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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硝烟(三)

第179章硝烟(三)

《虞书|恭帝本纪》载:泰和四十四年三月初六,寇至东京。初九,洛阳城陷。文武俱惊,帝亦惶然。遂从臣下议,以晋王为皇储,率百官留守西京;己则携婕妤兰氏,由代王、陶定相陪,驾幸蜀中。

三月里的倒春寒,来得气势汹汹。霏霏淫雨浇透了山路,险些滑了御马的蹄。冥冥薄雾遮蔽了峰岭,让探路的骑兵都失去了方向。阴云如墨,罩住了群山;细雨如丝,涤不尽玄甲。

康靖忠起事不过半月,却连下七州甚至占据东京,如此神速令举国上下人心惶惶。听说他下一步要绕过河洛直取长安,姚元睿当时就慌了神。等有人回禀,在华州看见河东军的帅旗时,他便火速动身入蜀。

长安随时可能沦陷,康靖忠深知兵贵神速,因此圣驾在路上绝不能耽搁。害怕有追兵,姚元睿下旨抄近路去锦官,故护送他的龙武军并未走官道。只是近路多为一些商旅所行的小道,崎岖不平,车马行进甚是艰难。荒郊野岭,更是连一户人家也瞧不到。

“一些行脚商为逃避赋税,才肯犯险走的小路近道,陛下居然也肯踏足,真是有失体统……”

“害怕是应该的,谁能想到康靖忠这厮打起仗来这么猛?”

“就是!”

被派出来寻柴的几个龙武军走远后,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了起来。

“对陛下来说,保住命且不被俘虏才是最重要的。别看康靖忠现在虽声势浩大,但他是反贼,师出无名。而且朝廷没了河东、河北,坐拥八道,兵多将广,早晚能平叛。”

“是这个理。”有人点头附和。

“可是陛下抛弃长安城中的百姓和官员匆匆西狩,这样做是不是太长叛军威风了?”质疑的声音出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懂什么?”

“赶紧砍一捆回去吧,这儿阴森森的,怪骇人的。”

“是……”

丢下臣民自己逃命,对一位皇帝来说未免有损形象,姚元睿心里明白,但还是选择那样做了。人一老,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就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愈发清晰,所以姚元睿开始害怕。

更何况,比起令其恐惧的死亡来,姚元睿情愿受些折腾。在现世里茍延残喘,总比面对未知要好。他这一辈子做了太多坏事,九泉之下见了故人,指不定要被如何对待,哪能不心慌呢?

逃命时轻车简从,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一行人吃饭喝水都成问题。陶定命人寻了溪,用兜鍪当做容器,勉强烧了一些饮用。姚思齐则弯弓射了些野鸟,草草处理一番,撒上随身香囊里的香料搓成的渣,用半干的柴火烤了,呈给破庙里休憩的天子。

士兵们咽着干硬硌牙的胡饼,就着水袋里的凉水,沉默地填着肚子。被万家宝攥在手里的烤野鸟正滋滋冒油,扑鼻的肉香引得进食的众人纷纷侧目。而忙前忙后的姚思齐,则和龙武军的人一样吃着干粮,看上去没有丝毫怨言。

“陛下……”万家宝攥着串在木条上的烤鸟,走进破庙里唯一不漏风的一间,将手中的食物呈上,“代王烤了禽肉,您尝尝?”

在马车上颠簸太久,姚元睿浑身散了架一样,酸疼难耐。兰馥贴心地用柔荑替他舒缓着关节,身上的幽香险些勾起华发天子的欲望。不过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一边闭着眼睛享受,一边忍受屋外怒号的阴风。

听见万家宝的声音,姚元睿淡淡地问:“什么肉?”

“闻起来倒是很香,”兰馥瞥了一眼万家宝手中的食物,转头贴上姚元睿身体,“不过这一路上走来,我们唯一见到的鸟好像只有那烦人的乌鸦。”

万家宝犯了难:“回陛下,这……这的确是乌鸦肉。”

兰馥哼了一声,附在姚元睿耳边道:“陛下,臣妾纵使没有读过什么书,可也知道,这荒山野岭里动物最多。可代王殿下和陶将军就给您吃这个?多晦气啊!”

在这片土地上,乌鸦一直被认为是不祥之兆。且入蜀这一路上,都有乌鸦围着姚元睿的车架,赶也赶不尽,吵得他心烦意乱。那嚎丧一样的啼叫,配上这恶劣的天气,简直像是天地在为谁办一场盛大的葬礼。

姚元睿年纪大了,最见不得、听不得的就是这些不吉利的话。更何况他本性多疑、刚愎自用,很多事情总凭自己的臆测。乌鸦围着天子车架叫喳喳,他都怀疑不是那些鸟自发,而是有心之人做了手脚。代王的嫌疑,无疑最大。

兰馥这话让姚元睿找到了发泄口,眼看一路以来积攒的怨气就要迸发,陶定忽然闯了进来。

“陛下。”年过半百的陶定身材依旧高大,如巍峨的山般矗立在眼前,在这破庙里撑起一片天。因着带甲的缘故,他未施全礼,仅略欠了欠身,发自丹田的声音洪亮:“代王殿下一片真心,岂容宵小曲解?行路艰难,锦官尚远,您当三思。”

“……”姚元睿登时泄了气,轻轻推了推兰馥,使唤她道,“去,拿过来,朕尝尝。”

“是。”兰馥见势不妙,点了点头,乖巧地去了。

陶定这才拱手退去,连门也未关。风迎面而来,吹得三人瑟瑟发抖。万家宝见姚元睿皱眉,忙走过去掩上并不合缝的门。待他转过身来,对上的便是一双蕴含着怒火的眼睛。

“要反,要反!”

兰馥将肉串递到姚元睿嘴边,他却没有多看一眼,只拍了拍大腿,压低了声音道:“陶定什么时候跟代王混在一起了?”

“还是说那小子学了他伯父,惯会收买人心?”

“朕是天子,岂能吃这些腌臜的食物?”

“陛下勿怒,”万家宝连连摆手,劝慰道,“国家罹难,还需要这些人替您分忧。盛世重德行,乱世重能力,且让他们傲一傲,社稷要紧。”

兰馥亦附和他:“陛下,万总管说得对。怒极伤肝,您犯不着跟他们生气。宰相肚都里能撑船,您贵为天子,更应该海纳百川。”

姚元睿见万家宝点了点头,长叹一声,语气里不无悲伤:“是朕识人不明,才导致如今的局面。失洛阳,弃长安,朕……朕愧对先祖啊!”

“人心隔肚皮,康靖忠既能欺骗满朝文武,自然就有蒙蔽圣听的本事,陛下何错之有呢?”

“是啊,陛下不过是一时失察,酿成大祸的终究是康贼。”

万家宝和兰馥一唱一和,倒叫姚元睿险些生出一丝愧疚。不过他本意也不是引咎于己,只是想听别人替自己开脱罢了。目的既已达到,也没必要再假惺惺地装下去。肚子实在饿得厉害,他拿过兰馥手中的肉串,不顾形象地啃了两口,胡须上都沾满了油。

兰馥忍着恶心替他擦拭,脸上挂的笑十分勉强。然而姚元睿活在阿谀奉承的环境里太久,早已经分辨不出身边人是真心还是假意,根本看不出来兰馥的心思。他吃饱喝足,便倚着兰馥的腿睡了。万家宝见屋内烧得火快要熄了,转身离开,准备叫人再添些柴。

姚思齐依旧坐在士兵堆里,听他们闲话家长里短。龙武军士十有八|九都是长安人,许是蜀中天气反常,这才离京不到三日,就有人想念起故乡来。年纪稍大一些的军士谈起今上近些年的所作所为,语气里不免带了些埋怨。

“要是当年太子没被废,估计也不会有现在这种事发生。”

“自打大虞立国起,哪里出过这种乱子!”

“人一老就糊涂,泰和三十一年后,陛下的所作所为跟从前可是相去甚远。我看,还是早些让位的好。”

“就你话多?”

“祸从口出,小心自个儿的脑袋!”

“反正都别在裤腰上,又不是自己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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