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极乐天女
短短一个月内,越金络便挨了两次板子。他旧伤才愈,又落了新上,疼得眼前一阵阵冒金星。耳听得小黄门唱到一十三,便又有太监唱喏着四殿下驾到。
越金络半眯着眼,见那青年在太监的搀扶下下了软轿,随身侍奉四殿下的太监一把拦住小黄门手里的刑杖,横眉道:“谁敢再动手?”梗着的一口气这才松了下来,越金络眼前一阵黑白交错,便晕了过去。
行刑的小黄门急忙赔笑:“四殿下不知,这是陛下的意思。”
越清溪也不多说,轻轻解了自己斗篷披在越金络背上,然后将越金络护在身后:“还请大监回父皇的话,是儿臣对弟弟管教无方,若要责罚,便连清溪一起罚吧。”
那小黄门哪里敢对这位四殿下动手,整个皇城里的人都知道,这位殿下自小带了病,身子骨弱,寻常磕碰就能病上三五日,若吃了板子,只怕要生一场重病,到时候陛下怪罪起来,他一个区区黄门能不能保住性命就未可知了。但这杖刑毕竟又是皇帝的意思,小黄门双手一拱:“只怕陛下知道了,臣不好交代。”
越清溪半搂着越金络,微微抬起眼:“到是个忠心的臣子,但小殿下是帝王之子,你不过是帝王之臣。帝子有错,臣子理当代罚,父皇的杖刑既然免不了,你便受了吧。”他毕竟病中,说起话来有气无力。但那小黄门听到这一句,面色俱是一灰。
越清溪看着他,问道:“大监不是一心向主吗?为何还不动手?”
那小黄门脸色一阵惨白,噗通跪在越清溪身前,招呼左右道:“打吧,把小殿下剩下的板子都打我身上。”剩下几个小监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拿起了板子,一板一板全落在那小黄门背上。也是那小黄门平日仗着御前行走,向来十分傲慢,这几个太监早就对他颇有微词,此刻得了机会,正好出气。
啪啪啪的板子声响成一片,那小黄门连哭带嚎,还要拱手求饶。越清溪只当没见,对自己的随侍点了点,几个伺候的太监急忙用狐裘斗篷裹了越金络把他扶上软轿。越清溪也一同上了软轿,让越金络趴在他的腿上,揉着他的头发,叹了口气:“傻小子。”
一行人抢了越金络,又往深宫里走。越金络半靠在四殿下腿上,后背又肿又痛,汗水扑簌簌往下落,很快便疼醒了过来。软轿正好转过花园的墙角,同站在辰阳殿不远处的孙之友打了个照面。孙之友满脸恨铁不成钢。越金络的目光扫过他,落在他身后的那个人身上,白衣红璎珞,半张覆面的银面具。
越金络睁大眼睛紧紧地看着他,心中忍不住一阵难过。他这轻微的怔愣让越清溪察觉了,四殿下微微转过眼来,在墙边两个人身上扫过。
纪云台正好抬起头,同越金络只打了一个照面,越金络刚想挣扎着起身,越清溪便在他背上轻轻一按,又将他按回软轿中。越金络刚要张口,软轿已拐进了另一个墙角,纪云台就消失在眼前了。
越清溪把越金络带回了自己宫中,刚吩咐好伺候的太监给越金络上药,胸口就是一阵憋闷,忍不住咳嗽出声。
几个太监吓得连忙跑了过去,有个年纪小的险些吓出眼泪来:“四殿下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越金络听他咳嗽,强撑着后背上的疼痛要凑过去查看他的脸色,却被一旁伺候的太监按了回去。这边几个太监手忙脚乱的给他上药,那边几个太监手忙脚乱的给越清溪裹上被子,点了七八个炭火盆,还暖了汤药端过来。
越金络被一群太监七手八脚的按着,脱不开身,只能探出个头:“四哥,你又烧了吗?请过太医了吗?”
“早上刚枕过脉,还是宿疾。”越清溪喝了汤药,靠在榻上的软垫子,缓缓喘了口气。
那个年幼的小太监正好站在越金络身边,便扁着嘴咕哝:“本来这两日不烧了,早上太医还说再过个两天就能出门散散步,今儿为了五殿下您,四殿下怕是又要病上一场。”
越清溪轻轻叫了那个小太监的名字,眼皮微微抬了抬:“你们都出去吧,人多了吵得慌。”几个太监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由一个年长的领了头,一个接一个退出了寝殿。炭火盆烧得旺,寝殿内很快就热气逼人,越金络身上衣服穿得不多,但架不住天气已是开了春,头上已经渗出了津津汗意。他转头看了看越清溪,见他的四哥双眼微闭似在浅眠,但双颊绯红,看着是有些燥了,便蹑手蹑脚地下了地,走到炭火盆前,灭了两个。
越金络本来是半蹲着的,灭到第二个火盆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越清溪的声音。越清溪问他:“你认识纪云台?”
越金络急忙转过头来,见越清溪已经睁开了双眼,便凑过去,拭了拭越清溪的额头。指尖下的皮肤只是微微发热,想来药已见效。越金络放了心,这才问:“谁是纪云台啊?”
越清溪笑了笑:“就是咱们方才遇上的,穿白衣服的那个,他是纪老将军的三子,也是父皇亲封的天倚将军。”
越金络念了两遍纪云台这个名字,才点点头:“见过几次面。”说着肩膀微微垂了下来,“纪将军好像不太喜欢我。”
越清溪轻轻笑了一声:“他那个人啊,我听说过,冷冰冰的,不喜欢交际也不爱凑热闹,和谁都这样,不熟。”
越金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越清溪和他皆是合欢娘娘所出,虽然越清溪常年卧床很少见人,但两个人的关系还是比别的兄弟要亲密一些。越金络坐在越清溪的身边,把同纪云台几次见面简单地说了,却不好意思提自己缠着他想让他教自己武艺的事,毕竟缠了多日,人家仍旧不曾点头答应,说出来实在有些丢脸。他讲了纪云台,自然就会想起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忍不住就问了:“四哥哥知道极乐天女散吗?”
越清溪却不着急回答,他从床边的檀木小桌上翻出来一个小食盒:“唐嬷嬷早上蒸了莲子糕,我没什么胃口,你去吃吧。”
越金络接过食盒,揭开盒子盖,果然见几块晶莹剔透的糕点放在盒中。点心中散落着莲子肉和桂圆肉,点心下面还垫着新鲜翠绿的荷叶。捏了一块丢进口中,香甜弹牙,十分好吃。
越清溪看着他吃点心,两腮鼓得如同松鼠一样,眼里便有了些笑意。他阖了阖眼,轻声道:“那极乐天女散产自我朝与天竺接壤之地,是由一种叫摩诃曼陀罗华的草药汁液熬制,原本是用来治病救人的秘药,病重之人吃下一颗便可减轻疼痛。谁知因极乐散服用之后便会产生极大的快乐,逐渐的,好多并无病痛的人也要去吃。是药三分毒,那药原就是给病重将死之人服用,没有病痛的人吃了,只会在身体里落下毒物,日积月累便要成瘾,若是吃不上药,便会全身巨痛而亡。”越清溪翻了个身,手指揉着两侧太阳穴,低声说,“这药我朝原是没有的,也是些游商的人传进朝内,才渐渐有了服食之人。”
越金络越听越是忧心忡忡,手里的点心也不香甜了,他盖上盒子盖,怔愣道:“父皇不能管管么?”
越清溪苦笑了一声:“父皇原也是要管,只是种植摩诃曼陀罗华乃是南方一些地方的赋税所在,十几年前父皇命人烧了千亩摩诃花田,便有人因此买了凶奴。”
越金络睁大了眼:“春……猎案?”
越清溪点点头。
“不是说那是北疆戎族买的凶?”
越清溪笑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越金络的疑问。只是喘了口气,低声道:“南方诸地因为父皇下令灭药,便为此起了乱匪。那时你还小,又生了病,不知道外面闹了很久,那些乱匪相互勾结,险些打过长江北上,父皇为平乱只能杀了当时主张灭药的几名肱骨大臣,才勉强换来朝中这十几年的太平。”
越金络越听越是憋闷,越清溪捏了捏他的肩膀,又浅浅呼出一口气:“当年,灭药党以纪家为首,而那刺杀父皇的小黄门正好同纪家有旧。”
越金络猛地抬起头。
越清溪双眼澄澈,似乎看穿了自己这个弟弟心中所想的一切,他缓缓点头:“纪家上下都被父皇斩了首,只是阴错阳差,留下了纪云台一人。父皇原是不想再用纪云台,无奈这几年北戎实在动静太大,西朔十六部又是纪家旧众,朝中没有别人压得住,父皇只能把纪云台请了回来。”越清溪说着,捏了捏越金络的手,“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小络,我都不希望你和纪将军走得太近。”
越金络听到这些,脑袋里嗡嗡作响,连日里那些纪云台的拒绝一下子被他串了起来,他只觉一阵懊恼,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听到寝殿外的太监传报三殿下已在门外。
雕花大门一下子被推开,越镝风大步入门,挥手屏退了一干太监,回手关了大门,站在榻前指着越清溪一个劲儿地笑:“老四,你好样的,父皇教训儿子,你居然敢去抢人。”
越清溪面对他的指责,也报以微微一笑。
越镝风垂眼见到越金络面色沉沉地坐在越清溪榻边,手里还抱着一个木雕花的食盒子,便几步走上前,打开了越金络手中的食盒,从里面捏了一块莲子糕,一边吃一边啧啧陈赞:“终究还是老四你这儿的厨娘手艺好,这莲子糕都比别人宫中的好吃。”越清溪闻言,扬声吩咐外面的太监叫唐嬷嬷再做一盒莲子糕,越镝风边吃边点头:“一会儿点心蒸好了,我拿去给我娘尝尝。”
越清溪抬眼:“父皇准了你去冷宫探望?”
越镝风吃着莲子糕点点头。
越金络忙站起来:“对了,这几日天气还冷,我宫里有几床新续的丝绵被,一会儿我要伶言俐语翻出来,三哥哥你一同带去给福泽娘娘。”
越镝风也不推辞,他吃完了一块莲子糕,这才问:“方才我进来时,听你们提到了纪将军的名头?”他说着,眼睛微微一动,落在越金络身上时,忍不住笑了,“我说小金络,你追着满寰京的白衣服姐姐们跑也就罢了,怎么看到个穿白袍子的男人也要上心啊?”
刚才越清溪同越金络所说的话,越金络知道不能乱说,只能抿了抿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纪将军他……好看。”
越镝风几乎要笑疯了,连越清溪都忍不住多看了越金络一眼。越镝风说:“若论相貌呢,纪老三确实长得漂亮,可是你知道方尚书家的瘸腿的二公子吧?”
越金络点点头。
越镝风道:“大概是三年前,方尚书家那个二公子在酒楼里喝醉了酒,正好遇到纪老三回京述职。那方二公子浪荡惯了,不知他是驻守雁门关的纪老三,只知道他长得惹眼,便上手摸了一把他的下巴,一边摸还一边称赞人家如嫦娥一样倾国倾城,结果生生就被纪老三用剑鞘抽断了腿。方尚书跟父皇面前哭了整整一日,你猜父皇怎么说?”
越金络眨眨眼:“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