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护短(三)
第051章护短(三)
“殿下。”姚知微与李鹤闲谈片刻,甫一回房,便见到了不请自来的张庸。
“京中有变?”见他眉头紧蹙,姚知微打起精神问,“是晋王的婚事定了?”
张庸重重点头,回道:“是,今日陛下出了两道旨。其一,晋王与彭氏女的婚事已由礼部选定,定在了下月初三。其二,着晋王殿下入朝,领门下侍郎一职。”
“就这?”姚知微一哂。
“就这。”张庸不解其意,有些担忧道,“殿下,彭氏同王氏有了姻亲,晋王殿下争储的机会可就大了。吴王虽早几年入朝,可背后终究没有大树可以靠。光靠那些下品寒门,未必是晋王的对手。若是放任晋王坐大,那朝廷将来未必会乱成一锅粥。”
姚知微深以为然:“是,不怕他们旗鼓相当,就怕他们实力悬殊。可本王没说,非要支持他们俩不可。”
她越过张庸,自顾自地挨着屋内圆桌旁的软凳坐了,示意站着的张庸也坐下。她从茶盘中翻起两个粗盏,摆正,而后拎起素色的砂壶,为张庸和自己各添了半盏水。
做完这些,姚知微方不疾不徐地开口,悠然道:“本王和王贵妃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本王同晋王,注定是势不两立。可本王与吴王也素无来往,他在朝中势单力薄,跟我关系也不大。就算他登基了,也不会为我母亲兄长、为陈氏翻案。所以,我不可能对这个庶兄俯首称臣。”
“晋王登基我会反,吴王登基我也会反。既然谁做皇帝我都一样会反,那不如这皇帝,我自己做好了。”姚知微轻描淡写道,“我觉得自己并不比男人差。子殊,你觉得呢?”
马踏黄沙,红缨染血。
他跟姚知微前,在蜀地见过太多的厮杀。山河动荡的一隅,是朝廷遗忘的角落。历任剑南节度使,都对这片肥沃的土地起了横征暴敛的心。所以大虞立国百年,蜀地灾祸延绵不绝。无尽的流血和牺牲,意味着不断积累的战功和财富。
欲壑难填。
这种事,前面一旦有人开了头,后面的人就会争先恐后。
他在外求学,父母皆丧于战乱。幸得在书院结识的贤兄所庇,他才能安葬双亲,而后继续读书。可好景不长,代剑南节度使唐黎看上了他贤兄兰氏一族的万贯家财,竟不加掩饰的强取豪夺了去。所以兰氏上下两百六十四口,皆丧于“蛮夷匪祸”,家产尽数被劫。始作俑者,却赚得盆满钵满。
节度使在地方是一手遮天,无人敢管。尤其是在久乱的剑南,几乎不闻皇帝,只知节度。民生凋敝的蜀中,朝廷所派任方官员亦不足。观察使深怕在剑南巡示州县时遇上蛮族的人马命丧黄泉,所以常年闭门不出。且官场上一向是官官相护,他白衣书生,无权无势又手无寸铁,如何能替兰兄报仇雪恨?
好在他晕倒时,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初生牛犊不怕虎,入蜀数月的姚知微,迫切需要在剑南立威。杀鸡儆猴,是最有效的方式。只要师出有名,那她就绝不会犹豫。
所以蜀王夜宴剑南百官,宾主尽欢之时,少女以府兵相围。酒酣耳热的众人,没有把这个小姑娘放在眼里,尤其是代节度使唐黎。他看向姚知微的眼睛里,都透露着不堪的欲|望。
直到冰凉的薄刃架在了他白白嫩嫩的颈间,少女拟了他的罪状,一字一句宣之于众。醉眼朦胧的百官登时酒醒,在看清楚眼下形势后,只能齐齐附和。毕竟姚知微亲手掷剑,贯穿了唐黎身侧一名没有眼色的亲随的胸。鲜红的血,在阑珊灯火下格外刺眼。所以,唐黎死在了蜀王府中,死得万众瞩目。
没有人敢替他说一个“冤”字,他们老老实实配合姚知微在早已拟好的奏折上签字画押。等送奏疏的人快马加鞭离开的次日,姚知微才下令,放他们离开。他们这才得以心惊胆战地逃离蜀王府,人人回想起这次的劫后余生,是再也不敢小瞧这位长安贬来的千古第一“女王爷”了。
张庸看到了少女的手腕,顺理成章地投了诚。为报恩,也是想士为知己者死。他看见了蜀中焕然一新的希望,因此毫不犹豫地随着姚知微深入剑南的不毛之地与穷山恶水。看着她学着诸葛武侯十擒九纵,恩威并施;跟着她亲往天黎等部,投其所好,逐个击破。
金戈声止,凯旋乐奏。
他是信她的,无关男女之别。
张庸起身,再次郑重其事地表着自己的忠心:“无论殿下想做什么,属下都会永远支持殿下。”
“本王知道了。”姚知微轻笑一声,道,“此事成不一定俱荣,败却一定名裂。本王不愿败,你说,该如何是好?”
张庸脱口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陛下想坐山观虎斗,可谁也抵不住岁月的流逝。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天下没有万岁的君,他手中的大权,总有一天要交出去。”
姚知微点头:“保皇对本王来说,是最稳妥的办法。不过,依你看,他们斗得起来吗?”
“若是他们不乱,国无内忧,难道要引外患?”
“本王虽恨姚元睿,可这天下苍生,终究无辜。”
张庸默然,片刻后才开口,沉声道:“殿下宅心仁厚,请恕属下直言。诚如殿下先前所言,今日之大虞,殷于慎蝇营狗茍之辈,都能高居庙堂,可见祸端已起。依属下愚见,大虞隐疾有四。”
姚知微正襟危坐,敛色道:“先生请坐,知微洗耳恭听。”
她们认识这么久,更多时候都是以主仆的身份相处。姚知微知道张庸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但关于朝中大势与心中所想,未曾明以示之。好在二人相处六年之久,经年累月的陪伴,于很多事上,彼此之间是心照不宣。
如今张庸听了她那番“逆反”的言论,不以为忤,反而一片赤诚地表明他死生相随的意志。虽然对方的回答在姚知微意料之中,可听到这样的衷肠,说不感动是假的。因此,姚知微客客气气地称了他一句“先生”。
张庸亦大大方方地受了,并不推辞,却没有就座,自顾自地踱了两步,道:“其一,君失其度。世家本与姚虞皇室荣辱与共,太宗虽以强权压之,执意推科举取庶族,亦张弛有度,不伤诸士族之心。而今上为揽权,弃世家心属之太子,饬责七姓之首的陈家。逼得姻亲故旧,远谪巴蜀,二子身亡,国母自戕。无论如何,这薄情寡义的名都坐实了。”
“其二,臣非贤能。陛下废太子而世家,大批地启用寒门或世家旁支来巩固权力。情急之下,所任者良莠不齐。诸如宰相常彧之流,皆是曲意逢迎、贪赃枉法的奸臣。陛下知而不废,养昏臣以体君明,舍本逐末。此法必得不偿失,时日一久,天下殆矣。”
“其三,废而不立。储贰者,国之本也。巫蛊谋反案后,陛下空置东宫七年之久,以致朝野心思活络。又以子作饵,任由臣子揣测其意,令朝廷上下离心,君臣猜忌日重。可谓万丈高楼之下蚁穴已现,崩塌之日,就在不远。”
“这其四……”张庸停止踱步,朝着座上沉思的姚知微拱一拱手,一改方才的沉郁之色,笑道,“这其四,殿下自然比我更清楚。”
“节制一方,大权独揽。”姚知微闻弦歌而知雅意,顺着张庸的话,不假思索道,“陛下碍着姚虞先祖的前车之鉴,只防至亲而不防外姓。在位三十余年,只思揽权于己。以亲信充节度,让他们握实权而守四方。他或许是忘了,权力的味道,能使尝过的人面目全非……”
张庸颔首,附和道:“殿下,这人一老,就容易糊涂。只不过看糊涂的人是谁,若是陛下……那明白人,也得揣着明白装糊涂。”
姚知微听罢,一时半会儿竟生出些许惆怅:“忠言逆耳,如今朝中,已无忠言。”
张庸俯首再拜,语气中却无半分惋惜:“对殿下来说,既可惜,又可喜,不是吗?”
姚知微闻言,轻笑一声。她半倚玉臂半饮清水,不知为何,舌尖泛起一阵淡淡的苦。搁下粗瓷素盏,她擡起头,深深地望了张庸一眼:“是啊……”
“春意渐深,本王该回去了……”
姚知微朝元阁一行耗时七日,宫中不见她风流倜傥的身影,连带着素日安静的夜都热闹几分。毕竟,她来时流言蜚语傍身,兼之皮相上乘。哪个宫女在宫道上遇见了她,都忍不住暗戳戳地窥上她一眼。或为好奇,或为仰慕,总之,都会情不自禁地看她就是了。
且蜀王殿下性情随和,于宫中走动,身边都不大跟人。对女子,更是出了名的谦和。若有想要一睹芳颜的婢女不经意间跟她对上眼,她也不会怪罪责罚。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端得是流光灿灿,温柔似水。那样含情脉脉的一双眼,撩拨正值花期的宫婢,是再合适不过了。
“殿下……”
晋王的婚事定下后,宫里进进出出的人便多了不少。多是西边内侍省的宫人,捧着府藏名册,来往于贵妃王氏的重华殿。姚知微一路颔首受礼,于众目睽睽下牵着殷姒的手,并不遮掩。
好巧不巧,同礼部的官员去彭家下完聘返宫复命的姚知载,迎面走了过来。他穿着赤色的吉服,胸前以金线勾勒着面目狰狞的团龙。玉带缠腰,金冠束发,衬得眉宇飞扬,长身玉立。昂首阔步地走在宫道上,好一副金尊玉贵的皇子模样。
仓促对上姚知微,姚知载有些愣。不知为何,对上姚知微他心中总会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恐慌。不过,这并不耽误他望向姚知微身侧亦步亦趋的殷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