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十六
伏牛岛上,疏柳摇金,梅萼争春。一带红檐绿瓦,曲折回绕,围着一方汉白玉砌成的方池,春水,浮萍绿藻,流过正中的太湖石,瑶草琳琅,千窍玲珑,形状就如振翅欲飞的鲲鹏。在这游丝缭乱的芳春,连素日勤勉的玄刀门弟子,也不能不昏然沉醉、无端自喜了。
孟扶风身在梦中,猛然一惊,如坠身洞窟一般,霎时惊醒。近日天热得快,午后已有蚊虻扰人。他从虬根藤床上起身,一擦两鬓,竟是过了水一般,汗热潮湿。空气幽闷,贴得人透不过气来。他回味着将才一梦,伸手一摸被底,面皮青红,心突然往下一坠。
原是早已绝情断念,许久不曾想起了。今日不知为何,无端端故人入梦,且这梦的含义煞是不好,古怪幽深,像走入了道路四通的迷窟。
在梦里,他看见杜晏华坐在一池寒潭边,冷月银盘,无声高照,四下里升起了幽蓝的水雾。在寒浸浸的水边,生着几丛鲜红的石蒜。孟扶风一步步走近,只觉这个地方冷极、静极,令人心生不适。他强忍反胃,穿过了厚重的雾墙,看到杜晏华一身新浴的红衣,长发带水,缠绕腰间,就如一枝红艳,凌霜傲雪。他的肌肤和生绢一样白,在月光下透出幽蓝色,像透明的一般。
闻得脚步声,杜晏华一惊回头,看清他的面庞,无故冁然一笑。他似是等候已久,带着明媚笑容,压低眼光,回身就抱。那件红色浴袍就如脱落的莲瓣一般,委顿在地。
云雨方歇,便见他重拾衣物,行色匆匆。孟扶风伸手拽住了他,轻唤道:“你……要去哪里?”杜晏华似真似假地一挣,却没挣脱,满眼无奈地哂道:“别拦,我要走了……”
孟扶风摸不着头脑,急切道:“走……走到什么地方?”杜晏华轻嘘一声,止住了他的问话,面带神秘微笑,就如青烟紫雾,水月镜花:“很快你就要来了……”
孟扶风大骇,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叫嚣,不能让他走了!绝不能……他死死地握住那截皓腕,像个无赖:“不成!我不许你去!”杜晏华修眉微蹙,笑容显得既困惑,又无奈。他的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今生你负了我,我也负了你,恩怨已了,孽债偿清,来世无须再见了罢……”
随着一声柔雾般的叹息,孟扶风惊愕地发现,他的身体忽然之间解体,化为无数个红蝶,在原地追飞缭绕,不忍离去。孟扶风大叫一声,猛扑上去,要搂住那清瘦的身形,触手的物事却冰冷硌手。他定睛看去,吓得赶紧撒手,只听哗啦啦一阵响,怀中那具死去千年的白骨,已是碎落一地。只有一阵蚀骨的暗香,像藏在衣服里的金绣一般,似有若无,撩人心魂。
那片红蝶围绕着他盘旋飞舞,直到一声鸡啼,哗然散去,梦境成空……
孟扶风醒来许久,那股蹊跷的感觉仍是缭绕不去。即便身处朗朗晴空之下,他周身的冷意却如附骨之蛆,久久不散。他忽然明白了,梦中阻隔他靠近杜晏华的违和感是什么,那是他对血与生俱来的反感。梦中的数千只红蝶,原来竟是以血染就的!
他一阵毛骨悚然,几乎是立刻冲出了房屋。早有人将他午睡时的异状报给了舒娘子,舒情仗剑守在门外,直到他情急万状、衣衫不整地奔出门外,才以剑封住去路。
“我儿要去何处?”
自他从西北侥幸身还,舒娘子一见他周身上下累叠层积的新伤,立刻便哭倒在他的脚下。看着哭得哽咽的母亲,孟扶风被强烈的愧疚感束缚住了,答应她再不轻易离岛,直到奉养她终老。当日誓言犹在耳畔,孟扶风一见满脸阴沉的母亲,头皮就一阵发麻。
他在外领袖群雄,叱咤江湖,唯一的软肋,就是独自一人将他拉扯长大的母亲。
舒情脸上带着了然,冷冷道:“为娘猜,你是要上京罢?”孟扶风心头一紧,他还不敢肯定坏事成真。当日分别,他曾那样告诫过杜晏华,可是从他眼中的坚定来看,他一番苦心还是打了水漂。他本以为相逢陌路,心中再不会泛起情波,然则令他恐惧的噩耗一旦从母亲脸上证实,他依然会有透不过气的窒息感。
“孩儿想起,前年曾经答应,要去赴金麟宗甘老前辈的七十整寿……”
“混账!”舒娘子一跺绣鞋,脸色就和身上的石青凉缎一样阴霾,兀自恨声道:“千错万错,都是为娘的错!为娘的不该在洛桑城久留,致使你情系非人……这么多年,我也为你娶了雪艳,原料你早已忘怀旧事,不想天差一着,竟让那个贱人的孩子,从饥荒中活了下来……”
孟扶风初时还想辩驳,听到后来,整个人竟呆如木鸡,动弹不得。
原来如此!真相如此昭然若揭,他却还执迷于皮相,见不到本真!可笑他将男作女,枉自追求一个幻影,竟不知苦心思念的人就在身边。想到入滇的一路上,杜晏华阴郁的脸上几乎无时无刻不带着笑容,那是只有对着爱人时,才会有的脉脉深情。他却在造化的拨弄下,对他的真心疑虑重重,甚至说出断情绝爱的狠话。不知他默等多年,却见自己并没有认出他来,心中又该有多么的失望、恼恨!
突然之间,此前的诸多谜团,都如拨云见日一般,刹那间冰消雪融了。这十年来,他的眼线遍布自己身周,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虽然不曾亲至,却如魂梦相随一般。他一封令书,迫得自己不得不上京调职,是免使他与胡人大军正面为敌;他在滇王宫中刺向自己的那一刀,使他声望尽失,在皇上眼中再不成其为威胁……
孟扶风浑身沁出了细密的冷汗,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彻悟,这个人的爱藏得有多么深……千兜百转,假假真真,他捧给他的是一颗数十年不变的、炽热的真心。
孟扶风忽然对自己无比厌恶。细想所为,他因憎恶他的假面,畏惧他的狠心,甚至在最亲密的床笫之间,都怀着报复的恶意,不曾温柔过半点。杜晏华对他的恶意作践,唯有默默忍受、甘之如饴。他是不是也曾心寒过?
他浑身像被滚水浇过,脚不点地,便要向外飞奔。舒娘子并不阻拦,只是一言不发地横剑加颈。孟扶风一见之下,心魂俱飞,足下生生一顿,转过身来,手上使出巧劲,便要抢夺母亲的兵器。舒娘子却是铁了心,手臂纹丝不动,甚而还离脖项又近了一分。
她冷言冷语道:“你的高祖父孟长岩,平定回部叛乱,死于圣女阿伊莎之手;你的祖父孟泳舟,与为祸中原的黑风三煞连战百场,杀尽敌人,力竭而死;你的父亲……”说到此处,她的眼圈又红了。孟扶风怎敢触她伤心事,连忙双膝跪下,恳求道:“母亲不需担忧,京城无甚高手,孩儿定能全身而退……”
舒情却厉声打断他:“玄刀门历代门主,无不是为大义献身,名留后世。你若当真要为了一个十恶不赦的逆贼,断送我玄刀门一世清誉,倒还不如当日便死在图鲁木,落得干净!”孟扶风就如当头淋了一场雷雨,心头说不出的惨然。他此生最敬爱的母亲,竟然将名誉看得重过他的生命!
舒娘子自知口不择言,触伤了儿子,仍冷硬着一张脸,不愿服软,只待孟扶风像往日一般,立刻放下要事,好言安慰她。孟扶风却低着头,默然了好一阵,直熬得眼眶发红,终于郑重擡头,定定道:“娘,曾经我负了他,害得他一世颠沛,相思成疾。此次他遭劫遇难,我怎可再袖手旁观!”
“你敢!”舒情被他直言挺撞,气得浑身发抖,眼睛一眨,便淌出了委屈的泪水。丧夫多年,她几乎将儿子当成了丈夫,尽情地在他面前耍性子,闹脾气。孟扶风以孝顺之名,对她言听计从,她便也得到了回报。不然她年纪轻轻,正是大有可为之年,便因生儿育女、操持门务,不得不退出江湖,这份失落如何咽得下!
孟扶风却不来扶她,显然决心已定,不可动摇。舒情知他吃软不吃硬,不再强劝,要留个转圜的余地:“那……为娘的求你,你就在雪艳房中宿上三晚,再去不迟……也为你们孟家留个后啊!”
舒娘子几乎快要瘫软了,她仿佛看到丈夫的先祖都在数落她,教子不才,隳颓门风,堕入邪道,败坏人伦……孟扶风却只是含笑摇头,目视远方,淡淡道:“我既已认清自己的心意,又怎能一误再误!”
雪艳娘闻声而出,在绣房上听到这一句,脸色霎时雪白,掩面哭进去了。
舒娘子恨恨地打着气嗝,流干了眼泪,一头银发颤动着,忽然偏头一拉,眼看便要剑在人亡!
当啷一声,她手腕一麻,脑子里还是木木的,手中的剑却已教孟扶风夺走。舒情运劲冲穴,却无论如何擡不起手。她满脸的不可置信,眉毛和眼睛都快挤在了一起,借着一口气,对着孟扶风大骂不止,且哭且数,几乎将他坐为全天下最大的不孝子!引得帮中身份较高的掌舵弟子,纷纷前来探看。待听得是怎么一回事,都不好插手偏帮。
舒娘子心疼儿子,怒其堕落,当然自有道理;自家门主和大周丞相的这一笔子烂账,他们装聋作哑,肚儿里却门儿清。两事相抵,分说不清,他们都纷纷龟缩了头颈,竟无一人上前分劝。
孟扶风究不忍母亲伤恸太甚,伤了身体,遂点了她昏睡穴,交给大师弟宋云峥:“师弟,我出门的时日,烦你好生看护母亲,凡事劝她想开些,切莫气损了身子。”宋云峥怎会不知门主将去何方?他门下的弟子都温雅善体人意,见自家师父作色,纷纷围了上来,负剑躬身,齐声道:“弟子愿随门主前往长安!”由他起头,各门的弟子也都乌泱泱围了一圈,按礼数各举兵刃,低头行礼:“弟子等也愿随同门主,赴汤蹈火,生死与共!”
孟扶风心中滚过一阵热流,冲得他眼眶酸热。他团团抱了一个揖,低头对众人的好意致谢片刻,这才擡头,坚决道:“承蒙诸位见爱,孟某心感了!只是此事实为孟某一身私事,与众同门无干。若浩荡而出,惹得皇帝心疑,将不利于我门,反而不美。众位叔叔伯伯,是不是这个理?”
就连舒娘子同辈的一些门中旧人,也不得不承认他所言在理。宋云峥只擅处理烦琐庶务,却不会拿主意,门主既如此说,他也不便公然违令,再行劝阻。再者,他心地磊落,实不喜杜晏华之为人,对一个权臣的死活也不甚在意。只要凭门主的一身本领,能须发俱全地回来,他对舒娘子便有了交代。
举手之间,便有他门下的大弟子捧来了一柄镂金错彩的宝刀,手柄和剑托上都刻着蟠龙金纹,雷霆出练,霸气外露。宋云峥道:“门主遗落了玄刀,没有趁手的兵器,恐防给一群小辈占了便宜。这把刀昔日藏于大内禁中,永安帝誊清武库,这把刀被一位前辈高人携带出宫,后辗转收于我门。敢请门主不吝赏收。”
孟扶风看了一眼,却哈哈大笑。他从乾坤袋中掣出一柄锈迹斑驳的铁剑,暗纹丛生,猩红欲滴,赫然便是母亲交付的红泉剑。他抚着其上干涸的陈血,自语道:“内力高者,以无刀为有刀,以无剑为有剑。何况有此一剑,已是绰绰有余!”宋云峥闻言,只得遗憾作罢。他以水代酒,与众人敬过了掌门,便都齐立在山门之内,目送门主一袭灰色布衫,在淼淼烟波上渐行渐远。只有沉浑的嗓音,还从四面越水而来:“烦各位照料我的老母,孟某感恩不尽……”
人人都感于他的孝心,只有叶正臣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洞察人情的他,从这句话中听到了不详的意味。
果然,当天晚上,舒娘子便以祭告先夫为名,一个人关在家庙里,送进去的晚膳动也不动。据在外守候的弟子所言,他们听到舒娘子在内又哭又笑,过了半夜,忽然人声都绝,彻夜寂静。他们从瞌睡中猛然惊醒,发觉事情不对,赶去时为时已晚。舒娘子性子绝烈,自恨无颜,竟然碰死在孟启元的长生牌位上。
临死之前,她的手上还紧攥着一个白玉扇坠,那是永安帝亲口许给孟启元的免死信物。
她到底是舍不得看儿子送死。
当玄刀门的弟子披白戴孝,如丧考妣地来到孟扶风投宿的舟舫,他几乎撑持不住,险些落进了风高浪急的长江。那一夜,江上所有船只上的船工梢水,都听到了一阵痛彻心扉的惨嚎,就如两岸哀猿,催人泪下,几使百草凋零,天地变色。
靖元十一年七月辛酉,正是望后利日,长安城万民倾动,要看大周朝第一位凌迟身死的丞相,菜市口人头攒动,肩摩踵接。在楼前空地上,早已树起了一人高的木刑柱,一个留着羊尾小辫、前额秃了一大片的矮矬男人,一身短衫油腻腻的,正坐在磨石上锉一把柳叶刀。他腰侧挂着一个牛皮包,插满了各式各样的剔骨刀,每一把都做不同的用途。在他脚下,还有一个空空的竹筐,用来盛什么的,不言而喻。
在一带低矮民房之中,搭起了一座九重高台,四围遮着明黄缦幕,飞龙绣凤,绿锦红缎,那是供靖元帝和柔懿公主观刑的。秦素娥今日没有再缟衣素裳,而是穿了镇国公主的命服,一张团圆脸庞略施粉黛,显得簇带济楚,精神焕发。她专注地望着场下,脸上霜寒雪降,毫不动容。
城门咚咚鼓响,午时三刻已到。靖元帝沉稳地一挥手:“带犯人。”刑部尚书苏舆领命而退,不一会儿,几名狱吏押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人走了上来。那人黑发掩映下的脸光华夺目,身子却畏畏缩缩,如一只受惊的大马虾。还没走到刑柱前,他脚就软了,若非手脚牢牢枷住,便要瘫软在地,匍匐而逃了。
秦容臻一声令下:“施刑!”倒使秦素娥转头,看了他许久。刑场上的官员却还目注秦素娥,等候她的玉旨。直到她点了点头,掌刑官才拖着长音,高声道:“行刑——”眼看那蓄羊尾辫的小男人掣出锋刃,在犯人身上划了几刀,白色囚衣下一副雪白的身子,暴露在众人的眼目下。就在这时,从街旁的云水茶轩上,突然掷下了一个青瓷茶盏,声音清脆,响彻嘈杂的刑场。
隐身在百姓丛中的武骑一声招呼,团团围住皇上所在的高台,生怕歹人行凶。只见二层楼檐上,突然飞下了一个酱色绸袍的青年侠客,刀裁鬓角,目似寒星,手上提着一把锈剑,剑气所及,木叶振落。众武卫对望一眼,发一声喊,刀枪剑戟,齐向他身上招呼。孟扶风横剑齐眉,轻挽分刺,滚滚剑气就如虎啸龙吟,绵绵不绝地迸射而出。功力较浅的人,未及近身,便已向后震倒。这一班侍卫的武功实在稀松,竟不能阻得他一阻,顷刻之间,孟扶风玄燕一般的剪影,已经破开重围,欺近了刑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