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酒听雨水驿春回
煮酒听雨水驿春回
许多年前的冬日,荀夫子将我捡回了竹园。多年后,一三兄故技重施,以天寒地冻为借口请求伏念掌门留他于小圣贤庄暂住。
也不知是儒家心地善良还是做贼心虚,伏念掌门竟真的准他留下过冬,待春来回暖时再离开。一三兄这般同我玩先斩后奏,实在令我大为光火。可在儒家众人眼里我的身份远低于他,我也没法发作,只能忍气吞声笑里藏刀地看他。
一三兄觉得委屈,同我解释他也是迫不得已。扶苏哥哥命他将我带回宫,虽予我了几天的宽限时间,但好歹是有期限的。他既不能公然违抗王命,又不想把我捆了送回去,左右为难只能暂时在桑海城住下,能拖一日算一日。
我知他不容易,也没法再同他生气,便问他当时为何不当着伏念掌门的面把事情说清,非得拖我下山跑一趟。这一问好像戳了他痛处,一三兄顿时黑了脸,从袖里掏出两卷竹卷“啪”的一声扣在桌面上。
“这什么?”我怀疑地瞥了瞥那两卷东西。
“自己打开看嘛。你欠我好大大大大大一个人情。”一三兄连连摇头。
“你倒是学的很快嘛。再不去上课,要迟到了。”
“无妨。”一三兄耸耸肩翘着腿把脚架在了桌子上,“名义上我虽师从于张子房,可我是秦国的大将军,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他不敢?好一个他不敢。你自然是不知道被他追得绕柱走是何等毕生难忘。我心下哂笑,耐下性子好言劝他:“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是秦国的大将军,就该遵守法度,岂能仗着身份压人?”
“岂能仗着身份压人?”一三兄将我的话重复一句后撇撇嘴尖着嗓子道,“呵,我乃秦国的公主,今儿我就要打她,识相的都给我让开。”
“……”我沉默半晌,低头拔了荧惑,剑光落在他脸上扑闪时我朝他笑笑。
一三兄轻咳一声,乖乖放下脚不作声了,只以眼神示意我看看倒扣在桌上的那两道竹简。我将其翻过来一看,竟是两道赐婚令。
其中一片写了一三兄与我的名字,我只觉怪异荒唐,愕然之际疾疾再翻另一片,发现上边赫然写着张良同我的名字时,一股寒意沿着脊背猝然散开。
这意思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眼下摆在我面前的选择无非两种。其一,回宫当我的公主,与将军之子联姻以稳朝政。其二,回宫当我的公主,把张良收至麾下,以稳朝政。
“你要选哪个?”一三兄抱着臂歪着头看我,“嫁给我,还是嫁给那书呆子?”
“子房不是书呆子!”我坐不住了,一撑桌案站起了身。
“啊,那就是说你不反对嫁予我啦?”一三兄哼了一声。
忆起往事,新仇旧恨涌上心间,我一气之下直接抓那竹简甩他脸上怒道:“你少寒酸我。娶你的红妍知己去!”
一三兄擡手稳稳抓住了两卷竹简,怔然道:“阿澈,我没有寒酸你……”
“啊,那就是说你不反对娶红妍姑娘啦?”我正在气头上,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三兄皱了皱眉,他似乎想狡辩什么,我全然没有听他说的耐心,遂装作没看见。思量再三从袋子里摸了块打火石,决然掷予他:“都烧了吧。”
他左手拿着竹简右手握着小石,瞠目咋舌半晌才结结巴巴问道:“烧……烧了?”
“赐婚我与子房…这点子也太阴毒了。谁出的主意?李斯还是赵高?扶苏还是嬴政?”我见他愣怔的模样,知他多半也是无辜受害者,便缓下脸色拍拍他的肩安慰他道,“至于你,你放心。你不逼澈回秦宫,澈也不逼你娶我。”
一三兄沉默片刻忽而问道:“但…但是如果没有人逼我娶阿澈呢?”
我愣了半晌才知道他这话在暗示什么。这小子被星魂扎针了吗。我狐疑地眯起眼,警觉地扳过他的下巴看了看他的头顶,又看了看他后颈,确定他无异样后才松手退开身,勾指敲他头冷声道:“我再说一遍,别酸我。”
一三兄便不敢再胡言乱语了,大概是被我一敲觉得没了颜面,只将火石与一卷竹简重新甩回来:“同我有关的我才不给你烧呢,公然抗旨到时候陛下要杀我头怎么办?剩下那卷,你…要烧自己烧。”
言罢挎上小包绕过九曲回廊头也不回便走了。
“胆小鬼。”我冲着他远去的背影暗骂一句,一擦火石将那竹简点着,烧得它发黄发黑再看不清上边的字迹,才泼了杯水将它浇灭了。
这团黑块看上去要多丑有多丑,只需一眼便叫人心生厌恶。我将它抓在手里,盯着看了半天却又无论如何都舍不得丢掉。留之无用,丢之可惜,我一时不知拿它怎么办才好,便只能暂时揣进袖袋里,而后发呆,以头撞案。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惨吗?惨。我却真真是惨得别开生面非同凡响。
悬笔一改,岂不恰是匪我愆期,子为韩张良。
我擡手捂住脸,又气又恼又想哭又觉得莫名的好笑,神思缥缈时便又情不自禁将收好的那竹简掏出来,摩擦端详片刻,再小心翼翼收回去。
然后以头撞案,如此重复三两次,只觉得自己离疯魔不远,遂仰躺在竹榻上,以衾盖头。
不出我所料,一三兄初来小圣贤庄的几天,张良丝毫不跟他客气,拿出了对待秦国人应有的态度——往死里整。
一三兄确实剑术了得,驰骋沙场带兵打仗不在话下,但一到拿笔做文章他便虚了。笔杆都给他咬出牙印依旧写不出一个字来。
他遭不住这个委屈便跑去同伏念掌门诉说一通,估计是伏念掌门觉得他一个秦国大将被小圣贤庄逼得挑灯夜读不像样子,遂把张良找去谈了。明里暗里劝张良莫要同这个名存实亡的弟子较真。张良欣然应允,当天便把一三兄喊去,准他不用做文章,一三兄还没来得及高兴,便闻他下一句,做文章太为难将军,抄书不累吧?
一三兄噩梦一般的日子这才开始。他从李斯叔叔那听过荀夫子的厉害,便不敢打这个救兵的主意。伏念掌门这条路又被断了,只好去求无繇师兄,可无繇师兄心有余而力不足,前前后后劝了张良无数次,一直从冰冻三尺谈到东风化雪都未能说服张良一改主意。
张良于人前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儒家三当家,鲜有人知他很是记仇。也不知道一三兄究竟哪里招惹到他,每天抱着一堆小山高的竹卷回屋抄啊抄啊抄,我见犹怜。
有时他抄到欲哭无泪,落笔手抖,便会嚎阿澈救我。我就托着腮帮他回忆,今天上课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子房不高兴了呢?
换他一句悲鸣与怒吼:“我哪知道说哪句话他就不高兴了?!”
沉寂片刻后又弱弱问我:“我可换伏念掌门为师吗?”
“这怎么可以!”我连连摇头憋着笑假装严肃地看他,“儒家讲究的是一以贯之,有始有终。”
人绝望到一定程度时,也就没有力气挣扎了。认了命的一三兄撑过了一个冬天,学识未有明显进步,倒是练出了一手好字。年夕王翦将军收到他的信函还大为高兴地回笔一封,夸张良教子有方。
一三兄盯着他爹的手笔沉思了半天,迟疑地问我,教子有方是这样用的吗?
我想笑又怕他恼羞成怒,于是摆摆手为他倒盏酒:“家书嘛,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他倒有板有眼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字字句句都是要学要思的。”
我一听切磋二字,便再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