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山河(四)
第192章山河(四)
泰和四十四年,夏,六月廿九。盗覆西京,太子殉国。七月十五,蜀王领兵北征,大捷,收山南故地二州十一县。以火器为武,挟雷霆之势,威震海内。
“速度虽快,可成本还是过高。”张庸押送辎重回到梁州,第一件事就是算账。
“铁即金也,靠火器攻城掠地固然能够速胜,但消耗太大。以剑南的财力,恐怕难以为继。事后重建被破坏的城池,费资亦不菲。”
姚知微点了点头:“你说的对。好在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会师,便以诸道援军为主力,慢慢啃。”
“叛军在所占之地根基不稳,但换成河北、河东两道,恐怕事情就没有这么容易了。”张庸递上账册,“而且,前来会师并不只有节度使。您的那些兄弟们,也蠢蠢欲动。宗室子弟中,资格稍长一些的,也有真心为国者。”
“这些人,殿下总不能不见吧……”
“人一多,心就散,往后北进便没有那么容易。他们既然来了,本王自然会以礼相待。不过为国捐躯是宗室之责,想来分一杯羹也得付出代价。”
姚知微随意翻看了两眼账册,见开销尚在能够承受的范围内,便立刻合上了。她擡起头,望向一旁手中握有信封的凌云。凌云会意,将那封来自故地故人的信呈上。
朝元阁果然逃过一劫,林澈在李惟的保护下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她以贤妃之名出宫祈福,看似是被有了新宠后的帝王疏远,实则是置身事外的必要手段。姚知微明白,恩宠对林澈来说从来都如浮云。附庸风雅的帝王强行施令,让扫眉才子入宫做了这么多年的摆设,还是在库房里。
林澈的身不由己,从某种意义上和她有些类似。但后宫中所有熬到白头也出不去的婢女,同样是可怜人。短短的一生全因一个身为至尊的男人被耽搁,困于四四方方的天地。雄伟壮观的殿宇楼阁中是坚固的牢笼,日复一日地吞噬着她们的希望,直至生命尽头……
“远观天地宽,细数日月长。”
“仕宦一十四,所念唯故乡。”
“……”
薄薄的一张纸,承载的是什么情?
十四,故乡,二者的时间根本对不上。
姚知微情不自禁地吟了一遍,却有蓦然回首,佳人正眉眼盈盈地立在她身后,含笑看其遍寻自己不得时的担忧和焦虑之感。灯花月影下,人潮拥挤,她们的走散不过是虚惊一场。然而,这迟来的回眸,却晚了整整十四年……
她缓缓折上信,寻镇纸压了:“林姐姐无事便好,只是林家,她恐怕回不去了。”
她在九重天上待了太久,外面早已物是人非。这两年间,林家父母相继病故。其弟人微言轻,无法给宫里传信。大虞疆域广博,地方去京,动辄几百上千里。等他辗转搭上蜀王时,康靖忠已经扯起了反旗。
好在姚知微在南方尚有余力,曾经的代王妃何玦同她母亲既有金兰之谊,更是中表之亲。追根溯源,淮南扬州的何氏之人也和她是沾亲带故的。拜托她照顾一下林家,不过举手之劳。只是双亲的最后一面,林澈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殿下,”她正伤感间,忽有侍卫来报,“彭、常、王三氏有客来访,正在花厅等候接见。”
张庸与姚知微对视一眼,面色凝重:“叛军占领长安,落在他们手中为质的,想必还有不少世家的人。这些年,京城中当属此三氏最为得势,其族人在京当差的也最多。”
姚知微摇了摇头:“他们已经撤了两轮要紧的人物,剩下的不过是跟本王谈判的筹码而已。康靖忠这一反,想趁乱捞好处的人何止千百?”
“那您……”
“跳梁小丑,不足为虑。只是苦了本王麾下的将士,手里又要多造杀孽了。你去信锦官,让思齐准备动身。”
“是。”
姚知微长叹一声,起身,领着凌云离开了。张庸目送她出门,而后折返,在另一张案前铺好路纸,而后研墨提笔,飞快地书写着给代王的信。
东都洛阳,称帝后的康靖忠开始营造新的宫阙。那些毁于战火的建筑,则修了一般就被丢在了一旁。其继室赵云秋已经封后,携幼子相伴,巡视征发的民夫和俘虏运送石料土木。
韩月亦陪同在侧。
新址上监工的是大靖朝第一任工部尚书——康仁。天气炎热,军中的大老粗又不怎么讲究,当即脱了不久前赶制的朝服,袒|胸|露|乳地站在身边侍从撑起的伞荫下。他虚握着手中浸足了盐水长鞭,额头上的汗跟水一样滚滚地往下流。
“陛下驾到——”康靖忠身后的姚虞宦官拖着尖锐而细长的调子,高声喊。
他们身上仍穿着“旧朝”的服饰,毕改朝换代之初总是仓促,一些细节难免照顾不到。然而谁做主子,他们都逃不掉做牛做马的命运,穿什么衣服也就不会在乎了。
从姚虞府库里翻出来的华盖崭新而华丽,明黄色的锦绣上九龙狰狞,下垂额带流苏,每一条都点缀着宝珠璎珞。此伞高大,状如花葩,五色备具,需要两个强壮的宦官合力才能擡举。
华盖下,康靖忠本人着一身明黄,头顶通天冠。他的龙袍是由内府寻出来的仓促改成,披在身上松松垮垮,不算熨帖。但他时常挺着一个浑圆的肚子,如此衣衫正合其意,也就没有追究下面的人办事不力。不过头冠总是有些摇摇欲坠,系带勒得他脑袋疼。
等了他许久的康仁正在发牢骚,忽然听到这么一声,忙打起了精神,何止民役停下手中活:“快快快,都来拜见陛下!”
他本人也是一路小跑着迎上去,同身后的侍卫齐齐跪地山呼万岁:“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
“草民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属下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靖忠很是受用,无论是他出行时络绎的仪仗,还是那在他面前一个个低垂的脑袋。更不用说这种场面下,那一声声汇聚而成的响亮的“万岁”。他哈哈大笑,络腮胡尖都卷翘了起来:“尚书快起,朕不过随意转转。”
“谢陛下。”康仁闻言起身,他擡起一张肉嘟嘟的红脸,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
穿金戴银的雍容妇见状,忍不住嗤笑道:“大侄儿怎么连衣服也不穿?本宫还在这里呢。”
“皇后娘娘容禀,这天儿实在太热了。”康仁指了指天上的太阳,边揩汗边道,“监工是个苦差,但为了陛下和娘娘的幸福,臣是不敢偷一点懒。”
“这不,才半月,问政殿的地基就夯实了。不出半年,新的宫苑肯定能拔地而起。”他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韩月闻言,望向康靖忠,温声细语道:“属下听说大殿下攻下西京也有些日子了。长安古都,龙兴之地,想必在那里营建新的宫阙更能保佑国祚长久。”
“长安当然不如洛阳。”赵云秋见他开口,脸色有些难看,“陛下两翼在西,万不可舍近求远。”
“依臣妾浅见,长安如今虽然被大郎拿下,可它也是半孤。姚虞朝廷重镇,除了东北就在西北、西南。陇右、剑南两道的反扑,可不是闹着玩的。”
康啸亦哼了一声:“父皇,兄长连失山南之土,纵容拿下长安又能如何?听说蜀王姚知微正与诸道援军会师,我看还是早些把那些将士调回来才好。不然等姚虞挥师北上,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就危险了。”
“凭大公子之能,不至于那么容易丢地失城。长安险要,如今攻守亦势,想来蜀王也难以寸进。”韩月不理睬那对母子,含笑望向康靖忠,“陛下,您觉得呢?”
颜色殊艳的美少年,放在哪里都是炫目的存在。从前对男色不屑一顾的康靖忠,自得了他后,那是宠爱逾矩,深深地明白了为什么历史上会有皇帝喜欢“分桃断袖”。他旁若无人般牵起了韩月的手,目光贪婪:“韩公子说的甚是,长安也是要建的。”
“龙兴之地,岂有无视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