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
“请陛下赐教。”
率先表态的是汤法。
当年,他也曾亲眼目睹那人起高楼,目睹他宾客如云,目睹他离至高之位一步之遥。
随后,也亲眼见证那楼塌了,见证了那人,如何万劫不复。
偶尔午夜梦回,他也不禁琢磨当年事。
先太子钟离琛绝称不上是完美的储君。他能力平庸,心胸狭窄。可毕竟是永康帝膝下唯一长大成人的男丁。如陛下所说,早早便在朝中拉拢了属于自己的势力,地位固若金汤。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能立于不败之地。只要忍到最后,皇位注定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奈何。
他偏偏走上那样一条路。
汤法至今不知道为什么。
“人心贪婪,哪有知足的?”钟离婉轻声回答:“既然储君之位已稳,只要父皇仙逝,他必然是新任国君,为何还要等上不知多少年月?二十多年的储君,久久居于一人之下,日日看着那天下人都说早晚有一日是他囊中之物的皇位与皇权,听着耳边人吹捧,说他更进一步后,能如何如何的光景……你们竟然希冀着,他能够一边守着日渐蓬勃滋长的野心,一边学会徐徐图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她嘴角一勾,满是讽刺:“你们都说,要早日定下储君人选,才能定四海之心。朕这些年里,左思右想,总觉得这话说得不对。要朕说,储君人选定得越早,朝堂越是不宁,天下越容易陷入混乱才是。”
“朕的其他皇兄究竟是怎么死的,或许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但皇储之争,从不比皇位之争平静。多得是看不见的刀剑乱舞,藏在暗中的锋芒与杀机,更不比朝堂中尔虞我诈少。”
“朕如今还未曾定下过继人选,对霍齐也不过是表面工夫,半点儿实际的赏赐都没有,便已经有人闻着味道,或对其大献殷勤,或对其包藏祸心。若朕,真定下皇储人选,两位觉得,这天下,这朝堂的烽烟是会再起呢,还是就此打住?真如他们冠冕堂皇说得那样,就此安定?”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人世间万千种情份中,同生共死最大,其次便是同甘共苦。君臣间无数功业里,从龙之功最大。储君人选定下以后,朝中定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站队,届时,又会是另一种党派林立,各自为政的局面。投机取巧的多了,谁还会愿意脚踏实地办事?”
“不说远的,就说那群看似偃旗息鼓的世家,这群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如今之所以安分,恰恰是因为除了朕,他们再没有看到其他需要他们鼎力支持,推出来与朕打擂台的人选。可一旦储君之位定下,你们说,他们会如何?”
“更可怕的是,这些人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你们以为,我三皇兄不知道他是我父皇唯一存活于世的儿子么?你们以为,他忘记了只要自己耐心等候父皇寿终,自然会是大越新君,至高无上?呵。怎么可能忘记呢?不过是因为他身边那群等不及要在有生之年,凭从龙之功飞黄腾达,全家鸡犬升天的人,从中作梗,逼得他对自己唯一的君父,拔刀相向,一决生死罢了。”
钟离婉说完这长长的一番话后,殿中霎时陷入沉默。
汤法顺着她所说回想起先太子钟离琛与其门下之人相处时的一幕幕。
在钟离婉的提醒下,记忆中一些曾经被他忽略的细枝末节纷纷显露。
他终于明白了。
何以钟离琛功亏一篑。
何以在钟离婉看似简单的治理下,大越能够海晏河清,日渐强盛。
当初的大越,不论他与其他纯臣如何殚精竭虑,始终不见起色。
“陛下这番话,振聋发聩。”汤法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缓缓起身,冲钟离婉行了一礼:“老臣受教。”
钟离婉伸出一手,扶住了他。
“一家之言,老师听听就算。”
她柳眉微蹙,却是因为老师广袖之下的手臂,已是枯瘦得不成样子。
再度仔细端详汤法脸色,饶是这些年位高权重,保养得宜,但国事繁忙,老师又上了年纪,开春以后还病了一场,如今看着,愈发憔悴了。
她暗暗决定,要给老师找两个能干的帮手,替他分担一二,让他好好休息一阵,把气血养回来才行。
等汤法重新落座,一脸欣赏的周文缓缓开口:“陛下思虑周全,目光长远,我等远远不及。可惜陛下这样的念头,不好对外坦白,那拖延决定储君人选一事,还得再想办法。霍齐是顽劣骄纵,背后的霍家与新安公主也不见得清白,但陛下这样的手段顶多能撑五六年,甚至更低。只要霍齐因为陛下刻意亲近而染上麻烦一次,陛下您又不出手相助,凭新安公主的能耐,定会看出您的真正意图。况且这等做法,也解决不了,万一有个万一,大越……”
最后半句话他顾及着尊卑没有说明白。
但钟离婉和汤法已经懂了。
“这也是朕为难的地方。”钟离婉老实道。
对周文说得第一件事,她根本不以为然。她才不会因为利用了钟离馨的儿子当靶子而感到愧疚,或是抱歉。也不怕事发以后,回过神来的钟离馨会如何记恨于她。
今时今日,他们于她,不过蝼蚁。
蝼蚁之怒能给她造成多大伤害?
相比之下,倒是周文第二件事,更值得她费心思琢磨。
“不若朕留一道密旨,若天不假年,朕遭遇不测,性命垂危或突然过世,你等凭此密旨,拥立新君,以护大越之太平?”
密旨?
周文似乎想到了什么,嘴里却笑着问:“陛下先前不是说并无属意人选么?”
钟离婉笑道;“总是有那么一个的,只是按寻常人的眼光来看,有些出乎意料。至少,用明旨立为皇储,指定是不行的。但若是非常时刻,尤其是朕不幸遇难的时候,只能用这样的人,才能收拾得好烂摊子。甚至为朕,报仇雪恨了。”
周文和汤法被她说得面露好奇:“不知此人是谁?”
钟离婉浅笑着摇头:“容朕卖个关子罢。兄长,适才见你神色,可是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周文低声说了句话,钟离婉双眼越来越亮。
“兄长。”
政事议完,早已日暮西山。周文与汤老起身告辞,他扶着汤老才走了两步,身后传来钟离婉的挽留。
他回身。
只见年逾三十依旧年轻貌美的女帝冲他缓缓露出信任的微笑:“当着老师的面,朕想请你记住一句话。”
她一字一句:“若真有那么一日,密旨现世,而那人又无法力挽狂澜,难有建树。兄长届时,大可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