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回同门
西峰翠云宫前有倒扣莲花花瓣石,远而望之若花状,便是华山容貌。赫一箫这一路颠沛潦倒,更兼衣衫褴褛,脏破不堪,世人见了避之唯恐不及,更不消说注意留心,是以他千里赶赴华山反而容易了好些。
碧宵城离华山原本甚远,但他昼夜兼程,体内真气时而狂涌不歇之时,他便疾行飞奔,既消磨些真气,又赶了路程;或有真气平歇下来,在诸处穴道乱窜之时,他便吐纳调息,既解了困意,又缓了四肢百骸之剧痛,如此循环往复,来到华山,较常人倒省下了大半时日。
这一日,赫一箫来到华山脚下,抬头往山上望去,只觉整座山都在摇晃,低头看路时,也是晃晃悠悠。他使劲晃了晃头,只觉头痛欲裂,天旋地转,连山上的花草树木都起起伏伏,如海面的浪花一般!心想:“到这等地步了么?”
尽管如此,他仍不愿停下,开始迈步登山。刚走出一步,只觉脚下似乎踩了个空,一跤扑倒在地。便手脚齐用,往山上爬。
爬了些微路程,忽见前方一众黑甲客挡住去路,赫一箫抬头去看时,连几个人也看不清了。只见得那些人个个都拿着月牙儿弯刀对着自己,似乎在说些什么。但他此时耳中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便不顾许多,只管往上爬。
那几个黑甲客原是血衣教的守山教众,见了这样一个模样古怪的人来登山,都觉好生奇怪。拦路欲问究竟,不想来的却是个聋子!当即便提刀围上,欲将赫一箫砍翻在地。
偏在此时,一阵劲风呼啸而来,直吹得一众黑甲客连眼睛也睁不开,连连倒退几步。那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忽而功夫便恢复平静。众黑甲客睁开眼睛看时,只见眼前的树叶竟聚在一处,霍然便是两个大字“放人”!
一众人等都不禁“啊”的一声惊呼,抬头望着天空,不见有人,猛然醒悟,大喊道:“教主!是教主!”于是众人纷纷跪拜,口里喊道:“参见教主!”
未闻月满楼回答,大伙儿背心却依旧惊出一阵冷汗,赶忙让开道来,放赫一箫上山。心中虽十分奇怪这样一个废人,何以教主要亲自来下令放他上山去?但既然是月满楼的命令,他们便没有不从的胆子!
赫一箫此时几觉整个世界都是混沌的,自然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只顾往山上爬去。山道上,他一连遇到好几波血衣教教众,却都没有阻拦,任由他登上山顶。
一时来至血衣教前,那一番庄严神武自不必说,赫一箫却无知无觉。偏巧这一刻体内真气又乱窜起来,四肢百骸的彻骨奇痛较之往常竟厉害了数倍!赫一箫手脚着地却仍是站立不定,登时瘫倒下去,四肢蜷缩成一团,不由己控的颤抖,再难移动半分。心中暗道:“我大限将至了!”
他自知一路赶来,体内真气积在一处乱窜之时,固然该寻着吐纳之法疗治,然体内真气散于四肢百骸,狂涌亢奋之时,更应如此。而他非但不治,却由着真气涌动,将之用来赶路,便如病根在体内深种却不除拔,时至今日已是病入膏肓了。当下也不求好活,只恨没能见到想见之人!
血衣教守门教众见有人往教中来,早拉响了警戒。不想那人走近,竟是这样一番垂危病象。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倒没了主意,不知是该去禀告元君还是该自行料理。只见赫一箫满面青筋暴涨,口内嘀嘀咕咕,却不知在说些什么。
一个身份较高的教徒,约莫是个教徒头子,颇有些见识,当下便看了他身旁手下一眼,示意他过去听个究竟。身旁那教徒立时会意,虽不知端地,但想来在这神教如此威严之下,料定也不会有人有这个胆量前来犯事,于是大摇大摆的走至赫一箫身前,俯身去听。
教徒头子待在原地瞅了一时,远远地问道:“他说什么?”那探情的教徒道:“头儿,他说要见教主。”那头子愣了半晌,道:“什么?”探情的教徒又回道:“他说要见咱们教主。”
头子冷笑道:“这人怕不是个疯子!什么玩意儿也要见教主?老子在教中活了十几年了,也没见过教主几面,他算个什么东西?上来便要见教主!”
那探情教徒得了势,便踹了赫一箫两脚,喝道:“疯疯癫癫的,活得不耐烦了,咱们教主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还不快滚下山去!”
赫一箫吃了两脚,仍动弹不得,却还是嘀咕着要见月满楼。
那探情的教徒见他如此不堪,越发放纵起来,登时便作威作福,又踹了赫一箫两脚,骂道:“臭叫花子!大老远跑来见了老爷我也不吃亏,快些滚罢,省得老爷动怒。”一时便又有几个教徒过来察看端地,那教徒头子见赫一箫蜷缩在地上,仍是不走,也未听清他叫过去探明敌情的手下在与赫一箫交涉些什么,恐耽搁久了教中上司问责下来,不是玩的,便催着那手下道:“他干么还不走?”
探情的教徒回道:“回大人,他只说要见咱们教主,死活不走。”头子喝道:“跟他废什么话?他死活不走,那就结果了他,送个死人下山还不会么?”探情教徒应道:“是。”头子又道:“速速料理了扔下山去!”探情的教徒连连应道:“是,是,小的这就办。”
一面回完头子的话,一面转身对赫一箫道:“叫花子,莫怪老爷没照顾了你,是你自个儿要寻死。”说完便拔刀要去砍死赫一箫,忽觉背后一阵疾风吹来,风中带着悠远绵长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极远,却又极清晰,只听那声音说道:“留下他。”
发号施令的教徒头子尚不明所以,血衣教前另外几个年岁较高的头目却登时失了面色,叫道:“是教主!教主来了!”慌忙转身,面朝教内声音传来的方向跪拜,磕头喊道:“参见教主。”众教徒见几个头目如此,各自更是慌了,虽未见到月满楼的人,却如见了真神一般,也忙地跪下,磕头道:“参见教主。”
一众人等正忙不迭的参拜之时,却浑不知他们身后,赫一箫的跟前已多了个人!
瘦削的八尺身材,迎风鼓动的红衣红袍,尚未说话。他面无表情,一张苍白无色的脸,却将适才去赫一箫跟前谈话的教徒吓得傻了。那教徒脸上戴着一张青兽面具,难以看清其全部面容。但却能从他面具上的眼洞口洞中,分明见得他瞠目结舌的模样。
他看着身前那着红衣红袍人,浑身汗毛直立,明明已恐惧到了极处,却无论如何也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那人正是月满楼,他话到人到,不给任何人以缓神之机!
众人都在发愣,只听月满楼淡淡的道:“你退下吧。”
那探话的教徒听罢,这才连滚带爬的退开,众教徒方始知道教主已来到身后,慌忙中又忙地换了跪拜的方向,又有人担心教主责怪自己办事不利,还未将赫一箫料理下山,诚惶诚恐。月满楼对这一干教徒的神情置若罔闻,只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赫一箫。
适才吩咐手下去向赫一箫探话的教徒头子登时慌了,连忙磕头道:“禀……禀……教主,小……小的……”他本要求月满楼饶了他办事不利之罪,正要请命去立即料理了赫一箫,岂知话未说完,便听月满楼道:“他上山之时我已知道了。”不禁诧异得合不拢口!
众人听得如此说,只当教主乃是世间真神,无所不知,此时说什么也是枉然,只得战战兢兢的跪着。
月满楼并不理会众人,只是瞧着赫一箫,说道:“你体内的两股真气已经交织太密,别人除不去了,你是来找我为你治伤的?”众教徒不敢去瞧月满楼,只听着他的声音,便已是敬若神明。赫一箫却与月满楼对视着,体内真气正在乱窜,他咬牙忍痛,口里说不出话来,但眼神却已替他说了。他正是为了见月满楼而来!
月满楼伸手在赫一箫肩下一台,赫一箫登时感觉体内痛苦去了大半,身不由主地飘然站了起来。月满楼收回手来,道:“这是至臻混元功,洞庭派我昔年见过,你是洞庭派的弟子?”
赫一箫这时竟能勉强说话了,向月满楼道:“我恩师是南湘子。”
月满楼本也不关心这些,便不多问,又道:“你体内的另一股真气有些强硬,是谁的?”赫一箫这时倒颇觉这人说话的方式和语气与自己有些相似。他以前虽恨极了月满楼要将碧宵城收入麾下,为血衣教效命,但近来寻任平生报仇未果,整个碧宵城却惨遭任平生毒手,心中对任平生的恨意便早高出了月满楼数十倍!而纵观当今天下,能帮他报了恩师南湘子和整个碧宵城的血海深仇之人除月满楼外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是以他才要不顾性命,拼尽全力上华山来。此时见月满楼如此问,他也不遮掩,直截了当的说道:“是任平生的。”
月满楼道:“任平生?你跟任平生交手,为了什么?”赫一箫道:“报仇。”
月满楼顿了顿,道:“我来中原创教至今已有二十多年。我教一向恩怨分明,昔年江南烟霞不趁人之危,落井下石,是对我有恩。是以二十多年我与他们秋毫无犯。但前月我七弟亡故,在我调查之中,杀害我七弟的仇人跟任平生有莫大关系。恩仇之论则另当别说了。”说道此处又缓了缓,调转话风,向赫一箫说道:“你的仇我会帮你报。”
赫一箫听了,心中又惊又喜,不自禁的便说道:“当真?”话音刚落,便觉不妥,他自知月满楼这样的人物口中绝不会半句空话,自己这么问却是多余了。
月满楼果然也不答他这句,只道:“你的内伤我会帮你治好。过不多久我教需要用人,有一件事,我要你替我做。”
是时,华山顶上,清风肃肃,月满楼与众教徒相去不远,但他跟赫一箫的谈话,却落不下半个字到旁人耳中。到底是什么事,除了月满楼与赫一箫,则无人知晓了。
清风一阵接着一阵,月满楼已将赫一箫带进了血衣教,众教徒各自回位,不在话下。
当日夜里,银盘高悬,血衣教中七层高楼上,顶层的小阁之中,燃着四盏明灯,月满楼照着往日旧常端坐在小桌前弈棋品茶,也不知他究竟下完了多少局这样的棋,只见得每一次他坐在这七层楼上的小阁当中,那四方小桌上总是摆着这样一局未完的棋局,和一套土黑色的陶瓷茶具。
但这一次与往常小有不同,他虽仍是一人弈棋,然他的对面却摆了另一只茶杯。
月满楼缓缓往那只茶杯中倒了一盏茶,淡淡的说道:“师弟,既然来了,何不来品上一盏这中原浓茶?”说话时,他始终盯着眼前未完的棋局。话音落下,那四方小桌前却已多了一人!雪白色的貂绒大衣,七尺有余身材,较月满楼虽矮了几分,却魁梧得多,不似月满楼那般若槁木死灰般的骨架。
这人竟是天山戍客!
天山戍客也不去品茶,只细细瞧了月满楼一番,笑道:“师兄,我们已经有二十三年不曾见面了罢?不曾想你竟消瘦至斯,可见这二十又三年你并未摆脱命运的枷锁啊。”
月满楼缓缓品了一口茶,道:“师弟,你懂中原围棋否?”天山戍客笑道:“命运虽然看上去遥不可及,但却时时刻刻都掌握在人的手中!所不同的是,强者掌握命运,而弱者的命运则掌握在强者手中!师兄,这许多年你变得强了么?变得足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了么?你来中原若许年,能掌握了多少人的命运?”他二人各自说着自己的话,于对方的话似乎充耳不闻,又似乎不疏细微。
天山戍客说完,月满楼又品了一口茶,将茶杯置在桌上。左手五指摊开,从小指到食指,逐一轻敲着桌面,若有所思。他虽不曾像天山戍客那般执着追求于掌握命运,却也曾自信的以为自己能掌握一切,但到了今日,血衣教的势力虽然如日中天,但当年随他一起来中原创业的六个师弟都永远离他而去。这一局棋到底是输是赢,则很难判定了。
前日铁面判官的永远离开,带走了月满楼最后一分自信。这时他也不想去问命运踪迹,只是反问天山戍客道:“师弟你这许多年,又握住了几人的命运?”
天山戍客冷笑道:“我此番来中原,却不是跟你谈茶论棋的!”月满楼又品了一口茶,道:“哦?”天山戍客冷冷的道:“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师妹宁愿跟你来中原送命,都不肯听我一句话!我到底哪点不如你?当年她要对你的每一句都深信不疑,却对我那般冷淡?她若是肯听我半句,我怎会去天山那样的极寒之地?她又怎会在中原送了性命?你说!”
月满楼沉吟半晌,才道:“师弟们……”话刚出口,天山戍客便喝止道:“师弟们与我有什么相关?我只在乎师妹!”月满楼始终不温不火,又继续说道:“他们曾经都深信我的理想,才跟我来中原创业。那时候我也没想到他们会是这样的结局。”说到此处,他的脸上虽然一如既往的惨白冷漠,毫无表情,但他的眼神中却似乎透露出一种深邃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