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硝烟(四)
第180章硝烟(四)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殷姒艰难地移开眼,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呜咽。
太子姚知载自立为帝的那一日,正是她被一条白绫赐死的那一天。叛军势如火,长安舞清平。护送天子奔逃的龙武军哗变,指月对誓的姚元睿和姚知载一样背弃了她。他们不愧是父子,行胜于言,最爱的永远都是自己。
有人曾将她比作史书上的那群红颜祸水,女人是否有那么大的本事暂且不论,妺喜祸夏、妲己乱商、褒姒倾周、西施亡吴……她们的丈夫,好歹是真心相待,宁愿失了江山,也不辜负美人。而姚元睿和姚知载,则是花言巧语,最为惜身。虽然为她色飞,可一旦遭遇重要的抉择,总是先舍弃她。
权力重于海誓山盟的结发妻子,性命高于巧取豪夺的子媳美妾。姚虞皇室不仅轻视名声,道德观念也甚为淡泊。嗜色如姚元睿,在自己宠爱了半生的王贵妃死后,转眼看上了自己的儿媳。本该无地自容的晋王却毫不在意,察言观色后主动奉上了娇妻。
他们靠着强权和暴力将她一步一步推上断头台,先是精神,再是□□……
要不是姚知微,她保不住的又何止尸身?
“阿姒。”
睡醒后的嗓音有些干涩,但莫名地动人。姚知微坐起身,披风滑落椅上。她抿了抿发白的唇,惺忪的眼直直地盯着殷姒单薄的身影:“你……怎么哭了?”
殷姒没有躲避她的目光,红着眼睛道:“没有,我只是替殿下开心。”
“一旦陛下入了蜀,平叛的重任自然就会落在您肩上。仓促而立的太子所能调动的兵马,只有东宫十率和西京十二卫。各地节度辖地都有外放的皇子,值此将乱之世,他们难保没有异心。”
“而殿下坐拥的剑南,已非昔日之土。自您改制以来,蜀中百姓安居,蜀军兵强马壮,锦官商贾如云,此景乃前所未有的盛况。如今剑南的人心和军心,都向着殿下而非朝廷。”
“更不要说宣帝、陈氏还有国师,他们为您所做的铺垫……”
姚知微起身,迈着发麻地腿缓缓走至殷姒面前,低头道:“如你所言,这是好事,为什么要哭呢?”
别的地方姚知微不敢保证,但陇右、岭南两道的节度使一定会支持她。外祖和伯父力所能及之地,四舍五入也是她的势力范围。且姚元睿虽然出逃,仍旧是姚虞天子。拿到他带着的传国玉玺,就能发号施令,成为讨逆的天下兵马大元帅。那些观望的地方兵马胆敢不从,正好派人取而代之。不过众矢之的,应该没有人愿意去做。毕竟姚虞只是乱了,不是完了。
殷姒小声解释道:“我只是有些纠结。伯父和堂兄押宝晋王,是货真价实的晋王党。而殿下欲取天下,晋王注定止步于储君之位。以后您清除异己,他们……殷家百年之经营,是否要毁于一旦?”
党争是残酷的,尤其是君位之争。胜者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败者万劫不复,殃及池鱼。殷家从前并不参与党争,因为靠这种捷径升迁快,败落更快,一代代积累才进入宦海的小门小户根本赌不起。然而总有人喜欢冒险,幻想一步登天。殷家父子能力平庸,但为人圆滑,想出这种投机取巧的办法也不足为奇。
平心而论,殷姒并不心疼他们日后的遭遇,可她终究姓殷。虽然这个姓氏在本朝并无什么名誉可言,但不为人知总比臭名远扬要好得多。殷姒不希望别人提起这个姓氏就想起大虞朝有过的某位奸佞,因为那会触动她内心最隐秘的一角……
即便正史里对她的记载因姚知微而变得较为公允,可民间传记、戏文里,她仍是祸国殃民的殷贵妃。她站在这里,知道那是曾经而非当下,但是那种千夫所指的感觉实在过于糟糕。都是为了活下去而抛弃尊严,男人叫做卧薪尝胆,女人叫做贪生怕死,这不公平。
殷姒凝眸望向姚知微,眼含泪花点点。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姚知微擡手,轻轻抚去她眼角挂着的那滴泪,温声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放过他们。再怎么说,殷家父子也养育了你六年。”
“而且他们跟在姚知载身边,还没有捞到什么实际的好处。就算马上跟着太子水涨船高,那些富贵也是他们握不住的。”
“康靖忠围攻长安,长安就一定会沦陷。”
“因为储君在京,我便只能在蜀。”
“所以……”姚知微顿了顿,用拇指轻轻蹭了蹭殷姒的脸,“姚知载必须被死。”
这即可以打击姚元睿的自尊,亦能借敌之手除掉自己厌恶之人。姚知载要怪,就怪自己的生母不给他积福吧。虽说旧辈的恩怨不该涉及新辈,可复仇的往往都是后者。父母债,子女偿。光牺牲一个姚知载,可平息不了她心中的旧恨。
……
长安城内,太子姚知载正和常、王、彭两世家在京的子侄在禁苑内|射柳蹴鞠。虽然他是匆忙之下入主东宫的,但姚元睿一走,整个皇都就是他说了算。储君的仪銮在蹴鞠场外摆了百米,五颜六色的旗帜迎风猎猎起舞,好不气派。专门替他摇旗呐喊的是两排如花似玉的宫婢,娇滴滴声线整齐划一,听得叫人心都酥了。
今时不同往日,姚知载成了太子,和他一起玩耍的贵族子弟都得掂量着自己能不能赢、怎么输才体面。只有常恩民这个连襟不太给面子,连场子都不肯下,只是皱着眉头看他们玩乐。
一跃成了东宫左谕德的殷重姗姗来迟,见蹴鞠场上欢呼雷动,忍不住跟着鼓起了掌。
“……”常恩民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目光迅速掠过落座在他身侧的殷重。
“恭喜大人高升,”殷重鼓完掌,含笑坐下,侧首望向常恩民,“大人年纪轻轻便官居正三品,纵观历史,也找不出几个您这样的人才。”
常恩民不以为然,放下茶盏,语气淡淡:“甘罗十二岁官拜上卿,项橐七岁被圣人引为师,比起他们,我想我还差的远。”
“更何况,常某身居的高位并非是依靠自己得来的。”
常恩民心里清楚,自己能在朝中顺风顺水,少不了家族的运作。现在妻子的弟弟做了储君,靠着这种裙带关系升迁,速度当然要比之前的还要快。太子詹事,正三品,多少人穷经皓首也达不到的高度,他年仅二十九就达到了。他希望这因为自己才华横溢得到了,可事实毕竟残酷。
大虞虽有科举,可那只是幌子。寒门士庶苦读数年,也难以出头。就算侥幸做了官,多半补些无关紧要的虚职。没有高贵的出身就得不到权贵的引荐,任你空有一身本领。须知七大世家把持朝堂,外面的人很难进来分一杯羹。便是旧五望,也被压了百年之久。而今康靖忠造反,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殷重仍面带微笑,讨好道:“大人此言差矣,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就好比生在常家,是普通人十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更何况您既有出身又有才华,谁敢看不起您呢?”
“所以你就巴结我?”
“实话实说怎么能叫巴结?”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常恩民冷冷道,“不知左谕德如何看?”
殷重笑着摇了摇头:“臣愚笨,不知其意。不过做人要糊涂一些,这样才容易快乐,不是吗?”
“你们在说什么呢?”姚知载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他发了汗,窄袖圆领蹴鞠服紧紧的贴在身上,勾勒出精壮的腰肢。俊俏的一张脸因为剧烈运动和太阳的照耀变得红彤彤的,粗重的呼吸从鼻孔和嘴巴中往外冒。
“殿下。”
“殿下。”
两人一齐起身,朝姚知载躬身行礼。
“回殿下,臣正在和詹事大人讨论您的英姿。”殷重敛了笑,态度恭谨。
“殷大人来得晚了,”有人笑着逢迎道,“太子殿下方才一连进了三个球,我们拦都拦不住。”
“就是,太子殿下虽然不怎么玩,技术却比我们这些天天踢的人还要好!”
“殷大人错过太子殿下的英姿,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