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十五
这一年的戊午月,刘初熹等人奏凯鸣金,一路得胜。在民间流传着一则天神助威的传闻,说是古时的红线女复现于今,横跨千军万马,遥取敌人首级,来去自如,百不一失,一时“红玉蝴蝶”洛翎之名大噪。人人都知,有一位智过男儿、勇能盖世的巾帼将军,手下更有数万娘子军,各个身负奇艺,功力通神。在乌泱泱的一色铁甲中,就如自天垂挂的数朵红云,眼睛一眨,就见敌方人仰马翻,辙乱旗靡。
听闻匪首平步青,与其族叔率领家丁,负隅顽抗,抵死不降。刘初熹下令放火烧山,竟然没有一名贼兵试图逃生。一场祝融之祸,使得南安一地千里赤土,屋舍尽毁。这最后的一小撮穷寇,就如田横一百壮士般,泯不畏死,战至骨殖成灰,也不放弃阵形。平步青到底不曾辱没他的出身,战至最末才从容就死。闻得死前手刃妻女,烹妾飨兵,三军大恸,更加奋勇,连官兵也为之惨然,自发为其收尸。
对此战的首功,秦容臻早有成算,却直到凯旋仪式的那日,才证实了心中所想。南山之下,青松翠柏,茂草长林,隐隐有马蹄雷动之声,遥遥地掀起了尘土。他看着明光耀甲的士兵,一队队自面前经过,接受着要员们的茶果致敬。百姓沿途挂起了鞭炮,礼部更置办了名目繁多的烟花,垒堆成千丈金菊,冲天而起。更有山珍海味、异羞佳馔,流水价送上来。宴席将要进行三天三夜,这三日金吾不禁,万民狂欢。珠灯绣幕,彩架鳌山,拥塞了皇极门前的御街。秦容臻常服御坐,告庙献俘,在举行完例行大典后,他先行回宫,留下众将恣意享乐,欢声雷动。
“皇兄。”
寂静的大殿中,一个清脆的女声自身后响起。秦容臻浑身一僵,绷紧了面皮,转头声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谁教你私自逃回……”只这一打照面,两人俱是一愣。秦容臻打量着面前这位风尘仆仆的青年女子,她一身锦红嵌花铜铠,护臂、胫甲都由连环甲片缀成,瞧来少说也有三十斤重,她却身轻如燕,健步如飞,就如一只翩翻的红蝶。
秦兰裳瞧来晒黑了不少,嗓门也更嘹亮,不像个娇滴滴白净净的小公主,倒真有了驰骋疆场的将军风范。
看到久别多日的兄长,她眼中的惊诧更甚。出乎她意料,秦容臻在深宫呼喝万人,有数万人跟着供奉保养,起居优渥,可面上却罩着一层萎靡不振的暮气。青黑的眼袋、凹陷的双颊,都显出纵欲不检的迹象。她不知在外的这一年,兄长身上发生了何事。但引她心惊的,还远不是他相貌上的变化,而是精气神的急转直下。
他眼里死气沉沉,似是教妖魅吸干了生魂。
秦兰裳不忍再看,唰地跪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秦容臻兀笑了一声,怪腔怪调道:“好!好!好!连你也……咳咳,背叛我!”
秦兰裳万万想不到,她立功塞场,尽扫敌人,回来竟被扣上如此骇人的罪名。她内心翻涌,不敢争辩,哽咽着捧上了一把兽头刀首、鎏金刀格的蛮刀,周身缭绕着苍龙之气,沉雄古重,跳荡欲吟,顿令人有易水风寒之感。
秦容臻默不一声地听着她侃侃叙功,原来她自归燕地,忧心日甚,很快便伺机逃出。公主府的守将生怕朝廷追责,寻了个她的贴身婢女,假充公主居家见客,对外瞒天过海。秦兰裳逃出以后,顶着“洛翎”的旧日名号在江湖行走。她早有预感,一场大战在即,于是沿途收养弃女逃妾,教以武艺,渐有小成。她初不自觉,在图鲁木的一场惊险经历,竟使她的武学更上层楼。从密宗习得的诡异内功,恰好切合了她幼年所学的“阴阳八卦剑”,道气相生,补足了她内力的先天短板。更兼她博采众长,武艺繁多,这一融通之后,进境何止一星半点,竟隐然是后起之秀,巍然成宗,一时来奔的女弟子不及其数。秦兰裳为了教学简便,闭关苦思,终于融合她毕生所学的精华,创制出十二式的“芙蓉苍波”剑法,枯荣消长,尽苞其中。寒若沧江日暮,暖若三春烟雨,端的是变化莫测,神妙万端。
那日在铁线崖下,两军不期而遇,阿伏那仗势武艺,又以倍于官军的人数优势,横杀千军,迫得刘初熹又要重鸣金鼓,效那“三十六计”了。秦兰裳一只蝴蝶镖,正正洞穿左贤王坐下的马目。这手抛掷暗器的功夫,已是出神入化。其意不过告知敌人,取尔性命,易如反掌。她帐下的女兵一和皇军汇合,顿时攻守易势,声势大张。阿伏那退归之后,一蹶不振,精神大颓。试想他以举国之力,誓平中原,不料却被一小小女子欺近身来,触伤坐骑,他的霸主颜面何存?因此上回国之后,一病不起。在他病废期间,他的侄儿蓝速忽隐忍多时,终于一击得手,将他的党羽肃清,夺回大权。失去部伍的阿伏那,病转直下,竟然活活气死。
蓝速忽掌权后,一改飞扬跋扈、欺凌小国的作风,改刀兵为商旅,着力修复邦交,一派春风化雨。他一直感念秦兰裳对他的怜念之情,是以一掌大权,便递来盟书,愿修旧好,以甥舅之礼侍奉周主。
秦容臻此刻手上所持的,便是阿伏那贴身的兵刃。遭人解刃,神兵离手,对于自负的神鹰后人来说,不啻比死还严重的羞辱。秦容臻直到此时,才解颜一笑,知她所言非虚,看着这个妹妹的眼里也多了一丝和蔼:“你也带将士们领赏去罢。”
听到这话,秦兰裳心头蓦地一酸。她以帝女之身习武,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所求不过一句承认而已。现下秦容臻终于代表整个帝室,给了她应有的尊重与感谢,怎不由她热泪盈眶?她收回眼泪,怀着一线期许,期期艾艾道:“阿宝在宫里,可是一切如常……”
哪知秦容臻顷刻间转变了面孔。阿宝正是当日秦兰裳带回来的那个女婴。这个女孩儿并不知出身耻辱,虽是吃百家饭长大,却格外爱笑会闹,将拨来伺侯的宫女折腾得团团转。刚过了周年诞辰,还未赐名,上上下下都以阿宝呼之。
看着她张开双手,泫然不语,秦容臻便知她所求何事。冷硬地一转身,打断了她不切实际的念想:“不成!绝不能教她知道亲娘所为,更不能教天下人知晓你的丑事!”秦兰裳眼中的盼望熄灭了,她不能顶撞兄长的权威,只有抹泪而已。阿宝是她在图鲁木那段时光的唯一纪念,她知道此生再难与他重见,只是留个念想在身边而已。何况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天下又有哪个当娘的不挂念亲女?
送走了秦兰裳,他却并不想驾临琼楼,与民同乐,只是命梁进忠分赏众人,阖宫同庆。看着他负手在中庭踱步,久跟他的人都知他为何心神不宁,敢是那位主子又惹得他心头不快了。其实他们心里都犯嘀咕,陛下杀尽他的同党,却唯独留下他一人不杀,还圈养在宫里,同起同卧,形同禁脔,已是匪夷所思。可若说皇爷有多迷恋那个人罢,又不尽然。爷时常能抛落他十天半月,甚至每一折磨,必要见血,也亏了那位主子命硬,数次昏迷,都熬了过来。但毕竟重伤之后,气虚力弱,还禁得起几次折腾?
他们私下都说,定是那位主儿和咱们的皇爷天生八字不对。不然的话,若论容色,毕竟岁月无情,三十许的人了,不信天下寻不出胜过他的人;若论情性温柔,应对得体,这个人几乎倾倒了爷的半壁江山,过往再怎样体贴圣意,曲容阿君,也可一笔勾销了。陛下却不仅不杀他,还留作枕边人,不避物议,与之同宿,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盘,可也着实费猜度。
其实个中真情,连秦容臻自己也思想不明白。再倾国的容颜、销魂的媚体,染指既久,也味同嚼蜡了。自古帝王无情,杜晏华的身体对他早已不是秘密,而他也用残忍的手段践踏了他的心。那么倒究还有什么吸引着他呢?现在的他之于秦容臻,不过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一旦习惯了,便离不得了。
他这厢心绪跌宕,忽闻外头报来:“公主请见。”秦容臻一怔:“裳儿?她不是早已走了?”这个伏在地下的小太监看来有点面生,只见他像鸡啄米似的,边磕头边说:“启禀陛下,来人并非代国公主。而是……是皇姑柔懿殿下!”秦容臻更其困惑了,迟疑道:“姑姑怎么来了?”形势却不容他多耽,为见孝情,他满头雾水,迎了出去,一掀金面绣龙的下摆,行了个半礼:“侄儿见过皇姑。”
在他记事以前,这位姑姑便已退守长清寺,带发修行,志诚供佛,连大节下也不出来,几乎与宫里事务无缘,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一声不响地来到麟趾殿?他早知这位姑姑患有眼疾,不能视物,是以行完礼后,便即起身,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面前的妇人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风吹就倒一般。她穿着一身黄色交领的广袖纱袍,外披素丝滚边夹衫,脚上是一双麻鞋,手上挂着一串佛珠。和她尊荣的地位相比,这一身打扮是过于寒素了。她两眼覆着白绸,十分引人瞩目。不知怎的,她虽身材瘦小,貌不惊人,但脸绷得极紧,周身一股万念俱灰的死气,教人不自觉的心生冷意。
秦素娥像能看见一般,准确地转过头,对着他出声的方向道:“陛下,老身有一言进奉。”声音清寒冷澈,让人觉得冷漠而疏离。秦容臻只知她平日克己极严,从不插足政事,今儿也不知怎么了,竟公然来到他和朝臣议事的地方。
周朝以孝治天下,长辈驾临,他不敢拒之门外,只有客客气气地迎进寝宫:“敢劳姑姑尊步。姑姑既有吩咐,怎不唤侄儿一声……”秦素娥却四处转了转头,从那干瘪的眼眶中似是射出了一道凌厉的光芒,仿佛能透过厚壁,看穿秦容臻心底的秘密。只听她淡淡道:“皇帝,老身不明礼数,敢问《大周刑律》的第一条,是怎么写的?”
秦容臻浑身一凛,果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瞬间打叠起精神,应对的声音却不免带上了一丝颤抖:“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说到后来,他手脚一阵冰凉,说不下去了。秦素娥的脸阴森森地转向他,冷笑道:“不知我太祖皇兄定下的这一条规矩,可还作数不作数?”秦容臻不意她僻居深宫,消息竟还如此灵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嗫嚅道:“这个,祖宗律法,自是没有不从的道理……”
秦素娥却对他的反应不甚满意,擡高了声音:“皇帝,你是天下人的表率,有些微亏损,就如日有蚀之一般,人人共见。你也须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哪!”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秦容臻满心以为,她不过是一位孤僻的老妇,轻易便能打发,于是打定主意不接口,唯唯应诺而已。秦素娥却死死地盯着他的方位,仿佛能直击他的内心。她再开口时,表情无比整饬,好似在神庙里敬拜祖先:“先皇遗旨在此!”
她的话音仿佛有魔力,眨眼间,满室都被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看到她手里的那卷明黄布帛,还是周围的宫人反应更快,唰拉拉跪了一地。秦容臻僵立在原地,看她的眼神已是十足的古怪,恨不得吞而食之。秦素娥高举起那个卷轴,淡淡道:“秦容臻跪下接旨!”被她呼喝名讳,秦容臻像挨了一巴掌似的,悻悻地一曲双膝,和奴才们一起跪接圣旨。
他的心神已全乱了,父皇生前还留下了遗诏?为何是给这个柔弱不堪的姑姑?诏书里写的又是什么?他恨不得冲上前去,在众人得知遗命之前,将那卷诏书抢夺到手。
秦素娥虽是清净不问世事,却并非毫无心计。她站得离秦容臻很远,在殿外带甲战士的护卫之内。听到殿上人声悄静以后,她才转向身畔的婢女,下令:“念罢。”那个宫女大步上前,从她手里恭敬地接过遗诏,颤巍巍地展开,声音抖颤地宣读:“朕身故后,如若嗣子不才,卿可废之,另置佳嗣,自为辅政。钦此。”
如此简短的一句话,却如脱了鞘的匕首,硬生生地捅穿了祥和的气氛。
这静默久长得足够令人忘却时间,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每个人都各怀心思。环绕在外侧的羽林卫,都是永安帝亲点的心腹,此生最敬畏的人,只有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先帝。若有变故,他们是俯首靖元帝,还是甘心追随长公主,拥立新皇?
而以梁进忠为首的一干宫监,则各个惶恐不叠,恨不得将头缩进地缝里,等到宫阃事定,再出来侍奉不迟。秦素娥似是胜券在握,脸上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
只有秦容臻,脑子里什么思绪也抓不住,一阵阵地耳鸣头眩。他不敢置信,一向以挑剔的眼光审视他的父皇,竟然真的不放心把江山交到他的手上!在他临终之际,自己亲尝汤药,寸步不离,恨不得以身代之,可他在昏迷的短短间隙,竟然还写下了如此一道残忍的遗诏!数十年的父子情分毁于一旦,他只觉命运和他开了一场很大的玩笑。
他瞬间想起了青史上废帝的下场,是黯然地回到封国,遭人囚禁,还是暴病途中,死于暗害?
秦素娥从他急促的呼吸,便知这道诏书给了他怎样的打击。他的想法必然已经转变,于是她又趁势补了一句:“侄儿若当真退位,老身绝不为难于你。定会差的当人,护送你回姑苏守祖陵。你长这么大,还从未回去看过一眼罢……”
闭上眼,秦容臻想象出了她口中的情境。当日的秦府,如今是不是早已蔓草丛生,拱木青青?要他一个活人,从此以后和死人坟冢相对,而他的儿子将要继承大位,拥有这天下?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骇得他四肢百骸都酸软了,一种莫名的恐惧铺天盖地袭来,竟使他喉咙发干,冷汗直流。
不可!万万不可!
他几乎是立刻喊了出来:“朕不答应!”
秦素娥早已料到他的拒绝,轻笑一声,从身后取出了另一卷圣旨,展开来看,却是未钤御印的。秦容臻读完以后,只觉脊骨生寒,像是被死人的手碰了一下。他失神地跌坐在地,连站也站不住了,声音断断续续:“姑姑,你虔心向佛,吃了这么多年素斋,为何竟要逼人……至此……”后面的话他没有力气说出来,只觉得面前这个女人毫无良善之心,像是个冷血可怖的刽子手。真不明白父皇为何会频频称赞她的温柔和善。
这封草拟的诏书上写了什么,不问可知。大周开国以来,还没有人真的遭受过凌迟酷刑。他一想起刑场脔割的场面,就一阵抑制不住的恶心,触目的暗红从四面八方向他遮罩而来,他快溺死在这臆想出的血泊中了。
不……不……
让他在万人之前,露出一身雪白的皮肉,在那解腕尖刀之下,像削豆腐一般支离破碎,血肉为泥……
秦容臻被这恐怖的景象攫住了,眼看着呼吸渐急,一口痰呛上来,像要连脏腑也一起咳出来。
一阵猛咳过后,他气息奄奄地问:“姑姑,为何……你竟如此恨他?”与他的虚脱无力相反,秦素娥像瞬间点燃的爆竹,失控地绊倒了落地烛台。她面容狰狞,像要扑上来扼死秦容臻。可他却一点也不知躲闪,似乎盼望着死在这里,便能逃避一个最残忍不过的选择。
秦素娥的手却只是搭上了他的双肩,劲道之大,不像是一个老年孀妇的手。白绸滑落,她脸上失去眼珠的黑洞,正深深地望着他,就像两个天狗吞噬的太阳,看来十分可怖:“你生得晚,族诛那一日,死了多少人,你可知道?”
这段陈年往事,秦容臻虽略有耳闻,但因太过沉痛,无论是先皇,还是仅以身免的滇王,都对之讳莫如深。他也仅仅知道,父皇叛出家门,致使阖家遭戮,所以永安帝登基以后,杀尽燕朝子孙,血债血偿,于个中详情却不甚了了。
过了很久,秦容臻突然发现面前妇人的眼中流下了浑浊的泪水。时隔三十余载,这段凄惨的旧事还如新伤一般,横亘在秦素娥的心头,日日流血。她用凄厉至极的语气道:“是三百一十七口!你最小的十叔叔,他才……他才满周岁……”
她鸡皮丛生的老手颤抖着,仰对长空,几乎便要跪下去。从她微张的口中,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嚎哭。秦素娥的另一手按住了剧烈起伏的胸腔,瞬间收住了悲哀,换上了一副怨毒至极的神色。她的仇恨似要将天地一把火灼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