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2章心迹(二)
第082章心迹(二)
听见推门声响起,正在脱衣的殷姒一顿。
时已入夏,天是一天热过一天。明明是洗完澡才换的药,可胸口还是有些闷。伤处因用了好药,早已结住了痂。但那贯穿身体的刀口太深,尽管从外面看,那刀疤只是一条狭长的缝。可个中滋味,只有她这个当事人才能知道。
那是比锥心的疼痛更难忍耐的痒。
“请等我一下。”殷姒以为是来找她的姚思嘉,所以并不着急拉上衣服,只是适时出声制止她的前进。
她深吸一口气,手轻颤着抚上了自己胸口的伤痕。那结的痂实在难看,沿着手法高超的军医缝合的线,像一条长长的蜈蚣,两侧则是密密麻麻的脚。触上去凹凸不平不说,看了便一阵心悸。
殷姒摸着那伤疤,暗叹自己命大。人们总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是,鬼门关前走过了这一遭,以后的事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希望,以后能否极泰来吧……
屋内没有动静,想来姚思嘉停在了屏风前。殷姒松了一口气,这才小心翼翼的重新缠起原本包裹着伤口的纱布。只是她偷偷解开这防止药被蹭掉的带子,重新缠回去,这么一来一回,原本捣好的药糜跟涂抹在疤痕上的药膏,不知不觉就损耗一些。而且解开容易绑上难,她一个人,着实有些难办。
这样想着,殷姒开口求助道:“思嘉,能不能帮我一下。裹带松了,我不方便重新包扎。”
屏风后的“姚思嘉”没有回答。她望着殷姒瘦削单薄的背,那随着对方抖动而欲振翅的蝶骨,不由喉头一动。背上的伤疤是显眼的,乌红色的,丑陋的,同殷姒白皙的肌肤格格不入。而那原本什么都没有,就像殷姒,原本是块无暇的白璧。但很可惜,她惹上了她。
姚知微没出声,却有求必应。她主动伸手,去接殷姒手中布带的两端。像是要和她拥抱,她的手灵活地从殷姒腰间穿过。尽管平日里伺候她的婢女也看过自己的身子,但对上有交集的熟人,殷姒却有些害羞。
她垂眸,望见环过来的手腕上那袖口|交织的金线,不由一怔。等她想起来去看一下对方指甲的颜色,背上却传来一阵熟悉的触感。
落在她身体上的指腹,它的温度和力度,显然,是那一个人的……
殷姒不敢动。
谁知道,姚知微这么晚过来,是想做什么呢?
……
包扎这种事,姚知微在前两年常做,或为自己,或为同袍,所以很是熟稔。只是殷姒这些时日清减的有些过分,三尺长的裹带缠了一转,还剩长长的一截。所以姚知微系了个结实的结,确保对方夜间翻身不会蹭散后,又把多出来的部分塞平整了。当那塞了部分裹带处的折痕与厚度看上去一般无二后,她终于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只是,旋即又蹙了上去。
在她指尖抽离的布料的一瞬,殷姒瞬间往前走了几步。她见她动作飞快地拿起搁架上的衣服拢在身上,而后才缓缓转过身来,欠身,问好,是恭敬又疏离:“殿下万安。”
“……”姚知微目光一沉,她深吸一口气,发觉自己身上的酒气也没有那么重,不由有些生气,“你躲那么远做什么,难不成本王还会吃了你?”
伤口刚开始愈合,殷姒也不怕动作太大崩裂了。反复结痂易生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怕她的伤处,一般人看不见,可女孩子更应该注意才是。不为悦人,也为悦己。要是像她一样,可就……
殷姒闻言,呼吸声都有些重了:“殿下误会了,我知道您不是乱来的人。”
“我是大虞的人。”姚知微脱口道,话落方觉尴尬,深感饮酒误事。
好在殷姒教养极好,主动附和:“殿下是大虞的王,是正人君子。”
什么正人君子?
姚知微转过脸去,耳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什么时候开始发红:“本王早说过,本王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可也非衣冠禽兽。你现在尚在病中,就是本王想对你做什么,也不能挑这个时间……恩将仇报。”
“……”殷姒有些意外,她小心翼翼地擡头,打量着脸色不太寻常的姚知微,后知后觉嗅到一丝酒气,不由轻声问,“殿下是醉了吗?”
她站在姚知微的影子里,只能沐到浅浅的光。因伤重气血而两亏,恢复虽然快,但同完好无损的时候,差距还是有的。譬如,她此时的眉眼同初次汤泉相遇时相比,显得格外沉静、恬淡。整个人看上去,不再是出水芙蓉,倒像是雨后新荷。
是卷着尖的,未完全伸展的生机。
清新自然,脆弱可怜,引人注目。
她不能冒犯她。
“本王千杯不醉,”姚知微稳住自己摇荡的心旌,矢口否认,“千、杯、不、醉。”
刻意的强调适得其反,倒显得解释的话语有些苍白。
殷姒无声地望着她,对姚知微认为自己千杯不醉的结果持着怀疑的态度。事实上,盯着对方微红的脸和此刻软得过分的目光,她根本就不信。二人大眼瞪大眼,殷姒忍俊不禁,低头浅浅弯了弯唇。
“你笑我?”姚知微的五感仍然敏锐,她红着脸,语气不善,“你胆敢嘲笑本王?”
殷姒忙擡起头,唇边的那点笑意早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神色端庄:“殿下误会了,殷姒不敢造次。”
可喝醉啦的姚知微却很难对付,她不知何时负了手,冷呵一声,像是赌气的孩子一般,无理取闹:“你撒谎,别以为本王没看见就不知道,本王就是知道。你觉得本王在说谎,还偷偷地笑。”
酒壮怂人胆,而姚知微这似醉非醉的模样,壮了殷姒的胆。
今日花园中、书房里,所见历历在目。原来她的救命恩人,蜀王殿下姚知微,也并非她所想的那样高风亮节。私底下喜欢自己名义上的庶母暂且不说,还在心有所属的情况下和她跟圣……和别的女人拉拉扯扯。
不会姚知微真以为这“紫衣风流”,是个褒义词不成?
若是一般女子,这样朝三暮四,指不定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水性杨花。嘴巴脏一点的,可能直接当面骂人□□。毕竟风流一词是男子专属,而女子在历朝历代,都被要求,朝温柔恭俭让的方向成长。“贞”,则是基础的品性。
果然,权力是最好的粉饰。拥有了它,可以颠倒黑白,不用明辨是非。一切不合常理道德的事,都能因它戴上正义的冠冕。
流言蜚语,谁畏?
反正,不攻自破。
觑着姚知微的脸色,愈想心中愈不平殷姒不卑不亢地回击,但声音还是不大:“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殿下既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就来错怪殷姒。难道殷姒出现在殿下面前,就是个错误吗?”
“早知殿下会厌恶殷姒至此,那日殷姒就该与世长辞。”殷姒一字一句,说得诚恳,“以命偿恩,两不相欠。或许,殷姒还能在殿下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殿下若念旧情,肯将吾骨埋入青山,倒好过在离人坡做孤坟野鬼。”
姚知微闻言一愣,低头,沉默片刻,忽而擡起眼,认真道:“离人坡?那太远了,你怎么……”
话刚到嘴巴,她又忘了。余光瞥见神色变得黯然的殷姒,姚知微方觉自己刚才答了什么。殷姒就是随口一说,她居然真的在思考,把人墓地选在哪?
恩将仇报,也不过如此了,姚知微啊姚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