,只是朝着裴元珩看了一眼,个中恩怨只有他们自己懂了。当初没能弄死晋王,谢章深以为憾,如今晋王羽翼早就丰满,再想动手谈何容易?
裴元珩也回之以一笑。
老东西,早晚弄死你们。
谢章眼神从裴元珩身上转了一圈后又回到皇上身上,他对皇上的了解不输于裴元珩,自然知道如何开口才能事半功倍。谢章靠近龙榻,照例关切了皇上几句,得知皇上已经能下床走小半个时辰后,激动得像是他自己劫后重生一般。
皇上看他这表现,也不禁感动他们之间的君臣情分。若是没有老大这桩糊涂事,他跟谢章之间还能更亲密无间。
谢章一直在说些家长里短的话,等寒暄够了之后,才终于切入正题,提到了小皇孙。
来了,裴元珩微微坐直了身子。
谢章道:“原是微臣的错,没有看管好太子,叫他受了奸臣蒙蔽与圣上离心。”
齐王哼了哼,瞧瞧,这话说得多委婉,决口不提太子下毒一事。
谢章:“太子固然得反省,但是小皇孙才将将两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也正是需要长辈教导之时。若是一直住在行宫里难免移了性情,等三五年后再想改,便不大容易了。”
皇上被他说得微微动摇。
谢章又跟着劝了两句,无非是小皇孙还小,犹如一张白纸,日后是黑是白还得看人如何教导。再说,小皇孙不仅是皇上的孙子,也是皇后娘娘唯一的孙辈。
谢章循循善诱,皇上最终还是心软,答应放小皇孙回宫读书了。自从太子跟几位皇子入朝之后,弘文馆便闲置了,如今皇孙回来,自然该重新择选先生的。皇上心中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他总觉得,废太子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不是自己教子无方,而是旁人恶意教唆。若是换了乖巧的小皇孙,定不会像他父亲一样糊涂。
这可是管彤的血脉,老大已经废了,他不能放任老大唯一的孩子也废掉。就当是个寻常的孙辈养着吧,反正老大已经不是太子了,也不碍什么事儿。
见谢章轻而易举地达成了目的,裴元珩不由得开始琢磨,这老头子的影响力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上许多。有这样一个废太子党的定海神针在,小皇孙说不定还真不会长歪,废太子也会被他稳住,即便关在行宫里也不见得会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