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若想一节不落下地上完所有小圣贤庄的课,一来要适应授课人迥然不同的风格,二来要完成繁重课业很,因而很费心神。师从伏念掌门,可磨炼心性,师从无繇师兄,能物我两忘,师从张良会如何,我便不知了。
当年我初到儒家,荀夫子说任何弟子都要听齐鲁三杰里中两位授课。那时我不懂小圣贤庄从一而终的规矩,因心里记恨张良,不经三思便草率选了伏念掌门与无繇师兄,之后后悔再想换时,已无机会。
伏念掌门授课严谨认真,井井有条,美中不足的便是课堂沉闷,往往听得人昏昏欲睡却又畏于他的威严,必须强打精神正襟危坐。此外,也属他对弟子也最为严苛。迟到的,课上走神的,课业没完成的,都会被罚。从抄书到罚站再到面壁,应有尽有。听伏念掌门传道授业可谓痛苦,却也令人受益匪浅。那些我曾视作纸上谈兵的仁、义、礼、智、信,被他描绘为个人不可抛却的底线。有时听他说明主之道说得真挚,我备受感动的同时又不免扪心自问,秦之道算不算是明主之道?他甘愿当忠臣,父皇能不能成为不负他的明主?
伏念掌门所强调的为约为束,无繇师兄侧重的便是顺是放。听他的课如沐春风并不乏力,弟子们热于在课上援疑质理,氛围很是轻松。他留予的课业量不多不少,很是厚道。兴许是因为他仁慈,他的课迟到的多,不完成课业的却极少。即便弟子没达到他的期许,无繇师兄也从不骂我们,更无责罚。彼时我潇潇洒洒超然浪迹了一年,刚进儒门突然被六艺压身,应接不暇心力交瘁,遂经常在他课上与周公侃谈。往往一梦醒来神思恍惚,时见弟子隐隐窃笑,时见屋内空荡独剩我一人。秋冬季节,醒来时竟还有薄衣覆身。无繇师兄不罚我,却胜似罚我。我万分羞愧,宁愿以锥刺骨,也再不想在他课上睡着。
至于张良是如何给弟子上课的,我便只能从师从他的弟子那里听来只言词组。也不知张良用了什么法子哄他们,皆一个劲地又夸又捧,说什么能师从三师公此生无憾了。他们越是这样说,我心下便越是遗憾,欲一探究竟又怕被人笑话,再三纠结还是作罢。
岂知我来儒家的第七年,桑海有变时局动荡,再加上荀夫子认为我学得差不多了,索性一挥手免去了我的课业,为我省下时间,以便我随张良瞎折腾去。
按荀夫子的原话说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当即宣布它是我最喜欢的句子。张良却对此不以为然,他说我最喜欢的句子太多了,物多则不足稀贵。我不服气,他便不紧不慢数予我听,将我曾心悦不已的句子全数翻出来点了一遍,而后扬眉问我道:“今又新添,阿澈究竟最喜哪一句?”
我被他问得顿时困窘起来,左右为难做不出抉择,只能悻悻然妥协承认:“都喜欢。”
张良笑我二三其德,我说不过他却又咽不下这口气,便寻思着如何给他找麻烦。盘算良久本想当回不速之客,到他课上去挑刺捣乱,可一想之前那次我们当众切磋吓着弟子们差点被无繇师兄罚去抄书,我又有些心有余悸。稍一权衡我便舍了阴策同用了阳谋,坦荡荡同张良说我欲听他授课。我掷战书,张良无惧应战,只笑道:“子房恭候。”
我们本约好于今日下午学堂里见,午睡醒后我刚换好衣服,子慕忽然来访,形色匆匆告知伏念掌门在会客厅等我。我顿感不安,不敢耽搁,只能托他替我向张良说一声我会迟去些。
我一路疾奔到了会客厅,见到了伏念掌门正同一三兄交谈。身处温室,才后知后觉寒意,方才路上那股料峭春寒于这时穿透衣裳,直侵骨子里里。我冷得忍不住发起抖,伏念掌门见到我,连忙喊我过去。他神色凝重语气焦急,仿佛我又闯了什么祸给儒家招惹了麻烦。
“这位是王翦将军的世子王贲。”也不知一三兄同伏念掌门说了什么,他好像并不知我们彼此认识,还同我介绍了他。
我一时猜不出一三兄突访小圣贤庄的意思,遂不动声色作揖道:“儒家子澈,见过将军。”
一三兄一愣,差点没跟着弓下腰朝我行礼,我剜了他一眼,他这才猛地回过神,挺直了脊梁慢慢点了点头同伏念掌门道:“公子扶苏说的正是她。”
“说的什么?”我一听他提扶苏哥哥的名字,当即睁大了眼追问。
“子澈,不得无礼。”伏念掌门虽喝止了我,却莫名比往日多了一丝温和。他斟酌片刻后同我道,“此事我不好发表意见,你先同将军商议。”
“可是——”他一语毕,一三兄和我竟异口同声,显得我们似有预谋一般。
我遂赶紧低眉顺眼找回了乖巧的儒家弟子形象,恭恭敬敬依了掌门的意思:“是。”
“小圣贤庄是授课的地方,不宜商讨此事。烦劳将军携子澈寻个合适的说话处。”
我百思不得其解伏念掌门屡屡非礼勿言的“此事”究竟指的是什么事。可他不愿说我又不怕贸然相问损他颜面,只好老老实实听了吩咐,跟在一三兄后边,一步一步走出了小圣贤庄。庄门在我们背后缓缓合上时,我竟莫名有种被逐出师门的委屈,当即没好气地反手一掌打在一三兄胸口上。他猝不及防没闪过去,被我一推后背撞上了墙,痛呼一声。
“你来这地方做什么?!”我气势汹汹揪着他的交领把他抵在墙上,奈何力气不够又不如他高,只消一阵手便很酸,不得不收回手。
他一下滑坐在地上,呆了片刻拍拍灰尘扶着墙站了起来,梗着脖子怒道:“你都不知道我来做什么就打我!”
“……”我被他一噎,有些心虚地别过脸,“说吧,什么事。”
“这离儒家就隔着道墙,就在这说?”他看看墙又看看我,显得有些茫然。
我不得不承认他考虑到了许多我本该顾虑到的东西,遂迈步向山下走去:“随我来。”
“他们不是说有条更快的小径吗?”他一路左顾右盼。
“那条啊…我不想带你走那条。”
“噢。”他应了一声,而后疑问道,“为什么?”
因为那是子房带我走的。
意识到我到底在想什么后,我瞬间羞到面部发烫,又气恼自己竟在乎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愿让一三兄察觉异样,我便刻意加快了脚步,欲甩他一段距离。
怎知他不依不饶紧追上来,皱眉瞧着我:“阿澈脸这么红,是不是冻着了?儒家没有像样点的厚衣裳给你穿吗?”
说着便脱下裘衣递了过来:“穿上吧。”
我有一瞬间的犹豫,若在昔日我自不会同他客气,但如今我是荀夫子的侍读,应注意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若一言一行有违分寸岂不是牵连着小圣贤庄受人非议。
“殿下?”
他这小心翼翼一唤把我游走的神思唤了回来,我不好拒绝,便疾疾然抓过裘衣披在身上。
我不接这衣服一三兄催我拿着,我真正接过来他却又突然紧张解释道:“我刚当桑海,这衣服没来得及换洗,有些脏……”
“不碍事。”我摆摆手,念及他风尘仆仆一路赶来桑海未做歇息就来小圣贤庄,又怜他辛苦又惧他来告知我的怕是十万火急之事,一时心中百般滋味,“劳你奔波。”
一三兄见我未嫌弃那衣裳,这才放下心来,不以为意地模仿我的样子,摆摆手道:“不碍事。”
我瞪他一眼,他立马老实站直身子,侧开身笑嘻嘻道:“殿下先请。”
我迈过门槛进了客栈,一三兄应该是先前同掌柜的打过照面,掌柜的见他来了当即喜笑颜开迎上来,奴颜婢膝地哈着腰问我们想吃些什么。
“来一碟桂花藕,切三盘牛肉,再温一斤秦酒。”
“客官啊,时已入秋冬,恐怕没有藕吃。”掌柜赔笑道。
我不禁想若是丁掌柜还在这,少不得瞪大眼睛盯着一三兄看,而后将他冬日点藕之事当成趣闻说予我听。
事实上来桑海之前,我五谷不分,对青菜瓜果何时上市更是知之甚少,幸在早些年丁掌柜时不时与我念叨,这才慢慢开了眼界。直到他同我说哪个哪个客人点菜时犯下了荒唐大错,我便能知晓有趣的地方在哪里了。这新来的掌柜老实巴交,服服帖帖,听话是听话,可我怎么也看他不顺眼。奈何在他身上又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与自己怄气,扭过头去不听他们说话。
“啊…原来冬天没有藕吃。”一三兄恍然,“那就换碟桂花糖上来,这个总得有了吧。”
“有的有的。”掌柜连声应答,一边弓腰让我们慢坐,一边急匆匆去了伙房。
“阿澈。”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