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冰消(一)
第213章冰消(一)
爆竹除岁,春风送暖。
先前因雨雪盈涂难以北上的朝廷大军,终于在三月里艰难地推进了。
捷报频传入京,朝会上百官互相称贺。
“都说瑞雪兆丰年,这康靖忠属实是倒霉。先是百年不遇的大雪压倒屋舍、冻死庄稼,再是河道决堤、瘟疫横生。看来,王师克复北方指日可待,此天佑朝廷!”
“全赖殿下用兵如神,一出川就扭转乾坤。眼下我军势如破竹,正宜乘胜追击。”
“正是,我等还须齐心协力,为朝廷、为殿下、为北伐之师,分忧解难。”
“……”姚知微坐在御座旁特设的位置上,听着下方的大臣你一言我一语,并没有表态。
天子归京后仍许她代为摄政,一国权柄并未再次易手。出川以来,两历春秋,时至今日,朝堂上可推心置腹的自己人有三成。再算上交好的世家,大势七分在蜀。
河北、河东以旧五望为首的地方大族,近日也通过李惟传达了他们想要谈和的意愿。毕竟天灾人祸赶在一起,首当其冲的便是北方百姓。他们支持康靖忠战,是为了赢回丢在姚虞朝廷百年之久的一席之地,并非要自取灭亡。
从泰和四十四年春打到现在,也足以证明两道世家的决心和实力了……险注福
“好了。”沉默了许久的姚知微忽然开口,方才还议论纷纷的众人立刻噤声。她站起身,环视满朝朱紫,最后看向尚书左丞张庸:“北伐兵马所需的粮草、军械办得怎么样了?”
“回殿下,”一袭绯袍的张庸执笏出列,恭敬道,“户部粮草筹措顺利,工部新一批武备也能在限期内完缴。王师北上,暂无后顾之忧。”
“各地抽调的兵马呢?”
兵部尚书何琳闻言站出:“回殿下,现已征得江、淮两道奋击之士四万,听候调遣。”
姚知微颔首:“南线已推至洺州,西线却无所寸进,便以此四万甲士起赴晋、沁两地,助陇右军攻并。”
“是,”何琳欠身,顿了顿,又问,“不知以谁为将,请殿下定夺。”
此话一出,兴庆殿中明显更静了。
姚知微目光游移,明显看到出身常、彭二姓的官员欲言又止。
自去岁天子还都以来,天下日趋安定。蜀王独揽大权,官员任免无不经其手。好在她行事不偏不倚,众人无所非议。至于男女之别,拱卫京都的卫士皆西南甲兵充任。更有三辅之地,连营数里,尽扬蜀王之旗……
不过本朝伊始就有长宁公主统兵辅政之例,固天下不以今时蜀王举止为奇。
且泰和三十一年的冤案昭雪后,姚知微并没有借机报复。连“罪魁祸首”王贞,都只是褫夺了生后所加的一切尊荣而已。其子姚知载,仍以太子之礼重新安葬,择谥曰“庄”。其余涉事人等,因时日迁延,死者不掘坟毁墓,生者不株连亲族。无辜者之后尽赦,责有司造册在录,由朝廷厚加抚恤。
在这一系列安定人心的举措之下,世家并未去质疑姚知微以女子之身执掌大权的合法性。毕竟,天下事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深究。蜀王既肯宽宥,受惠者自然拜谢天恩。不过,未遭清算还无故领了好处的人,当然是坐不住……
姚知微居高临下,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她踱了两步,旋即转过身来,询问司勋郎中崔宜廷:“相州一战,何珣上表为之请功是哪几位?”
因乱后朝廷草创,去岁加冠的崔宜廷沾许给代王为妃的堂妹的光,得以服朱立于庙堂。清河崔氏诗礼传家,其族中子弟名声最好,位居《族望录》中百家之首。是以弱冠之年的崔宜廷,虽初次显露人前,却并不见怯。
“回殿下,”崔宜廷缓步而出,微微俯身,声音洪亮,“何将军所称赞者,乃陈令丰、易鸣、彭济世、常泌等少而勇者。”
“青年才俊,不可不畏。本王记得陈、易两位将军已累功于薄,且各领有本部兵马。既是南方甲士,还是宜付与南方将帅……”
“就以彭济世、常泌为定远将军,领兵四万,代王为监军,克日启程吧!”
“是。”何琳颔首应下,余下二人也各自归列。
“今日的事就议到这里,”吩咐既定,姚知微转身离去,“散朝。”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今岁的东风来得格外迟,直到三月里,龙池旁垂柳的嫩芽才舒展成黄绿的叶。殷姒畏寒,这种季节总是不愿出去走动的。新射殿内仍供着炭,掀开厚重的锦帘,十足的热气便裹挟着幽幽的龙涎香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春华、春玲等人怕殷姒无聊,特地去龙池南边的园地里折了花回来。迎春、金缕梅并着两枝玉兰,正躺在沉香长案上,散发着淡淡的香。不过殷姒对插花没有什么兴致,倒是前两日被接回宫的贤妃林澈有这种雅趣。
姚知微一下朝便回来了,春寒料峭,进了屋却猛地一热。她脱下御寒的氅衣交给侍立在侧的春和,边活动着手腕边走向殷姒:“在做什么呢?”
站在白釉净瓶前殷姒闻声,忙转身行礼:“殿下。”
姚知微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替她捂着:“你想学插花吗?我记得林姐姐最擅长这个,现在她回来了,你若想学可以常去拜访。”
天子仓惶出逃时只带走了兰馥,余下的后宫嫔妃、文武百官和长安百姓,都惨遭抛弃。在这些人中,当属宫禁里被遗忘佳丽最可怜。太平时尚且无人在意她们的生死,乱世中又何来归宿?有死而已。
前世林澈宁死不辱,在皇帝出奔、长安被围后便投了井。姚知微收复西京后,派人不止不休地找了三个月,才寻回其腐烂的躯体。好在自己重生后所做的选择,不仅避免了自己的死亡,而且也无意中拯救了别人。
不过她和林澈……
殷姒面无表情地抽回手,吃味道:“谢殿下好意,我没有那个兴趣。殿下若想拜访贤妃娘娘自去就是,不必拉上我。”
“依我看,长庆殿似乎太远了些。兴庆宫闲置的宫殿不少,殿下何不将您的林姐姐迁到义安殿或是通干殿?”
姚知微摇了摇头,认真解释道:“林姐姐先前是以为国祈福的理由自请出宫,在朝元阁清修避世。眼下虽然回了宫,也得继续用这个借口。不然陛下起了歹意,难道还将她送去陪驾?”
想起在往生池中看见的场景,殷姒心中不由泛起一阵酸楚。
入主长安的蜀王脸上没有半分喜色,大权在握也冲不淡她眉梢的悲伤。或许年少时的怦然心动,虽然只是一刹,也足以铭记终生吧……
铜盆里炭火发出“哔剥”一声轻响,笼在香炉轻烟和满室暖意中,手脚冰凉的殷姒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发了一层薄汗。
果然,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大度的人。从前没有患得患失,不过是自恃颜色。现在,曾令殿下闻死讯而失神落魄的故人在侧,岂能全然无意?
更何况,那林澈是才貌双全的女子。虽然后者略逊于己,但殿下并非好色之徒。或许是姚元睿尚未辞世,朝廷仍处于多事之秋,两人之间浅薄的“母女”关系等等,横亘其中。故殷姒猜想,她们旧情复燃还须一些时间。
一想到要和别人“分享”殿下,殷姒就不免伤心。那人要是林澈,她更添两分嫉妒。再忆江南起翻过了年,不断有人给蜀王推荐粉面郎君……
殷姒银牙暗咬,醋坛子彻底打翻。
“你们都退下……”她猝然转身,对侍立在一旁的几位婢女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