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别扭(二)
第114章别扭(二)
陈令丰口干舌燥地讲了半天,就差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说服姚知微。然而,戴着帷帽遮住脸的这位姑娘却一语不发,叫他多少生出些挫败感来。但因着对帽檐垂下的薄绢掩去的那张脸仍充满好奇,所以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来。
“姑娘,姑娘?”
“你要是觉得无趣,我现在就带你出去逛逛怎么样?”
车马是现成的,都不需要准备。
殷姒在他一声声姑娘中回过神来,她欠了欠身,再次拒绝道:“多谢公子的好意,只是我在内在外,任何行动皆需殿下首肯。眼下殿下在屋中议事,不好用这种小事去打扰,还是算了吧。”
“任何行动?”陈令丰啧了声,随即不怀好意地凑近,笑嘻嘻地问,“那姑娘若要行圊,也需请示吗?”
“行圊?”薄绢下,殷姒的一张脸俨然已经红透了。
“这……”她结结巴巴道,“陈公子说笑了,殿下日理万机,我不会拿这种小事烦她。而且殿下待下人极是宽厚,规矩倒也没有严苛到令人手足无措的地步。”
“哦——”
陈令丰骤然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把洒金白宣作面的折扇,“唰”的一声展开遮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两只狡黠的眼:“我还以为,表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呢!”
“绝无此事,公子慎言。”
殷姒的语气骤然一变,任谁都能听出她话里的认真和严肃。陈令丰被她这莫名熟悉的腔势一震,不由回想起自己受姚知微支配时的恐惧。他往后退了两步,和殷姒拉开距离,将折扇一合,双手执着朝她一拜:“先前是我胡言乱语,万望姑娘嘴下留情。”
“公子请起!”殷姒侧身,避而不受,“我不会在殿下面前告状的。”
“多谢。”陈令丰松了一口气,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绷直了身体,寒暄道,“敢问姑娘芳名?”
殷姒这才转过身来,惊讶的同时,忐忑地反问:“难道公子不知道么?”
陈令先先前的反应和陈令丰现在的询问,让殷姒不禁有些苦恼。看来,殿下她……她并没有将自己介绍给亲戚朋友的打算。能认识姚思嘉和诸葛默,或许是因为她们生活同在一个屋檐下,在碰面无法避免的情况下,殿下的网开一面?
是的,王府里,寡言少语的婢女,目不斜视的仆从,来去无声的亲卫……殷姒认真思考了一下,发觉自己所能接触的身边人,皆是恭谨守礼的,一句不该说的话都不会对她说。与她交流最多的,竟也不是枕边人,而是姚思嘉。
至于外面的蜀王僚属,姚知微虽然邀她一起出席那些觥筹交错的宴饮,却从来都是漫不经心的,像是顺口一提。殷姒看得出来,那只是殿下出于礼节的询问,并没有十足的诚意。不过,她本身也讨厌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毕竟,前世姚元睿和那群伪君子轻佻的言行给她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好在那些外人并不是她需要关心的对象,在她的计划里属于无关紧要的一环。但与姚知微有着血缘亲情的陈家人不同,和这些人的关系,都是她得花心思维护的。这是她从前世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得到的一点贫瘠的经验。
殷姒这一问,问的陈令丰莫名,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知道,不过我还是想听姑娘自己亲口说。毕竟,从别人那里得到关于你的消息,总有些毫不相干的意味在。”
对于殷姒,陈令丰之前是好奇的。能令姚知微改变先前的计划,甘愿从长安城那个诡谲的漩涡里捞出来的女人,多少会有点引人注目。这一点,不仅是他,连他那成熟稳重的兄长和不茍言笑的父亲也一样。
但现在,他的好奇转为了渴望。
帷帽沿低垂的轻纱随着主人的一颦一笑,荡起微妙的弧度。幂篱仍是半遮着殷姒的面,却再也藏不住她曼束罗裙下圆润的曲线。而那忽然出现,来制止这不听话的障身的一双手,也是粉雕玉琢……
都说各花入各眼,但陈令丰一直相信,能入蜀王眼中的花,必不会被人看低。一如此时,他窥不见殷姒的全貌,却早已在对方帘动时心动。当对方扶着姚知微的腕下了马车,迤迤然行至自己身前行礼时,他的眼底就已经起了波澜。那会儿,要不是陈令先打断他,他还险些失态。
但圣人云:食色,性也。所以,陈令丰并不觉得先前可能的失态会是什么丢脸的事,反倒认为,那恰恰是自己为人真诚坦率的表现。而且,考虑到外面人多眼杂,他又得维持自己陈家“败类”的形象,失态也不需要收敛。不过,姚知微的面子,他不敢不给。
殷姒正愁怎么和他拉近关系,好在将来拥有这些真正的朋友的同时,增加自己在殿下心目中的分量。陈令丰话里有意的示好和亲近,无疑为她提供了这个契机。
“我名殷姒,小字双成。”殷姒一改方才的含蓄和疏远,颇为热情的自报家门,语调柔和了不少,“公子若是不弃,也可像殿下一样唤我的小字即可。
其声婉转,若鹂鸟鸣春,引人入深林。
“文王所以圣,大姒嗣徽音。”
陈令丰低着头,以扇柄击掌,称赞道:“善!”
“姑娘的名字不仅好听,还很有深意。”
殷姒隔着轻纱,报之一笑,苦涩道:“公子巧言,令我开怀。可,万一此‘姒’非彼‘姒’,而是灭了赫赫宗周的褒姒的那个姒呢?”
“非也,非也。”
陈令丰将折扇一展,边摇边笑:“双成姑娘须知,这社稷倾颓,所系绝非一人而已。多半是君昏臣佞,又赶上天灾人祸,时势迫之,所以江山迭代。”
“倘若定有人坚持己见,认为天下兴亡只在一人,那一人也绝不会是史书上所谓的‘红颜祸水’。妹喜亡夏、妲己葬商这种说辞,不过是同样生而为男的一些小人不敢承认自己的过失。”
“他们在把自己所犯的错误堂而皇之地推给女人前,还必须先找一个能掩盖自己真实意图的遮羞布。于是,履癸、子受这种君主的所作所为,大多数被扣在了他们身边的美人头上。”
“有时我真想知道,要是桀、纣泉下有知,是会感谢他们,还是会诅咒他们?”陈令丰望着面前不再飘晃的轻纱,弯了弯唇。
殷姒听的认真,忽而不闻其语,不由忐忑地吐出心中的疑惑:“所以……陈公子也不认同‘红颜祸水’这种说法吗?”
陈令丰合了折扇,正色道:“是,不过,我只是并不完全认同。在我看来,是人就会犯错,无论男女,不分尊卑。所以,如果殷姒姑娘想做彼‘姒’而非此‘姒’,那错的自然是姑娘。”
“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相信殷姑娘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为什么?”
“因为殷姑娘还会这样问。”陈令丰用扇柄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殷姒顺着他点动作看过去,瞥见了他绿衣上浮光点点。定睛一看,竟是一簇簇若隐若现的如意竹叶暗纹。
她有些吃惊。
倒不是因为陈令丰顶着纨绔的名还穿着君子的竹,有辱斯文,而是他这身衣料乃是贡缎。之前陈令先那藏青色的圆领袍,用的也只是官样的小科绫罗。这种纺入银丝提花缎,几乎没有人用来裁制常服,而且——他还穿出来挨打。
虽说是做戏给人看,但这样未免太奢侈了。不过宫里贵人们的身上的锦衣比起来,却也算不上铺张。想起自己前世会裂帛撕绸发泄不满之时,殷姒忍不住红了脸。
姚知微的衣物并不多,除却部分用于出席特殊场合的用料讲究,剩下的那些都是市井中随处可以买到的料子,尤其是骑射所穿的那些容易磨损、需要勤换的衣装。她曾于某夜忍不住地问了一句,手不释卷的殿下看完了那页书才擡起头,认真地答了。随即,殿下又埋下了头,只留她一人被愧疚淹没。
“而只有良心未泯的人,才会这样问。”陈令丰朝她眨了眨眼,笑不露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