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无妄(下)
那少年听江风诚意道歉,脸上怒色一扫而空,正欲言笑,但觉这般就饶了他似乎不妥,一瞬间又强装严肃,双手叉腰,正色道:“嗯,你这小子看来也没什么坏肠水儿来,也不是不能莫怪,我来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他原本和江风一般年纪,但此时总想高出江风一等来,口中便“小子”“小子”的叫个不停,又怕江风读过些书,有些精明,一下子看出自己胸无点墨,看自己不起,便捡些江风言语间的词语说将出来。江风见一旁的姑娘几欲笑出了声,自己也暗自觉得好笑,当下也不想去拆他的台,便只是听着,随声应道:“在下江风,不知你们二位如何称呼?又是怎么救了我道这里呢?”那少年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喃喃道:“在下江风?啊是了!你躺着的,是在下面。”又大声说道:“那你是叫江风了,我叫……咳!在上石头,在上旁边称呼香儿。”
江风听他言语甚是别扭,但也能大通其意,便不去打断他,只见香儿在一旁捂着嘴,咯咯小声笑着,直笑眯了眼睛。石头仍是不明就里,继续说道:“在上看你年纪不大,肯定比我小些岁数,论道理呢,你应该叫我一声大哥,但咱们都是读书人,是极度热爱学问的,我为人呢,又特别谦虚,勉强认你做个哥哥,如何?”
香儿在一旁一边听他说着,一边捂嘴偷笑,此刻实在忍不住了,啪的一声,重重的拍了他脑袋一下,道:“别人问你怎么救他到这里来的,你怎么尽是捡些废话来说呢?”
石头吃了一记,略觉尴尬,摸了摸后脑勺,恍然明白是这个理儿,当即又道:“这个,咳……”还欲再说,只见香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愠道:“得了吧,还要装,就你还读书人?还极度热爱学问?还特别谦虚?哼!大字不识一个,你读得了几本书你以为别人看你不出是不是?我还就没见过哪个谦虚的人说自己特别谦虚的,瞅你那脸,脏泥这么厚都遮不住你厚实的脸皮。”
石头一时间竟被她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傻傻的苦笑,香儿一见石头如此,似乎很是得意,伸手捂着嘴,“呲”的一声笑了出来。江风见石头表情复杂,心想他一定是因为给这位姑娘掀了老底,因此心中极度难堪,当即便宽慰道:“石头兄弟,其实你也不用在乎这许多,我爹爹常对我说,一个人的好坏并不是取决与他有多高的学问,多好的武功,而是取决与他的内心,一个人的学问是可以慢慢积累的,武功也是可以练的,但是内心却是与生俱来,人的一生中最难改变的便是他的内心。承蒙石头兄弟看得起,以后你我便以兄弟想称吧。”
石头本想在江风面前大显威风,哪知香儿一句话竟是毫不留情的掀了他老底,本来心中好生不是滋味,却听得江风如此说来,不但没有因此看不起自己,还答应和自己以兄弟想称,心中愁意登时烟消云散。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炭黑红薯,显然是烤得有些过了。又扶起江风,拍了拍他的肩膀,倒是二人已是十多年的兄弟一般,因说道:“兄长既是看得起我石某人,那我还有什么说的?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都是兄弟我糊涂,废话说了一大篇,全忘了老哥已经有足足三天没进食了,可别饿坏了才好。”他将手中的红薯拍了拍,意在除去碳灰。
江风惊道:“我都昏迷有三天了?”石头道:“可不是么!”正要长篇大论的说将起来,还好香儿眼疾手快,见他笨手笨脚,顺手便将那红薯抢了过去,亲自拍去碳灰,小心剥开红薯,一点点掰下,喂到江风嘴边。江风本是不愿意如此,自己双手俱在,如何能让他人喂食?但毕竟重伤初愈,又躺了这许久,行动难免迟缓。只见香儿手抖了抖,示意让他张嘴,转念一想:“眼前二人待我极好,初次相识便把我当作家人一般,我若再如此多礼,未免将她二人瞧得小了。”当下只得欣然受之。如此粗糙的食物吃在他口里竟如此甘甜,吞入腹中更是说不出的受用。
江风吃完红薯,已是时过午后,重伤初愈,精神自是大不同于往日,石头扶他躺下,不一刻便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皓月初升,暮春时节,夕阳的余晖还眷顾着大地,清冷的月光已然穿梭其间,原是不足为怪。
江风此时已恢复得几分力气,渐渐坐了起来,见自己正身处一间小屋之中,小屋一览无余,石头和香儿也不知去向,心中登时又涌上几分凄凉。趁着月色,他渐渐走出屋去,这才发现小屋是如此简陋,几根竹块作墙,几把茅草作瓦,屋中除两块木板床,几个破旧瓦罐外,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他心中好生不是滋味,抬头望着天上一轮冰冷的明月,手不禁伸向怀中,取出那本《春秋》来,双手捧着,眼中又泛起泪光。怔怔出神,思绪万千:“爹,你在那儿还好吗?”想了一时,忽又想起小雪来,在他心里,父亲的死已成定论,纵然万般不愿,也是事实,这时反倒更让他牵肠挂肚,因道:“小雪,你又在哪儿?你还好吗?这一轮明月如此美丽,你也在看吗?你是否也在想着我呢?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再见,三年,十年,到那时你是否还会记得,还认得我吗?”……
是时石头和香儿乘着月色归来,老远便已看见江风正自出神,也不去打扰他。直走到小屋门边,江风才见得二人归来。石头见他脸有忧色,便道:“哥哥,你有什么心事吗?”江风略微点了点头,道:“没什么,只是在想一位故人。”
石头把手一摆,道:“嗨呀!哥哥不用想他这么多,我石头虽然不懂什么道理,但还是知道凡事都要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嘛。”江风见他言笑晏晏,心中也舒畅了不少。石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烤红薯,道:“诺,吃饱了再想嘛。”香儿伸手又要去帮他剥,江风此时身子已好得多了,忙道:“多谢你了,我手脚有力气了,还是自己来吧。”香儿不便阻挠,便依了他,自己和石头在一旁吃起馒头来,月色不大亮,也分辨不出那馒头是白是黑。江风不去多想,只道那馒头本来如此。
饭后,石头去溪边打了水,便和香儿在屋中升起火来。江风兀自站在门外,捧着《春秋》只读了几句,又望着月亮出神。心中记挂着萧雪,急切希望能见到她,但却又明明知道不可能,他心中既盼望萧雪能遇上好人,又怕萧雪遇到他人之后忘了自己。心中踌躇,不知何为。忽然间想起常读的《周易》来,便问到石头借九枚铜钱。
石头从屋中破罐中取出十几个铜板,递给江风,道:“哥哥,咱们这村子小,夜里买不到什么东西,这些钱你拿着,要买什么东西明天白天去买就是。”江风看得出,这十几枚铜钱他们得来必定十分不易,但一时间也不去给他解释这许多,接了过来。石头道:“香儿在里面烧水,我去帮忙了。”说着又进屋去了。
江风将这十几枚铜钱摊开,数了九枚捧在手中,摇了几下,洒在地上。又伸手去将地上九枚铜钱逐一排开,每三枚为一堆,共排成三堆。他每一堆铜钱都细细看了,思索一时,自道:“少阴,少阳,老阳。嗯是了,这是无妄挂。无妄,元亨利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江风捂了捂下巴,又思索片刻,道:“我心中思念小雪,却不知多年后会怎样,她是否还会记得我?故占这一挂,挂辞上却说‘不利有攸往’,难道我和她终究是无缘?”
想到这里,不禁心中乍起凉意。他本与萧雪青梅竹马,彼此心中喜欢,二人皆知,只是这间感情是友情,又或是稍越一位,谁也说不清楚。二人年纪尚小,从未有过男女之爱,这其间感情自是不可名状。但这段与萧雪分开的日子里,江风没日没夜的思念,心猿意马,更兼诸事混杂,于他心中,早已把萧雪当作生命的唯一趣味,此刻对萧雪的感情,早已不单是喜欢了,这恐怕竟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再思索着卦辞,不禁悲从中来,募地里又想起无妄挂的爻辞来:“初九,无妄,往吉。六二,不耕获,不菑畬,则利有攸往。六三,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所得,邑人之灾。九四,可贞,无咎。九五,无妄之药,不可试也。上九,无妄,行有眚,无攸利。”
他喃喃念道:“无妄,往吉……不耕获,不菑畬……”豁然开朗,道:“是了,《周易》上讲天灾谓之灾,人祸谓之眚。无妄卦的宗旨在于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孔夫子亦云:‘尽人事,听天命’。大丈夫作事,岂能为一己之得失而畏首畏尾?江风啊江风,你妄自读了这许多圣人书,竟连这点道理也不知道了。”
他思索着脸上稍微红了一阵,道:“一个人心中若只是在乎着自己,为自己着想,计较自己的得失,那是爱自己,不是爱别人。我既然爱她,那等这几年为她又算得了什么?若干年后,若她已心有所属,我也当真心祝福。但倘若多年之后,她还记得我,我却忘了这段感情,届时却怎么对得起她?”他此时心中扭捏,但情郁于中,总不免要发之于外,此刻心中想着,终于还是将“爱”说了出来。转而又道:“我只需做我该做的事,为所当为,至于若干年后会是怎样,又何必去计较呢?”