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时移（四）
第176章时移（四）
“不错,是我。”他擡起头，望着康啸，瓮声瓮气道，“吴王拒绝了我的提议,晋王根本无法接触。陛下身边常彧那个老不死的还在,朝中世家仍然看不上我。”
“你若是处在我这个位置上,就会明白我的难处。”
“难处？”康啸不解,“节帅得陛下信赖,身居高位，前呼后拥，镇守两道,属下实在看不出您有什么难处。”
“那就是你愚蠢！”
“……”
康靖忠瞧着他的鼻子骂道：“御史台这么多年派人来的按察使，哪一次不是来时两袖清风,走时车马盈载？可恨的是常彧他们都是喂不饱的狼,一边狠敲竹杠，一边混淆圣听。”
“幸亏为父与陛下有旧,陛下亦视为父为腹心。那些真真假假的消息，这才没有影响到我的仕途。”
康啸握紧了剑柄,一字一句地问：“可您的确有狼子野心，对吗？”
康靖忠哈哈大笑：“我的儿,有不臣之心的可不止是我。你也看见了,河北、河东两道,曾经辉煌一时的旧五望不受朝廷待见,早就寒心。他们对姚虞皇室心怀怨恨已达百年之久，碰上我们越老越昏的陛下,是蠢蠢欲动。”
“为父，也是箭在弦上了。”
听他这么说,康啸一直以来的猜想终于得到了证实，原本忐忑的心竟然出奇地平静。他望着成竹在胸的康靖忠，并没有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而是认真地问：“节帅，再怎么说，您也是我父亲。而今，儿子仍有三件事不解，求父亲解惑。”
“哦？”康靖忠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而是低头看着水里因身躯过分圆润正艰难扭动的游鱼，“说来听听。”
“父亲，”康啸一手握紧剑柄，一手捏紧拳头，沉声道，“朝廷并未有负康家，陛下对您宠命优渥。为人臣子到达这个高度，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为一己私欲，搅得天下大乱，真的会有人拥戴你吗？”
“旧五望的心不向着朝廷，恐怕也没向着您吧？”
康啸看见他脑袋后边的两条小辫上的金发箍动了动：“你说的对，为父和旧五望的联盟不见得多么牢固。大家各怀鬼胎是不错，然而目前还是一条心。”
“毕竟，陛下还没开始怀疑我。我也感念陛下殊遇，正举棋不定。”
他伸手拍向栏杆，撑着身子，望向浅池的目光深邃：“陛下六十大寿在即，各道节度使都会自前往。我欲提前进京打探风声，顺便再试探一下吴王或者晋王。若是仍一无所获，那就怪不得我了。”
“对了，”康靖忠转过身来，对面怔愣住的康啸语重心长道，“你既然新娶了柳氏的女儿，就不要整天不着家。在这方面，你要跟你弟弟学学。”
“我没有弟弟。”
康啸冷着脸：“更何况是一个不学无术、整天在脂粉堆里鬼混的弟弟。”
康靖忠闻言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是想气死为父？嚎儿是你亲弟弟！”
康啸不动如山，平静的语气里透着闲闲的讥诮：“节帅莫不是忘了，属下只有一个妹妹。您为娶平州赵氏女害死发妻的时候，我就不可能再有弟弟了。”
“好……好！”康靖忠见他如此，收回了手，不怒反笑，“你很快就没有妹妹了。”
康啸忙向他迈了两步，两条剑眉头也皱成了川字：“节帅此言何意？”
他提高了声调，语气近乎质问。
这回轮到康靖忠冷静了下来：“吴王年前丧妻，为父这次进京，就是为了送鸣儿去结姻亲。若能成，咱家也就不必和旧五望一起冒险了。富贵尽可守，安用揭竹竿？”
“你怎么能……”
“我是她父亲！”
“吴王……”
“呵，吴王！”
康啸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只觉得遍体生寒：“吴王比妹妹整整大了二十二岁！您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儿，怎么不让赵氏的孩子去？”
“为父当然会一视同仁，你母亲正与徐家议亲。”
“果然是旧五望的青年才俊……”康啸后退一步，打量康靖忠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好、好……你就是这么一视同仁的，我不答应。”
他转身就走，康靖忠也不拦他，只淡淡道：“来不及了。”
“你去平乱的日子里，我已经遣人先送她出发了。”
已经走出十步远的康啸猛然顿住：“为什么？”
“狡兔三窟，稳妥为上。”康靖忠盯着他的背影，意味深长道，“父亲是为自己，但又何尝不是为了你？”
康啸深吸一口气，眼里蕴蓄着一股野火。他努力克制住和康靖忠争吵的欲望，再开口，几乎是咬牙切齿般：“我不需要。”
“……”
他疾步而行，很快消失在康靖忠视线里。
权力是世间最好的美酒，哪怕最雅正端方的君子，在尝过一口其中的滋味后，也会为它着迷。它至高无上，能满足人汹涌的欲望和喷薄的野心。试问古往今来为江山折腰的人，有谁是为了单纯地欣赏美景？
父子相残、兄弟阋墙、母子反目等事件，在浩如烟海的史书中并不难寻。汉武悔而建宫思子，但重来一次，刘据仍然不能活；唐宗奋而兵变玄武，该如何抉择，其心中早有思量。
人心，是世间最大的变数。
韶华易逝，转眼间春去秋来，霜星又变。灰色的天空下，大地又成了萧索的背景。北风干冷，入境并不喧嚣，但仍能轻易冻僵人的五指。
近来天气晴好，高阔的夜幕上星星还算明亮。剑南的山川河流，都沉浸在恬静的严寒中。短了不少的白昼在过完年后开始变长，但蜀中这片土地上，许多人却比年前还要忙碌。
清雪如盐，从混沌的云上落下，砸在油纸伞上，有细微的声响。殷姒熬了姜汤，吩咐人拿东西装了，亲自送到聚贤堂去。人来人往的情况下，聚贤堂门口厚厚的毡帘显得十分碍事，故而已被挑挂起来。料峭的寒风没了阻碍，如箭一般，贴着地，嗖嗖地射进了厅堂。
“殿下，迎接圣驾的仪仗已经准备妥当。只是陛下登基以来，未曾临幸锦官，敢问御用衣物该如何织造？”
“殿下，泰和四十年二月，您吩咐匠作所为玄甲军拟添的一万两千五百披重甲，本月初已经完缴。分发事宜，大概本月中旬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